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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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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八百人。三天已有八百人被困在一座废弃的孤城。八百条干燥的舌体和冒烟的喉咙嘶哑诉苦:
“我想要喝水。”
到处是碎石、灰烬,青草饮了剑锋滴下的鲜血裹了一层血衣。竖壁清野,硝烟还在继续,野兔亡命地逃窜。平整地面上突然出现的壕沟,两边都是饥肠辘辘、青面獠牙的人。
谢玄明已经忘记自己在这里待多久了。蛮夷的人数比他想象的要多,他没想到过荆楚之地会有这么多沼泽和毒物。他刚开始就占了逆风,军队随他逃;以为无路的时候,看到了前朝留下的一座废弃的城池。有城门,有城墙,看起来牢固,勉强还能防御。他夜里率领一小群精兵断了蛮夷们的粮道——落石封路。蛮夷们一时补给不上,因此才有了回旋喘息的余地。
谢玄明在城外挖了一条壕沟,对峙:
“你们敢过来,那就让壕沟被尸体填满。”
蛮夷们不再掌握主动权。硬着头皮攻城要比守尸代价大得多。壕沟那一头也是人呀。人要喝水,人要吃东西,没有这两样人是无比的脆弱。此刻,时间是他们最锋利的武器。
午时,蛮夷们在外头生火烤野兔。
孤城里,声音都疲软、劳累了。谢玄明半躺在地上,猩红长袍染了血迹也黯淡了。铠甲上是剑痕,铠甲下是剑疤。身体一副很疲劳的样子,只有眼神还是锐利的。
“秦宇!”谢玄明扯开嗓子大喊一声。
“属下在。”秦宇翻越一道道尸体爬过来。
“你若是不应我还以为你死了。”谢玄明看了看周遭,活着的人装得像死的人一样,尽可能保存最后一点力气。
谢玄明伸出手,对秦宇问:
“还剩多少?”
秦宇打开一个巴掌,然后很慢地让拇指和食指落下来。
“什么,就三十个人了?”谢玄明声音突然拔高。
“不是,还有三百人。”秦宇方正的脸没有一点光泽。
“不说三百个人了,就是三十人,三个人,也不能投降!”谢玄明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大帅,大帅我明白。将士们都快要撑不住了......前几天,我们好不容易派了一个身体好的向朝廷求援......怎么现在大军的人影都没有见到啊.....”秦宇的声音逐渐变得细弱。
“京城到沧州,满打满算就只要三天。我这弟弟,看起来人模人样的,也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诸兄弟战死的战死,早夭的早夭,只剩我与他两个。他明白以后迟早要和我争储,因此故意拖延时间,想要消耗我的兵力,更多保存他的兵力。”
“那大帅,这......”秦宇的气息也弱了下去。
“不管他了。你去把我的马牵来!”谢玄明吩咐。
秦宇暗自思忖:谢大帅真要单枪匹马杀出去?但只是心想,不敢多言。依言把那匹宝马牵来。
红鬃烈马踱了踱脚,鼻头吐气。腿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红鬃飞扬,自有一股血性。谢玄明起身捋了捋它的长鬃,马很信任亲昵的贴了上去。
谢玄明轻抚:
“乖。乖。”
一阵惨烈的马嘶划过天宇。
谢玄明用尖刀在马腹部捅了一个豁口,兽血流入他的喉腔,滋养萎软的舌苔和渴腥的胃肠。他饮了一刻左右,直起身子,一擦嘴,对着秦宇说道:
“你也来!不想死的都来!”
马迅速瘪了下去。
恶心,想吐,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拒绝这一粘稠而又腥臭的液体。但是他们都不敢吐,一吐就要把自己的生命吐了出来。谢玄明野战的时候什么都吃过,野菜、虫子、爬兽,所有这些活的东西都能被他折算成多少活下去的时间。他甚至在饮马血的片刻之余,舌体感受血流过后的回甘。
壕沟之外的蛮夷们怎么都想不到,里头的人,一下子就掉落到了茹毛饮血的文明初始状态。生命没有文明可言。
气氛并没有宽松,两边还在对峙。
“蛮子过得好吗?蛮子也要撑不住了。他们开始人吃了人,那么小的小孩,剁掉四肢像块猪肉......”
“他们的包围圈开始远去了......蛮子们都是顶精明的人,他们围住我们代价太大。我们不投降,他们得不到向朝廷要价的筹码。他们已经分批开始走了......”
天色迅速黑了下来。
大家都好累。士兵们不嫌弃飞着苍蝇的尸体了,像是看到自己的归宿,软软地就枕了上去。只有谢玄明一人还有力气扒在墙头。
“谢大帅,大帅,我.....”秦宇欲言,随即又被谢玄明打断:
“不要说话。存点力气。”
星夜,谢玄明择了一小支追随他的士兵破围。
朝廷的援军遥遥无期,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背水一战。旷野之上,是许许多多的小营子。马蹄踏碎了他们的清梦,蛮夷们惊慌起身,点起一个个火把。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敌人已经到了绝境,怎么还会想反攻。谢玄明寻找最薄弱的突破口,三十铁骑尾随,用生命向希望投赌。
终究,果然,寡不敌众。
谢玄明奋力厮杀,好不容易冲了出去,但是缓过神来的蛮夷像水中散开的浮萍一样又重新聚了回来。又重新被围剿了。谢玄明骑着马打转,剑锋指着一张张青面獠牙,一道道互相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眼神。
好了,连孤城这道防线也没有了。
主动权又回到了蛮夷们手中。
蛮人们面面相觑,嘴里念着不太能听懂的话,包围圈渐松,进来一位肌肉虬杂,脑袋插满翎羽的大汉。样子看起来是蛮王,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汉语:
“树神上佑......呜呼拉拉.....终于擒拿十恶不赦的汉人......屠我族类......不共戴天......必祭祀先祖,德泽后世......”
秦宇十分着急:“谢大帅,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杀!”谢玄明的眼神凝向剑锋,又瞟向蛮夷们的头颈,精准测算自己和他们的距离。有些人要马一个上步就能砍到,有些要躲避后背敌人的袭击。
蛮夷们念着喃喃的咒语,把三十人的圈子围得越来越小。腰佩的匕首打着寒噤,月光落到蛮王脖颈上的银圈。四周还有狼群围猎兴奋的嚎叫,星星促狭着眼——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长夜。
每一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秦宇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要盯的人好多。盯着前面的人,很可能侧面不知何时横出一把匕首,时刻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蛮王决定发起进攻,他吹响了嘹亮的骨角,尖锐刺耳。
“秦宇,小心!”
谢玄明伸出剑护持秦宇,蛮人的马蹄向他们靠过来,却倏忽转了个弯,绕了过去。背后,涌现出一大批火把,熊熊燃烧成火海,映照战旗隶体“梁”字巍峨。
秦宇惊呼:
“援军终于到了!”
谢润臣踏进沧州的时候,已经入夜。黑茫茫一片,辨不清方向,众军蚁行。突然听道一阵嘹亮的骨笛声。谢润臣下令:
“众军点火!”
蛮夷和汉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多由领土边境摩擦。纵使蛮王处理了包围的一小群人,但是后来支援的大军必能让他们全军覆没。蛮人脑子也是精的,又惜命,因此果断撤退。
秦宇差点热泪:
“大帅,我们终于不用死了!”
谢玄明拉紧辔绳:
“还愣着干嘛!快去追啊!咱们这么多弟兄这几天拼死拼活立下的战功,难道要被谢润臣一个毛娃娃抢啦!”
谢玄明追进一个山谷。空谷回声,硬是让一小支军队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又是黑夜,谢玄明拿捏着距离。因此蛮王以为两军已经汇合,对他们发起总攻。
山谷到了尽头,两边挂出藤蔓,前面的马蹄声平息下来,传来不太流利的一句:
“穷寇......穷寇莫追......”
接下来又是一句:
“义......七擒七纵......放我......”
明显要和谈的意思。谢玄明只能一个人去,会产生一种代表的意思,人一多马上穿帮。秦宇内心毕竟有点虚,看到谢玄明将走,叫了一句:
“谢大帅......”
谢玄明头也没转,马蹄轻慢:
“你先回去,照顾照顾我那弟弟。”
旷野上头立了很大片的军营,谢润臣坐在里头。侍卫们泡了一壶茶,却是砖茶,生且涩,苦味能从舌根直逼喉咙。谢润臣喝了一口就不喝了。这几日星夜从京城奔赴过来,已是风尘仆仆;况且他又是第一次骑马骑了这么久,□□巨疼,肉似都被刀削了般。
宋晚生进来的时候,谢润臣衣服都已经换好了。谢润臣问:
“士兵都安排好了吗?”
宋晚生答:
“守夜的士兵已经安排好了。围在营帐周围,有什么事第一时间过来报告!”
此次营救目的已经达成,谢润臣不明白他哥哥为何还要追。将眠的十分,月光也已被乌云挡住了。营帐外头一阵窸窣,人声嘈杂。谢润臣所住之地前布突然被揭开,夜风外吹,进来之人,襟袍猎猎,铠甲未缷,月华浇铸。眉间藏锋,棱骨刀刻,硬是把手里红布包的东西随意扔到谢润臣的身旁,傲慢地叉腰靠在一旁,发出一声:
“挪!”
谢润臣揉揉眼,心里暗忖:
“我才不要打开。谁会愿意大半夜起来看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