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囚》子若鱼

15、第 15 章

　　“还不给我跪下。”

　　“哈？大了，都不听娘亲的话了。”

　　沉夕宫的地很冷，谢润臣下跪的时候，卞妃手里拿着藤条，在他的身边走着。红袖垂下，刮过他的肌肤如练刃。

　　卞妃道：

　　“娘亲是怎么和你说的？这次田猎，你一定要赢，要在父王面前好好表现，可你呢？”

　　谢润臣低头，默着，并不言语。

　　卞妃眼泪都要出来，话中带着浓重的鼻音：

　　“可你，那么不上心，风光都被他抢了，以后他要是立储了，可要娘亲怎么办？”

　　谢润臣略略抬起头，说话很轻，很轻，像湖面偶尔飘过的一片雾：

　　“他是嫡子，又是长子，储位，本来就是他的。”

　　“你这个混账！把混账话说回去！”卞妃一瞪眼，红衣的晕蒸到她脸上，藤条刚刚扬起，肩膀一抖，藤条又倏地掉在了地上，眼角簌簌地流下眼泪来，道：

　　“罢了。你就是一个不中用的人。”

　　“娘亲以后，要怎么活，怎么活。”

　　谢润臣不明白，他母上一个妃子，平时在外人面前张扬跋扈，背后照旧过得是如履薄冰的日子。她既然为圣上诞下一子，日后假以谢玄明立储，她在皇后的眼中，再怎么安分守己，都是钉，都是刺。

　　谢润臣看着卞妃的身影变得颓唐，五分钟，刚刚的五分钟，就像换了一个人，发髻“咚”一声掉在了地上，也不去捡。她一屁股坐在榻上，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

　　谢润臣回去，很自觉地跪在门槛前。

　　沈嬷嬷早就走了。

　　院子里头的仆人得了令，不准给里面的人送吃食，必须等到他“认错知过，永不再犯”为止。谢润臣觉得，一刻很长，一个时辰很长，一天很短。

　　迷迷糊糊就要捱昏过去了，谢润臣被人拍醒。他定睛一看，是母上来了。夜里，卞妃端着一碗百合莲子粥，一个人，小快步走到谢润臣的寝宫，走到他的面前。然后一只手拈着手帕，令一只手持着匙，一口一口地喂。

　　谢润臣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

　　“娘亲~”

　　卞妃把手中的碗放到地上，把谢润臣紧紧抱在怀里，眼角点染出一朵梨花，声音嘶哑：

　　“娘亲想过了，都是娘亲的错。”

　　“娘亲不应该从小就逼你。”

　　“娘亲想好了，娘亲现在不讨厌谢玄明了。你们兄弟俩，关系一定要好好的。你明天把你哥哥叫过来，娘亲亏欠了他这么多年，想要弥补一下，办个小宴，喝点酒。我的儿，你明白了吗？”

　　谢润臣在她的怀里点点头，另一手，颤抖着摸上卞妃的脸颊，道：

　　“娘亲，你终于~”

　　谢玄明得到了卞妃的邀请，惊且意外。他只知道这个那个宫殿里头关的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多年对他都是冷言冷语的，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打出来了？但是毕竟是谢润臣出面邀请他的，谢玄明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看到弟弟递送请柬那真诚的笑时，所有的烦恼顷刻间都能忘记了。

　　谢玄明打算去沉夕宫，换了套衣服，刚要出门，后背传来一声：

　　“将军，你要去哪里？”

　　谢玄明一回头，看见秦宇小跑着跟上来。此人现在已经生龙活虎了，对谢玄明的恩德念念不忘。江湖之侠义心肠，恨不得为他做牛做马，刀山火海都不够一趟的。

　　谢玄明道：

　　“我要去沉夕宫。”

　　“我弟弟邀我的。”

　　秦宇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

　　“我也想去，能不能带我一个？”

　　谢玄明转身一挥手，道：

　　“人家又没有邀请你。蹭吃蹭喝像什么样子，况且是我们兄弟间的事......”

　　秦宇脸上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扒在墙角，看着谢玄明的身影一点一点远了，消失在拐弯处，身子像箭一样溜出来，一路尾随，跟到沉夕宫的红墙外头，悄咪咪地翻过去，身体隐在一棵桂树后头。

　　“哥哥~”

　　谢润臣出来迎接谢玄明，两人并走，玄衣白袍相接。谢润臣想把袖管里的手抽出来，像无数对平凡的兄弟一样，把手搭在谢玄明的肩上。但他只是自顾自地接话，偶尔转头笑一下，袖中的手，始终不敢伸出来。

　　谢玄明很无意地拍了一下谢润臣的肩膀，道：

　　“快到了吗？我可特地饿了一顿饭呢！”

　　谢润臣忙道：

　　“快了。快了。”

　　谢玄明走到殿前，一池荷华，水碧波静，桥曲尽头，傍假山处有一个亭子，对坐两排乐师，弹奏琵琶，声色铮然。亭中，一位女子脂粉轻匀，红衣窄袖，身姿绰约，一颦一笑，不掩国色。谢玄明靠得近些，才看得出她是上了点年纪，肤色沉紧，终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卞妃见谢玄明过来，忙把他引到自己身旁的位置前，笑道：

　　“可算是来了。”

　　“都是误会，你们兄弟之间，有话一定要好好聊。”

　　“先吃点小菜，我这就把你们酒斟上。”

　　秦宇躲在桂树下那亭子看不真切，又偷偷地爬到墙头；这下看得明白了，桌子上，连几道菜都看得清楚。秦宇伸头再往那里瞧了瞧，见谢玄明和谢润臣手里都端着一个酒盅，只是这酒摇晃起来的质地，怎么有些许不同。

　　遭了。

　　是鸩。

　　卞妃在一旁端坐着，除了妖艳些，无比恭良淑德。谢玄明举起酒盅，光顾着和谢润臣说话，里头看都没有看一眼，刚要喝下去，眼角瞟到旁侧有东西飞来，身子一斜，杯中之酒，悉数倒在了地上。

　　谢玄明环顾自周：

　　“谁！”

　　秦宇从墙头跳了下来，走到谢玄明面前抱拳，道：

　　“将军恕罪。”

　　秦宇指着地上的一摊酒，手里抓住一只鸟的翅膀，扑腾扑腾的；另一只手沾了点地上的酒渍，引入鸟的喙中。须臾，那只鸟一下子停止了挣扎，彻底安静了。

　　谢玄明猛一抬头，对着谢润臣道：

　　“你！”

　　谢润臣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又看了一眼谢玄明，道：

　　“不是。不是。”

　　所有的辩驳都是那么苍白。等待谢润臣母子的，是两张狱书。

　　皇后在梁帝面前哭得天昏地暗，道：

　　“他们好狠心，想要杀了我们的儿子！”

　　“狼子野心。”

　　“陛下一定要惩治他们。”

　　“尤其是那个谢润臣，一定要死。”

　　谢润臣被关进了一个冰冷的监狱里，手脚戴上了镣铐，昏暗的光线，唤回了记忆中无数个昏暗的日子；而他又是那么习惯，狱中的氛围，环境，他都是那么习惯，仿佛这里是他最后的归宿。

　　谢润臣不知道，谢玄明跪在了皇后的面前，死死地拉住了她衣袖，用一种失落又坚决的伪成人口吻道：

　　“母后，求你放过我弟弟。”

　　“我现在弄明白了。一切，都不是他的错。都是他母亲在背后捣鬼。”

　　“求求你，放过他。”

　　皇后向前走了几步，却被谢玄明拽住；俯腰去拍他的手，亦是不肯松。转头道：

　　“你怎么也妇人之仁了？”

　　“谢润臣的心思，你还没有摸透吗？”

　　“他是你一辈子的敌人啊！”

　　“尽早斩除，以免养虎为患。”

　　谢玄明坚决：

　　“可是他是无辜的。”

　　“他也未必想和我争......”

　　皇后道：

　　“孩子，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明白？才能明白娘的苦心？快松手！”

　　谢玄明：“就不。除非你放过我弟弟。”

　　皇后咬咬牙：

　　“你别，别逼我......唉，慢着........孩子，快放下来。”

　　皇后看到谢玄明把剑抵在自己喉咙上，欲言不言，眼角，甚至逼出了一点泪光来。

　　皇后一垂袖，道：

　　“罢了，都是你自找的。”

　　狱中好冷。狱中好暗。隔壁关着自己娘亲，可是三天了，谢润臣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自己也没有打算和她说话。他心里恨她——但不是那种深仇大恨。他不怨她。

　　叮铃咚隆来了狱卒，把谢润臣，从一个逼仄的小隔间里拖出来；头发披散到肩上，一只手被人抓着。他走出去，光线亮起来，看到面前的断头台上，站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她一身缟素。

　　他记忆中的她，应是红衣如枫，风光无限；那红衣里头藏着真正的她，藏着她的魂。如今，她动作也开始迟缓，背对着他——她不敢转过身来——她一瞬间就老了。真的一瞬间就老了。

　　谢润臣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头已经被按在了断头台的砧板上。

　　“娘！”

　　一击从肺腑发出的声嘶力竭，从喉咙里咆哮出来，用尽了平生的所有力气。

　　谢润臣发现自己已经哭了。

　　他好怕。他好怕他最后一声，他的娘亲没有听到。

　　血溅白练。

　　要轮到谢润臣了。

　　谢润臣也被拖上断头台，在他娘亲刚刚的位置。他一动不动，面如死灰，从来都不能想象一个人可以寂静成这个样子，简直不是个活物。刽子手吐了一口唾沫，手要起，刀要落，突然被一声喝令打断：

　　“慢着！”

　　谢玄明执鞭策马而至，手里捏着诏书。就这么几尺的一个小东西，顷刻间，就把一个人从死向生拉回来。

　　谢润臣自始至终，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谢润臣出去后，就把自己关了起来。

　　“你能救我一次，不能救我第二次。”

　　“对不起，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