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囚》子若鱼

11、第 11 章

　　“快放我出去！”

　　苏小生对着前面那种方块脸大喊。方块脸的主人看起来不太聪明。秦宇为了防止他逃跑，又怕把小孩子一个人关在里头关坏了，就把自己也关了进去。这间屋子除了门是闩着的，一切都好，有吃的，有桌子，还有床。

　　秦宇趴在一张桌子上，手里玩着草，百无聊赖，蔫着脑袋：

　　“烦不烦啊！你别叫了。我们又不吃人，到时候自然会放你走的。”

　　若是苏小生还呶呶不休，秦宇在恐吓他的诸多方法中发现很有用的一条：

　　“你要是在叫。我就走了，把你一个人关在里面。”

　　到了这时候，苏小生就捂住嘴巴，一句话都不说，真正是打霜了的寒蝉了。有时候，颊畔甚至垂下泪来，喃喃道：

　　“我不想一个人关着。我被关怕了。”

　　“求求你，别走，好不好。”

　　苏小生一度哽咽。秦宇站在他的旁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苏小生抱着头，只觉得脑子里黑糊糊的。嗡嗡地发着声音，是指责、唾骂，回旋反复，像浪潮，像涡流。

　　“你这个孬种也配和我们说话！”

　　“滚远点！别碍着我们！”

　　“哭啥鼻子啊！装可怜装给谁看啊！”

　　苏小生不是生在宫里的人。他是被送进来的。同万千贫苦的人们被送进宫里混口饭吃一样，苏小生记得最深的一幕，就是他被丢在门槛前。那年的雪下得好大，大到能没过膝盖，他坐在门槛里，巴巴地望，望着母亲靛青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雪中。

　　他娘走之前，撒了两个连三岁小孩子都能看破的谎：

　　“不要想家。”

　　“娘亲一定还会过来看看你。”

　　苏小生那时候还很小。多小啊，小到一时间没娘亲管还会感到快乐的年龄。他以为这门，就像原来乡里邻居的门一样，能进去，也能出来；上京的时候，第一次见城中繁华，娘亲解下腰带的一串铜钱买了一块流苏饼。他自己掰作两瓣，一块现在吃，一块留着明天吃。

　　这门，一闭上，原来就再也出不去了。刚来府上的几天，公公什么差事都没有安排，三十多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像堆柴一样堆在一个漏风的破房子里。他们也没给吃的——孩子么，新奇只能新奇一会儿，过了这一会儿，就要开始闹。给他们吃的，他们有力气，就会逃；不给吃的，全都安安静静的。

　　真的饿了好久，饿到牙齿都感到松了，饿到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饿到一心想要睡觉。苏小生攒了点力气撑起眼皮，看见旁边垂来同伴的一只手；差点眼花看成骨头了。他也睡了，头捱到自己的肩上，眼睛也闭起来，和别的孩子都一样——那个孩子睡了一天，苏小生闻到了一点臭味，然后门开了，连个公公远远地站在门外说话，苏小生好像听到这样的谈话：

　　“公公啊，里面好像有几个孩子死了！”

　　“怕什么呀！现在是数九的寒冬，又不是夏天，人死了不会臭，不会发瘟的！”

　　什么是死呀？反正苏小生也没有力气想。又迷迷蒙蒙过了好久，门再一次开了，雪呼呼地刮进来，还带了几个穿着厚袄的人，像挑猪肉一样地在人堆里捡，捡几个健全的。

　　“谁想到今年的冬天这么冷啊！都冻死好几个人了！买衣服多不划算啊，还是换人划算！人比衣服贱多了！”

　　苏小生在外头打了一个哈欠，套着薄衫，吃了一顿饱饭，做了点事，回去睡觉；第二天就低低地烧起来，烧到骨子里，人都感觉烧轻了。他们看了一眼，都说这孩子活不过明天。苏小生以为自己也能“死”了，但三天后奇妙地病退了，人生出了一点力气来，可以说一句比较长的话了。

　　苏小生后来一直在内务府做事。

　　内务府有好多同他一样做差事的人；苏小生一打听，发现他们同自己一样，一样的背景，一样的遭遇，连他们的娘亲都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苏小生满心欢喜地找他们，以为能找到体己，却得到了：

　　“你这个孬种也配和我们说话！”

　　“滚远点！别碍着我们！”

　　“哭啥鼻子啊！装可怜装给谁看啊！”

　　原来人是个气球，受了点气进来，就要把气撒出去，不然会憋破的。苏小生头低下来了，不是他让头低下来的，是头自己低下来的；他的背也挺不起来了，不是他让被躬下去，是背自己挺不起来的。

　　他活成了，宫里，多数人的样子。

　　苏小生现在才明白，他的一点自信和希望，都是像谢润臣借的；谢润臣一离开，这些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都要一样样地还回去。他让面前的人把他放出去，这样的想法，他配有吗？

　　秦宇趴在桌上睡了懒觉，这个小屁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闹了。也不知谢大帅，他的事情到底办完了没有。这里再多坐一会儿，屁股都要坐麻了。

　　“咚咚咚”

　　秦宇起身去开门，他以为是谢太尉回来了；打开门一看，身子立马站定，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

　　“二殿。”

　　谢润臣轻轻颔首，对着苏小生道：

　　“我们走。”

　　苏小生身子卷着，目光楚楚能眨出水来，别的地方却一动不动。于是谢润臣走到苏小生跟前，拉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了秦宇一眼，然后走出去。

　　今日傍晚，谢润臣一人来到太尉府。叩开门，出来的是谢玄明，手里夹着一片梧桐叶，道：

　　“干嘛板着脸，还生气呢！”

　　谢润臣不冷不热地道了句：

　　“我来找人。把他还给我。”

　　谢玄明吊着嘴：

　　“呦呦呦！什么时候看你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这小屁孩哪讨喜了！”

　　谢玄明走过去，拍了拍谢润臣的肩，道：

　　“放心吧！好吃好玩供着呢，出来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子。”

　　谢润臣很小声地叹了一句：

　　“不过是，我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