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拟狂醉》万茶

3、第三章

　　褚若瑾听见近侍那一声高喊，第一反应是：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是现在姑母也在这儿，而且两人这两年生疏得满朝文武皆知，姑母自然知道两人之间定有什么嫌隙或心结，才如此这般，这时候如果走，则更显得心虚、更显得两人说不清。所以他没有跑，而是静静地伫立在太后身边，静静地、冷冷地，心里的慌张被他冷漠的外里掩盖得一滴不剩。
　　而梁珏的第一反应也是跑！本就羞愧，这近侍喊的一声更叫他不知如何见褚若瑾。两个各怀鬼胎的人都想着怎么逃避对方。然而梁珏好歹是皇帝，君无戏言，既然皇帝来了，哪有又退回去的道理。况且这里是朝霞宫，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哪有到了母亲门口又不进去拜见的道理呢？
　　于礼法于情理都不合适。
　　所以梁珏也没有跑，还走得端端正正，手背在身后，像极了坐了几十年龙椅的老皇帝。
　　梁珏一进朝霞宫，太后身边的侍女就替他脱掉了披风，挂在了桁上。梁珏踩着一路风雪过来，披风上尽是雪化了留下的水珠，头发丝上也还残留这未化的雪花晶片，一到这太后的暖烘烘的宫殿，雪花也立刻不见了。
　　一个皇帝，竟显得如此风尘仆仆。
　　没有一大批的随行宫人，也没有龙辇，自己穿着长靴踏雪而来，近侍们都以为那孝心爆棚的皇上是急着赶来看谎称生病实则是想出宫玩的太后的，谁知道他是想偷偷摸摸来看不可言说的心上人的。
　　“儿臣拜见母后。”梁珏对着太后行了个礼，眼睛却始终不敢看向站在太后身边的人儿，只不过眼神却总想往那边飘。
　　太后特意让了个位置，让侍女把垫子铺得厚些，让皇上来这儿坐。
　　梁珏不好推辞，便挨着褚若瑾坐下了。
　　“哎哟，哀家今日运气可算好，不仅若瑾来陪哀家玩，你也来看哀家。”褚太后一脸宠溺地看着少年天子，在别人眼中，梁珏是皇帝，是一国之君，是法律和权威的代表，但是在她眼中梁珏始终都还是个孩子。
　　“孩儿来看母亲，理所当然的。只是听说最近母亲身子不适，怕还要更加注意调息。”梁珏回答说。
　　梁珏和太后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褚若瑾待在旁边没有说话，只是时不时地听见梁珏咳嗽的声音，果然过了一会儿就有近侍来催他喝药了。
　　“陛下，今日的药太医院已经熬好了，凉了就不好了，要吩咐端上来吗？”经常跟在梁珏身边的近侍叫夏尘，是先帝钦点的大内侍卫，也是先帝留给梁珏的铺路人之一，所以他自梁珏登基以来就一直跟着他，负责他的衣食起居，是个可信之人。
　　“不必了，等会儿回养心殿再传吧，母后这儿还是少见药的好。”梁珏说道。
　　“到时间了就喝药，在我这又何妨？小时候若瑾在这殿里怕是没少打摔过药碗。”褚太后拿着手帕捂着嘴笑道。
　　小时候梁珏体弱多病，几乎是从出生开始药就没断过，风寒发热都是常事。在褚若瑾来朝霞宫之后，梁珏的药几乎每天都是他自己从后厨亲手端上来的，虽然宫里嬷嬷也有很多，但是他不知道为啥，特喜欢看他的小表弟不喜欢喝药但是自己一哄他就喝的样子，还有喝了之后再拿出一颗糖还会对着他笑的样子。
　　一个愿意哄，一个希望被哄，所以之后梁珏吃药的事情都包在了褚若瑾的身上。
　　只是梁珏过了十四岁之后，便不再吃药了，身体也比幼时健壮了许多，现在却又在咳嗽被催着吃药。
　　褚若瑾心底有疑，却没有直视梁珏，而是看向太后，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哎哟，谁知道他前几日发什么疯，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溜出宫去喝酒，自己酒量不好还喝，也不带近侍，喝醉了一个人倒在城墙边睡着了，冻了半夜。亏得没有被言官看到，不然又得被唠叨多久。”
　　当时从褚若瑾的小房子里出来之后，梁珏才感觉到酒劲儿上头了，刚刚那么冲动一勾脖子就把褚若瑾拉进怀里疯咬大概也是借着这酒的疯劲儿，这股疯劲儿过去之后只感觉头昏脑涨，看哪儿都觉得天旋地转，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了城墙边。第二日来早巡的侍卫看见了差点儿没把魂吓掉。
　　“母亲·······”梁珏本想打断，但是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想骗一骗同情，让褚若瑾哄他喝药，就让太后说了。
　　前几日偷摸出去喝酒······
　　不就是梁珏来找他那日喝了酒吗？喝了酒，两人耍了酒疯，过了火，怎么就让他一个人跑了呢？
　　明知道他喝不了酒的······
　　褚若瑾顿时有些懊悔当时没有追上去，梁珏从小体弱，小时候发过高烧，当时把肺烧出了毛病，之后就一直吃着药，近几年才好了许多，这一冻怕是又把老毛病引出来了。
　　“我跟陛下回养心殿喝药，我正好有事与陛下商量。”褚若瑾站起来拉着人就想往外跑，可是考虑到后面还有近侍和太后，也就矜持了许多，跟太后道了个别，就跟着梁珏去了养心殿，走之前还特地给梁珏加了件袍子。
　　梁珏觉得这次博同情博得十分成功，在回去的路上心情也放飞了不少，连知趣的雪都下得轻缓了许多。
　　回了养心殿之后，梁珏乖乖地把药喝了，等着褚若瑾跟他“商量”事情。在褚若瑾跟他开口之前他都没意识到这个“商量”是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因为他想回萧山。
　　褚若瑾本就是萧山王之子，按理说在及冠之后就应该袭了位，只是一方面褚若瑾自己不想当那个“萧山王”，另一方面先帝走得急，这件事一直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所以才搁置了这么久。如今褚若瑾自己想要回去，他又有什么资格把人留在燧都？如今褚家就剩褚若瑾一人可以继承褚明志的军队，萧山王的军队姓褚就跟这江山姓梁一样改不得！即使他褚若瑾是个文弱书生，那群将士只要知道他姓褚、他是褚明志的儿子就能不顾一切往前冲。褚家给将士的信念感是极强的，当然这也是先帝一边与褚家交好又一边压制着褚家的原因。
　　褚家的军队是褚若瑾太爷爷那辈建起来的，萧山北靠嘉峪关，西倚楼兰，一边是西域一边是大漠，都是不好打的蛮子的地盘。虽然梁朝现在建都在燧都，但是一开始光盛帝是在萧山打下的天下，只是北边蛮子一个劲儿的不停攻打袭击，在萧山建都实在不稳定，只好南迁到燧都，留下褚家人镇守边关，抵御蛮子。褚家是如今能够天下安定的定心丸，即使梁朝皇帝轮了好几轮了，在褚明志那一代褚家的地位在这朝中依然如日中天。
　　如今到了褚若瑾这一代，这朝中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把他和萧山王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了。可是他也是褚家的儿郎啊，大概血统里就已经注定了他属于大漠边陲，属于梁家的附属品。他们褚家就像是为了梁家而生一样，这是一种使命感，永远为他而战。
　　“你当真想回萧山？”梁珏语气里带着些许的赌气成分，明知道他要回去是拦不住的。
　　褚若瑾看着梁珏笑了笑，十分爽朗，在这个笑容里梁珏似乎看见了身披盔甲在战场上狠厉的萧山王。褚若瑾纵有才情横溢，却也不是文弱书生，有时更有稼轩之风范。
　　“陛下，我褚若瑾，既能吟诗作赋，亦能上阵杀敌！”我为了你我也得回去。他眼神里的狠厉从未如此清晰地出现过。
　　好一个狂傲！
　　前几日边地战事紧急，楼兰人突然不守信越过边境，到大梁的地盘抢了好几户良民，萧山的地方官与驻在萧山的军队商量要与楼兰人协商解决，但是楼兰新继位的王哈吾勒与先王热黑木治国风格完全不一样，先王热黑木主张和平为主，两国一般不会在边境产生冲突，在他执政时，两国人民甚至还有了相互融合的趋势。哈吾勒性格激愤冒进，而且本就是土匪头子打下来的王位，烧杀抢掠做得熟练，楼兰国内被他扇起政变，他摇身一变从土匪成了王，可是这楼兰的百姓却从良民变成了土匪。哈吾勒根本不愿跟萧山和解，还声称要与萧山王打一丈，可如今这萧山哪还有萧山王，这褚家军一直是谭家在帮忙管着，可是谭家也没有被封王爵，而且褚家的军队只听褚家人的，谭明霄建立的威望还是不够。
　　虽然这哈吾勒是个土匪，但是能篡位到王也是有些手段的，在战场上已经消极待战的萧山王军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将士军心不稳，正是需要主将的时候，这时候褚若瑾只要回萧山，就算他不上战场，就凭着他姓褚，他一声令下就能聚拢人心。这种褚家人建立起来的威信是令敌人畏惧的，现在正是需要他回去的时候。
　　可是梁珏现在并不能站在一个皇帝的角度来看待褚若瑾想回萧山这件事，只是一个劲儿地喝茶，茶消药性，把刚刚喝掉的药几乎都要抵消完了，又不止地咳嗽起来。这识趣的雪像是读得懂天子的心，随着呼呼的北风下得更惨烈了。
　　忽然院内传来“啪”的一声，梅树断了半根枝丫。
　　现在正是红梅开得最艳丽的时候，半根枝丫砸在地上，瞬间落了一地的残花。
　　此时梁珏已顾不得褚若瑾到底回不回萧山了，只觉得心底委屈得很，披风也不披就疾步到园中。他已顾不得体态，俯身下去抓起那些残花，竟然有些失态地在哽咽。
　　褚若瑾从他身后轻轻抱住了他，无声地轻拍着抚慰着他。
　　“连它也知道你要走了吗？连它都不愿意留下来陪我。”褚若瑾的拥抱让梁珏的情绪爆发了出来，和着以前的气和委屈一并撒了出来，说着话竟有哭腔。
　　“也是，本来就是我看着你送了谭明霄一株梅花树，我才吵着闹着要你也给我种一棵，也许梅花根本就不想种在我院子里。”
　　褚若瑾是没想到，这小哭包是那么小就喜欢吃醋，竟然这醋味到现在都还没消。其实梁珏不知道，那株在谭府开得茂盛的梅花树是褚若瑾原本想种在广韵宫的，不小心被谭明霄看见了，死皮赖脸给要去的。还没来得及重新给梁珏买一株，就被梁珏发现他“偷偷”送梅树给谭明霄的事了，结果就开始又吵又闹，这事一直就是个乌龙。
　　“谁说它不想长在你院子里，它可喜欢你的院子了，它也不想离开你，可是······”他轻轻蹭了蹭梁珏没有束冠的长发，继续说，“可是它想重新活一回，它要发出新的叶子，为你开出更绚烂的花。而且我也会回来的，傻瓜玉儿。”
　　褚若瑾从背后轻吻着他的长发，怕他在雪地里冻着了身子，也不管怀里的人听见这话有多惊讶，把披风一裹上，直接把人横抱着进了屋。
　　“你刚刚说，你还会回来？”梁珏低着头在宫炉上烤着自己的手，相比刚才冷静了许多但因为刚刚褚若瑾那个霸道的横抱仍然有些害羞得不敢看褚若瑾。
　　褚若瑾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你那天亲我是什么意思？”
　　梁珏有些慌张地抬头看了一眼褚若瑾，但又很快低下了头，耳朵和脸颊红了一片。
　　看到他的反应，褚若瑾就已经心里明了他的答案了。
　　还能因为什么？当然因为喜欢，因为喜欢所以不习惯在对方面前称君臣，因为喜欢所以放肆褚若瑾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因为喜欢所以一个天子才会在他怀里失了态。
　　“玉儿，我若是个姑娘早就被姑母许给你了。”他有些试探地抓了抓梁珏的手，见他没有挣脱，便把梁珏的手整个包在自己手心里。“或者你要是个公主，先帝早就把你赐婚给我了。”
　　“可是我们皆是男子，自然不能得到父母之命的指婚，可是律法没有规定，天道没有规定男子不能与男子在一起，我就是喜欢你，就是不想你跟着皇后睡在同一个寝宫，甚至也不想你有皇后，我只想你有我一个。”
　　“我不想当皇帝的，也不想有什么皇后，我也只想要你一个······”梁珏说。
　　“所以，让我回萧山，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褚若瑾配得上你，我要你废了皇后。”
　　能说出“废了皇后”这样狂妄的话的，大概只有这纨绔少爷了，不，以后说不定是大将军。
　　“给我两年，我为你保家卫国开疆拓土，我要让你在这朝堂上坐得更加稳固，言官不会再对你指点，武官皆为你伏首，以后没有褚家军，只有大梁的军队，没有萧山王，将士们只信仰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