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囚》子若鱼

12、第 12 章

　　十年前。

　　建元三年。

　　呜咽的笛声散进皇城。初夏十分，聒噪的蝉鸣还没有兴起。两个半大的孩子蹲在一棵苍古的树下，手上尽沾满了泥巴，埋头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其中一位轩冕黼黻，黑袖黄纹衬其气宇；另一位却穿得素净，白白的一身，像插在土里的一块瓷片。

　　谢玄明道：“挖呀，快挖呀，就要挖出来了！”

　　谢润臣蹲着已经蹲的有点累了，袖子撸起来用手肘擦了额角的汗，眼睛里满是欣喜：

　　“哥哥你到底要挖什么呀？”

　　谢玄明没有回答，十根手指刨得飞快，惊喜道：

　　“已经露出一点了，继续挖！”

　　挖了好久，手指变成黄色了，谢润臣索性跪在地上，看着他哥哥把一只通体漆黑的物什掏出来，轻轻地放在手上。长长的，椭圆形的，还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谢玄明小心翼翼地端在谢润臣面前，一只手将其上面的尘土慢慢掸去；四只大眼睛齐齐地盯在掌上；突然，那黑色的物什动了一下，活了起来，张开两只薄薄的翅膀，身体嗡嗡地颤抖。谢玄明怕他逃了，一下子用两只手指将其翅膀给拈住，看它身体乱颤又发出叫声。

　　谢玄明道：

　　“这是蝉。阿丁之前告诉我的。他说啊，初夏的时候，蝉都还在地底，翅膀已经长全了，慢慢就会从土里爬出来。我从前一直以为蝉生在树上，死也在树上。我不信。他说，好啊，你明年夏天的时候去挖挖看，肯定能挖到一个又大又响的蝉宝宝。这一天我盼了好几月......现在还真被我挖到了。嘻嘻嘻。”

　　阿丁是之前侍奉谢玄明的仆童。

　　谢润臣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并没有觉得有多少意思。他用食指触了蝉一下，见其动了一下手指立马弹回来，道：

　　“我们挖天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谢玄明直截道：

　　“是啊！”

　　三丈外宫墙内逼仄的小道上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同时伴随着一位中年妇女深重的嗓音：

　　“诶呦，我的主子呀，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呀！殿里殿外寻遍了都找不到你们的影子，这，要是娘娘怪罪下来，奴婢怎么消受得了啊！我祖宗祖宗的大宝贝儿，你们去哪里了呀？！”

　　嬷嬷呼喊着从转角里出来，宽袖粗布难掩其体态丰腴。她见到面前两个脏乎乎的孩子，眼睛都瞪着了，呼呼喘了口气：

　　“我的小主子呀，谁叫你们玩这个呀！泥巴是你们碰的东西吗？娘娘知道了该怎么办呀！快到我这边来，带回去一起好好洗一洗。”

　　谢玄明扭头看了一眼，把这只颤贴在胸前，一机灵，握住谢润臣的袖子：

　　“糟了，我们快走！”

　　“要不，要不我们还是跟她回去吧......外面也没有那么好玩......”

　　“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谢玄明拉着谢润臣拔腿就跑，同时道，“你看到嬷嬷的鞋子了吗？她脚小，根本跑不过我们。”

　　嬷嬷追了好久，她深知，谢玄明是个“惯犯”，常常外头瞎混瞎跑，还把二皇子都给带坏了。她追了一里路，脚实在使不上劲了，靠着宫墙停下来，躬着腰，呼呼地喘几口气。

　　谢玄明跑着，一只手护住胸前的蝉，频频回头，不见嬷嬷的踪影后，才慢慢走慢慢停下来。谢润臣早就用尽力气了，不顾什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朝谢玄明望了几眼：

　　“我们都走出这么远了，快回去吧。”

　　谢玄明看了眼周围的湖光山色，蹦蹦跳跳：

　　“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了，干嘛要回去？”

　　谢润臣抱膝：

　　“我可一步都走不了了。”

　　谢玄明道：

　　“那就等大虫下山过来吃掉你。”

　　谢润臣：

　　“你这话都跟谁学的？”

　　谢玄明道：“嬷嬷啊！嬷嬷经常和我说这句话。我过去都很害怕，现在我弄明白了，她只是骗骗我。她没有和你说过这句话吗？”

　　谢润臣摇摇头：

　　“从来没有。”

　　天色暗了。夜幕深沉，天神布下繁星。

　　谢玄明也玩够了，知道要回去了，对着谢润臣道：

　　“我们走吧！”

　　谢润臣干干地看了他一眼。

　　谢玄明道：

　　“你真走不动了？”

　　谢润臣点点头。

　　“要不我背你？”谢玄明走到谢润臣身边，躬下身子。

　　“我怕你背不动......”

　　“不是我吹牛皮。你那么瘦，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抬起来......”

　　谢玄明把谢润臣送回到其所住的宫殿，二人就散了。

　　谢润臣和他告别之后，先去厢房里换了套衣服，再换了双鞋，洗了洗手之后，轻轻走到一间房前。古朴的木格，雕花的纸窗，里面漏出一两点微弱的光来。谢润臣顿了好久，一直等到屋里的光完全暗下去，才悄悄地踮着脚推门进去。

　　“你回来了呀。”

　　宫女重新点了红烛，架上百排，屋内顿时亮堂。远远飘来一股浓烈的香薰，翡翠薄帐，嫣红缭乱，轻纱幔围，更掩榻上之人身姿绰约，雍容暇豫。一双长吊的丹凤眼，修颈直肩，懒懒地躺在锦褥上，道：

　　“回来还要瞒着娘亲啊。”

　　谢润臣立马跪在其榻前，低头：

　　“不敢，母上。”

　　榻上之人轻轻讪笑了几声，嘴角是一深一浅的一对梨涡，招招手，道：

　　“快过来，到娘亲这里来，让娘亲好好看一看。”

　　“是。”

　　谢润臣起身之后，小手拉了拉衣襟，攥紧了，才一步一步走过去。

　　“再过来些啊！还怨娘亲昨日罚你跪在门槛上啊！不要怕，娘亲都是为你好。你长大了之后，怎么会比不过那个贱人的孬种！”

　　她是卞妃，得宠而娇的卞妃，亦是谢润臣的母亲。

　　卞妃把谢润臣搂在怀里，捋了捋他的几绺青丝，眼里满是滴水的温柔：

　　“我的儿，快告诉娘亲，今天你干什么去了？”

　　“我的儿那么乖，从来都不会骗娘亲的，对不对？”

　　谢润臣瞳仁慢慢往上翻，紧张道：

　　“母上，今天我没有读书......”

　　“什么？”卞妃的手气得抖了一下，眼里的无限爱柔也瞬间收回，狐惑的媚眼裂出血丝，使劲地摇了摇谢润臣的肩，道，“那你干什么去了？”

　　谢润臣一五一十道：

　　“今天我去捉蝉了。”

　　卞妃继续问：

　　“娘最懂你。你一个人不会想去捉蝉的，这种无聊的游戏不会从你的脑子里出来的。快喝娘说说，谁拉你去的？”

　　谢润臣被逼问的眼角闪出泪光，喉口还是紧闭的。

　　“你快说啊！”卞妃声嘶力竭。

　　谢润臣嗫嚅了好久，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

　　“谢玄明。”

　　卞妃松了一口气，摇摇头，道：

　　“我就知道是他。那个贱人生的孩子，我的儿怎么会比不过他。当年废后要不是我劝止了，她怎么会嘚瑟到现在，还生了一个这么嘚瑟的儿子。儿啊，你一定比他厉害得对不对？快和娘亲说说，你们谁捉的蝉多？”

　　谢润臣早已做好受罚的准备了，但他着实没有想到他母上会来这么一问。谢润臣闭上眼睛，道：

　　“只捉了一只。还是他捉的。”

　　卞妃一把把谢润臣推到地上，咆哮，推衣毁物：

　　“你怎么这么比不过他？你怎么就不多捉几只？”

　　卞妃哭着，喊着，喉咙都哑了；哭了好久，约莫一刻，才神思回过来，下床寻她的儿子。她的步履抖着，嘴里碎碎念：

　　“儿啊，你在哪？你不要怕，不要藏起来。”

　　谢润臣坐在一柱子旁，道：

　　“母上，我就在这。我没有藏起来。”

　　卞妃魏巍颤颤地走到那个柱子旁，俯下身把谢润臣搂紧了，闭上眼睛，道：

　　“我的儿最乖了。”

　　又道：

　　“你那么不中用，以后娘亲怎么在宫里活。”

　　翌日。

　　谢润臣被罚了。他很自觉地走到半丈高的门槛前，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膝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这一声惊到了在外头晒被子的沈嬷嬷。沈嬷嬷是宫里最疼谢润臣的人。别人说，沈嬷嬷没有孩子，她把他差点当作自己的孩子。谢润臣见沈嬷嬷过来，道：

　　“你走吧。要是被娘亲见着了，你也要被罚。”

　　沈嬷嬷叹了一口气，不说话，轻轻走了。她去厢房里取了一根针，往被子里拆出一堆棉絮，抱着这些棉絮，跪在谢润臣的跟前；一只手把他的膝盖抬起来，另一只手往下面垫了些棉絮，两只如是。

　　沈嬷嬷抬起头，问：

　　“好点了吗？”

　　谢润臣道：

　　“早麻了。”

　　......

　　谢玄明背着手，踱着轻快的小步子，在长廊上逗一只鹦鹉。“谢玄明最帅。”“谢~玄~明~最~帅。”“谢润臣是臭王八蛋。”“谢~润~臣~是~臭~王~八`蛋”“哈哈哈”“哈~哈~哈”

　　阿丁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扰了谢玄明的兴致，道：

　　“大殿啊，你以后少找二殿玩了。”

　　谢玄明转过身，眉头一皱，道：

　　“你怎么和父王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阿丁用食指只了指自己的头，道：

　　“你知道，二殿他母亲，脑子有点......”

　　“脑子有病。”谢玄明斩钉截铁。

　　阿丁一脸赔笑：

　　“你要是再找他玩，是要拖累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