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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越前龙马生贺文】蒲之卷(番外篇) ...

  •   蒲与府君不同,孕育于天地间,降生于一条川流边的菖蒲丛中。

      他虽是龙神,却承了菖蒲的性子。安淡薄,却又喜于观察人间百味。正如菖蒲,既可生野外,又可着厅堂。

      由天地灵气孕育的神,不同于由信仰孕育而生的神,诞生时是不具人性的。

      若非外物干涉,由灵气孕育的神明,生死如同人的健康状况般,取决于诞生和司管区域的生机程度。而由信仰孕育的神明,生死则取决于信仰的存在本身。

      神明自古便分为两派。自香火而生的神明们不理解由天地而生的神明对万物甚至自身生死的散漫;诞生于天地灵气的神明也不明白倚赖信仰的神明们为何执着于人世和羁绊。

      诞生于天地灵气的神明只会维护一方土地运转,并无半点兴趣解决生灵或是人类虚无的欲念所求。

      他就是夹在中间那一个例外。

      好在由天地而生的神明们并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而他虽在缡川的邀约下勉强参加了几次一年一会的“出云神议”,却也不擅长与那群自香火而生的神明们交际。一来二去,他心满意足地成为了神明中的一方独行客,穿行人间,体味百态。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遇见茨。

      他化作人形游于山间,见河谷边盛放的明黄色小花,忍不住俯下身去,向那绚烂的花瓣伸出手指。

      “不要摘我的花。”

      她空灵的声音如涟漪自头顶漾开。

      “你明明是神吧。”

      蒲的手不受控制地顿住了。

      他仰头向那颗生的极高的树顶望去。那是一只金白色的猫,懒散地趴在摇曳的枝叶间。

      “抱歉,我只是想试试它的触感。”他冲着她微笑,“它很美。”

      “是吗。”

      她这么回答道。

      他本以为她是理解了他的用意,待真正了解过她后,回想起他们的初遇,才逐渐明白,她回答的,大概是后一句。

      茨,一如她的名字,生于溪谷的那片蒺藜间。他本以为她本体是猫,许久后才知道她是灵气所化,所以本没有形体,亦无血肉,在山间游荡时偶然见到了猫便化为了猫的形象。

      神君大多隐世,多少沾点不自察的疏离与清高,但他却不知为何,觉得她周身的气质倒不太像那种毫不在乎的洒脱。

      她不喜被唤作茨山神君,甚至对他下了言灵,只许他唤她为茨。

      她自诞生时便隐隐明白自己的使命与能力。维护这一方天地的运作便是她的责任,若有邪物侵入污浊此方天地,她便使用言灵与灵气进行驱逐。

      但“神明”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词。

      她淡淡道:“这些事情只有神明才有能力去做吗?比起尊称,‘神明’这个词,更像对能力的约束。若不履行神明之责,则不得不受过。“

      他从未觉得履行神明之责有什么不对,因此听到她为数不多的心声袒露时着实有些惊异,但观察一阵后却发现她并非不愿履行这些职责。

      天底下反倒没有哪一处能比这里更称得上灵山秀水了。

      她日复一日地守着自己的领土,从不越界,也无心主动了解外界的一切。他也曾邀她同行,不过被谢绝了。

      渐渐的,他逐渐意识到,她并非反叛,只是当她站在了超越神明的高度,从另一个视角俯视着六界的芸芸众生,便会无可避免的注意到施加在自己身上那些无形的枷锁。

      她为精纯灵气所化,世间污浊皆自入目,但她却是他所见过的最纯粹的神。仿佛洁净的雪花一般,不掺任何杂质。正因如此,面对万事万物,没有任何感情的她都显得迷茫混沌。

      “这里的紫阳花,一簇簇的好像紫色的雪海,真是蓬勃。”

      “是吗?”

      “今夜的流萤好像蒲川一样,流淌的好慢。夏天真好啊。”

      “为什么?”

      “满山的枫叶看起来跟炽热的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着。明明是渐冷的气候了,却总能给人异样温暖的感觉。”

      “寒冷和温暖有什么区别?你不是神吗?”

      “下雪了呢。人间的孩童们,这个时候会堆堆雪人,打打雪仗什么的。茨,想不想试试?”

      “那种行为,如果去做了,有什么意义吗?”

      这些话但凡从别人口中说出,都会让人觉得是在挑茶斡刺。可偏偏从她嘴里说出,就一点无理取闹的意味也无。

      神君大多知世然厌世。然而她于驳杂纷乱的世尘中毫不沾染一丝,才会这般不谙世事。

      茨不排斥他的存在,却也几乎从未主动谈起任何事情。她总是默默地听,有时他甚至觉得她是不是根本没在注意他的话,却总能被她被偶尔冒出的奇奇怪怪,却甚是值得深思的问题给莫名安抚了。

      后来,他总喜欢带去些人间不算稀罕的小玩意儿。剑玉,面具之类的积了不少。女子用的簪子梳篦里若是瞧见了配她的,他也总是毫不吝啬地掏了腰包。

      明明每次都被她问干嘛这么麻烦,这些东西她为什么要用,他也是乐此不疲。

      明明什么样子都能变,她偏偏就懒散地瞧着一个过路农妇家的小丫头便随便套上了人家的脸。只有那金白的发色,同那猫咪般的眼睛,还留着猫态三分神韵。

      “…早些你还未来的时候,阿楠就和我说,你待我就和父亲逗小孩似的。“她拍了拍身下的古楠,意味不明地望着他温和的笑颜皱起眉头,”我看你们是一个两个都拿我寻开心。“

      “哈哈哈。“他心中一动,止不住笑了好一阵,“谁知道呢。”

      见她左手持着狐仙面具,右手轻轻抛着剑玉,嘴里还在嘟嘟嚷嚷这有什么难的,他就忍不住趁她没有余暇顾及他时,用镶珠玉的金簪将她的发熟练地挽成发髻。

      同他一样的发髻。

      “好重…”她倚在那颗大楠树上荡着脚,面无表情地抱怨,“女子都这么折磨自己吗?”

      “哈哈。”见她一副散漫的样子,他总忍不住笑意,“凡间女子哪像你这般,都是爱美的。”

      “皮囊有何区别。”她眼底湖水静谧,“不过都是身外之物。”

      语毕,她化成苍耈鲐背的老者,头顶那摇曳生光的簪子随着她斑白的银发晃了晃,“美丽终会随着年龄逝去。是这样就如何了吗?”

      顶着迟暮的脸,却用着那么青涩的声线,她总能令他感到惊讶。

      她似空灵如飘渺的风,他却总有所感,波澜不惊的淡定下,大概隐藏着的,是极致的疯狂。

      正是这份意外,是他趋之若鹜,甘之如饴。

      “…你说的不错。”他瞧着眼前被岁月雕刻过的干瘪嘴唇,静静莞尔,“不过啊,人类就是拥有这样的情感啊——总是想,要是能将美好再留一天,再留一天——就好了呢。”

      若他们真的如人类这般垂垂老矣,他也...

      他蓦地一惊,旋即又覆上了温凉的笑。

      毕竟,苍老的容颜,也无法掩盖一颗纯粹的心。

      即便他已走过千山万水,睹遍世间万象,她竟仍是他心中,最美丽的存在。

      原来,就算是神明的他,原来也会有啊——

      将洁白的雪,永远留在身边的欲望。

      流连于人间烟火,偶尔想起她,便会好奇,她会不会感到寂寞。

      想罢,自己又笑了。

      未曾见过人间烟火的她,哪知道什么是寂寞啊。

      不但未曾见过人间烟火,日本八百万神明,诸神们甚至也不知晓她的存在。就连她司管的这座山里的人们,也从不知这山神到底是谁。

      山间曾祭拜的山神庙中摆的还是老头儿形象,只是往后去也无人祭拜,还未化成府君便早已化为了虚无。

      不像他,反倒是看着什么都能想起她来了。

      称不上知情者的知情者也就仅限于缡川府君了。

      “我觉得你是真的很怪。明明不喜真正的交际啊羁绊啊这些东西的,偏偏还喜欢在人世间晃悠。”听完他的言语后,缡川府君捂着额头抱怨道。

      “这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跟我说你的挚友竟然是一位那样的神明?还是你见过的最纯粹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了…神明?事物?”

      “还买珠钗?还为她挽发?嗯?”

      “你不对劲。”缡川府君用扇子使劲敲打着他的胳膊,“你很不对劲。”

      他笑着躲避缡川府君越来越嚣张的打击,不置一词。

      什么不对劲。他对她的感情,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再说了,那是茨啊。她可不会产生那种感情。

      这样就好,他想。

      比起生灵,神明的寿命真的很长。

      所以,这样就好。

      若是能就这样相伴到神明垂垂老矣,又有何不可。

      山上的生灵来来去去,天皇的阴阳寮也终于寻出了这块宝地。半山腰的有栖川宫罄然立起,驻守在内的皇族们也代代更迭着。

      他以为日子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直到那一天,一只鹳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她洋洋洒洒地写道,“蒲,我在人类身上,找到了一个纯白的灵魂。这就是你所说的纯粹吧。有趣。”

      纯粹的她第一次从满目污浊中找到一个纯粹的人类,并对这个纯粹的人类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好奇。

      这的确有趣。

      他当即停止了自己的游历,化作龙形径直赶往茨山。

      “我在阿楠树杈上小憩,坐在马车上路过的他觉得我会下不去,特地差人给我弄了个梯子。”她化成猫态,蹲坐在有栖川宫的栩葺顶上俯视着底下那锦衣玉带,风度翩翩的小亲王。

      “阿楠确实很怪。若是一般的猫,还真有可能下不去。不,上去都难。”他瞅了眼慵懒的她,化为人形坐在了她身边调笑道。

      “蒲。为什么你会喜欢在人世间游走呢。”她定定地凝视着那不过四五岁的小亲王持着木剑专注挥舞着,涌动的气流撩起满地如火的红枫,“人类,真的那么有意思吗。”

      蒲侧过头,极目远眺,直抵山下她从未曾抵达的位置,“七情六欲,悲欢离合。若非亲眼见过,我们这种自灵气而生的神明是不会理解的。”

      她没有直接回答,突然化作同那小皇子同大的人型,淡淡开口道,“我也想化为人类试试看。”

      他的心脏猛地一震,一种怪异的感觉如同针扎般顺着心脏游走至四肢百骸,却还是伴着笑扬起语调——

      “哦?终于想开了要和我一起去人间游历了吗?”

      她古怪地瞟了他一眼,似乎一眼识破了他拙劣的表演,但却读不懂这背后的含义。

      “…我是说,真正的人类。”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院中那洁白的灵魂,金色的眸子如同宝石般闪耀着,宛如天上的流星一般。

      真正的人类。

      转瞬即逝的人类。

      他明知,即使人类的生命逝去,她仍会以神明的姿态重归这里。

      但,他觉得她好像,要离开他了。

      他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单纯得有些可笑。他从未拥有过她,又何言失去?

      她这样的存在,怎会束于任何事物?

      就在意识到对一刹那,他心底一直以来悬而未决的终究还是被揭了开——

      原来想到她会不会寂寞的时候,感到寂寞的,不是她。

      而是他啊。

      “你之前说过的那个故事——加贺保神为了躲避九能鬼面的穷追不舍,将自己的神魂与神窍取出藏在了结界中,我觉得可以一试。”

      “…好。”他听见自己如往常的语调般开口,笑着揉揉她的头。

      “我来帮你。”

      毕竟,这是一千年来,她唯一主动想做的事情。

      ---

      转世投胎本就不是一件易事。

      躯体不能凭空造出,他费了好一阵才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那是一个官家尚在襁褓中,却即将夭折的小儿子。他自娘胎里身体便虚,夫妇想尽了法子也仍只是悬着一口气罢了。好在这对夫妇感情和睦,家世良好,上下也皆属清白之身。

      这个时代里,除了皇室与官家,大多数百姓的生活并不滋润。即便她只是简单地想要成为人,他也并不希望她受太多苦。排开他那点私心,他很清楚现世的女性几乎只能依赖男人生存,而如她这般自由的灵魂,不该被束于高墙之间。

      神明无法在没有因果的情况下干涉人世。茨无法为那男儿续命,便渡去些许灵气,保他无痛无忧地离开人世。

      没料到便是在那晚,他们离开茨山前往平安京那官家宅邸的夜里,暗中埋伏多时的玉藻前趁势侵入有栖川宫,妄图夺舍亲王妃腹中之女躯体,重返宫廷,血洗皇室。

      阿楠察觉有异,赶忙派鹳赶去平安京通报,然而纵使他们已是疾速赶回,却仍是迟了一步。

      神君通常并不掺合人妖纠葛,玉藻前的目标也不是她管辖的范围。坦白说,就算将阿楠的报信算作被他耳濡目染,即便他们已经赶到了,事情也几乎已成定局,他仍是没想过她竟真会出手。

      刹那间,灵力与狐火相撞,迸裂出绚烂的光华,另天地为之色变。

      他观望战局,甚至觉得自己若贸然插手反而添乱。或许是茨山太过安宁,同她相处如此久,他未曾见她出过手,也从未见过她如此潇洒夺目的模样。他只是隐有猜测她应当实力不弱,却不知她竟如此强大。

      便是昔日妖力强大到放在妖界也是屈指可数的玉藻前,也终不敌她,抹却唇角血渍忿忿道:“你一介神君,图什么?”

      她却一如往常,连衣裳也懒得理,化作猫态蹲踞在榵顶上,静静道出一句:“一定要图什么?”

      蒲有些无奈。他知道她只是好奇,但想必这副面无表情的质疑模样,落在他者眼里则皆是狂妄的挑衅。

      “你很无聊么?”玉藻前气绝,咬牙切齿道,“你们神君不是最不问世事?我与皇室有仇报仇,你掺合个什么劲!”

      “你和还未出生的胎儿有仇?”她猫眼微眯,蒲便知道她的执着要惹事了。

      “…?”玉藻前满脸写着离谱,不欲与她僵持,猛地化为狐身便展利爪袭来。

      他赶忙结阵阻拦,茨也身手迅捷地闪身躲过,他们却很快反应过来那只是一道虚影。

      山间的妖气已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玉藻前逃了。

      “…她的事我知道一些。”蒲见她仍是疑惑的样子,叹了口气开口为她解惑,“两百年前玉藻前成为鸟羽天皇宠妃,似乎不但惑乱朝纲,还害得天皇一病不起。个中密辛恐怕只有本人知晓,但举世皆知阴阳寮算出玉藻前身份,天皇派精兵阴阳师将其围剿于那须也。”

      “六界皆传她已陨落,但这样看来她虽是受过重伤,却显然逃过一劫,百年来仍未放弃复仇的念头。”蒲垂眼。

      “…但鸟羽已经死了。”她会意,抬抬眼。

      “是啊。”他深吸一口气,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世上大多的恨都是这么结下的。她身为妖,或许还尚有追到冥界的可能,但更多情况下,是沉冤莫白,是以,人间有律法,六界有轮回。”

      已是三更,然而殿上很快便灯火通明。一道小小的身躯随着侍女飞快地穿梭于连廊之中。手中跳动的烛焰颤动了他的影子,笔挺的少年此刻才露出了些许属于他年龄的茫然无助。

      “需要多公正,损失才能被弥补?”茨低声问。

      他给不出答案。

      这世间的道,无神能及,也非他们修改得了。

      所以即便是神,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可能会再来。”她目光随着他移向腹痛难忍的亲王妃,淡淡地转移话题,“胎儿魂魄已经散了。”

      蒲知道她考虑的不仅仅如她的话语这么简单。由于玉藻前的侵占,胚胎染上了玉藻前强大的妖邪气息。如若放任这股妖邪气发展,亲王妃的身子恐难承受住。

      她撑不过今晚。

      蒲僵了僵,没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抿了抿唇低语道,“茨…你为何会出手相助?”

      他却瞧见她皱起了眉:“你觉得我不会吗?”

      饶是他惯善猜测她心意,此刻也摸不准她的想法了。

      “并非如此…”他攥了攥袖口,哑声道,“只是…这次你的反应好像…不太一样。”

      “…是吗?”茨眨眨眼,若有所思地向殿上那对母子,不,准确地说是那小亲王望去。

      一阵寂静得令他有些不安的沉默后,她终于垂下眼,缓缓启唇。

      “那天他试图把我从阿楠上救下来的时候,手里一直抓着一面拨浪鼓。他那时看起来就和你差不多。”

      蒲哑言。

      他总是对这些玩意有着别样的痴迷,带给她的路上当然难掩兴奋欢喜之意。她本不知那为何物,只是他也曾带给她拨浪鼓,告诉过她这是婴孩稚子常玩的玩具。

      但这位小亲王虽只有五六岁模样,他的早慧与成熟却显然使得他与拨浪鼓风格迥异。

      那面拨浪鼓是为谁准备的,答案便显而易见了。

      但他的满心期待,迎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蒲忍不住看她。

      她总是如此安静,长睫微垂,杏眼半阖,似是尘世入云烟,烟火不入眼。

      他总忍不住被她这份独特吸引。

      神君无心,众所周知。但无心便无情?他自知并非如此,毕竟他自己便是典例。然而,他又是自何时开始,兀自将她划归至了无情的那一方?

      或许是从一开始…他便已经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但不表达情感和没有情感,明明就是两码事啊。

      若真无情,她又怎能从一支拨浪鼓上察觉到幼小的亲王对尚未出世的孩子的期待?若真无情,她又何必插手这件事,甚至想要应对玉藻前再犯的可能?若真无情,她又何必在意妖气的侵袭对亲王妃和小亲王的伤害?

      若真无情,一贯慵懒的她又何必留在这榵顶上久久不愿离去?

      “我想…”

      她蓦地转过头直直对上他的视线,惊得他下意识掩住唇角的苦笑。

      她顿了顿,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失态,继续道,“…你怎么看…如果我转世至她腹中胎儿之内的话?”

      “…是很高尚的决定。”他勉强笑了笑,惊觉自己有多迟钝。

      这两句话根本接不起来。她原本陈述自己想法的话语,因为他的存在,他情绪的外露,变成了让他提出看法的问句。

      若要较真,于她而言,这件事其实从头到尾都不需要他的意见。她从未提过让他帮忙,却在意识到他的失落时,平静地认可了他在整件事情中的分量。

      而仅仅只是早些时,他却还潜意识里认为他们有着根本的不同。

      “你的灵气能除却妖气…这样的话,亲王妃的性命得以保障,小亲王也能得偿所愿。”他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

      “…”余光中她仍未动,只是缓缓挪了挪唇。

      须臾缄默。

      蒲不由屏息。她七窍玲珑,怎么可能意识不到他的有所保留?

      平心而论,他真的仅仅是这么想的吗?这腹中胎儿为女,贵族女子不得入世,枉论内亲王?殿上女子的生活又哪沾半丝烟火气?她这般特别的性子,又如何能于宫墙之内获得自由?

      然而,他的种种担忧皆是她避不开的未来,但她何尝不知,却仍决定这么做。

      所以他又有什么必要说出口?

      “…蒲。”她突然认真唤过他的名字。

      只是清冷的一声低语,却仿佛将他的名字绕在了唇舌间般,另他的世界兵荒马乱。

      他胸口闷涩,只待她开口,却不曾想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你也会这么做的。”

      他蓦地一惊。

      她说得没错。若是换做他自己,他大抵都不会想这些便做了。但若换做是她,他却被忧虑侵肆得不能自已。

      “有个东西…”她支着胳膊起身,似乎刚刚那些话都轻飘飘地带过了,“我想要给你。”

      她一路上都很沉默。他的意识倒喧嚣如闹市。

      直到耳畔响起清脆的溪流声,他才恍然发现,他们竟已至古楠旁。

      “阿楠,”她化作人身,仰着脑袋拍了拍阿楠的树干,“那个,给我。”

      阿楠素来便悟性极好,仅一言便对主人的决定了然于胸,只好低低叹了口气。光华掠过,一块朴素的木牌落入了茨手中。

      “…”她将木牌在指间低低把玩过一圈,定定地立着,却没了动作。

      “…茨?”他实在拿不准她的意思,待了好一阵才试探着开口。

      “我向阿楠讨的料。”她抬眼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将木牌在手中攥了攥,“…还没做完。”

      蒲没见过她这番模样,喉结滚动一圈,往她的方向挪开步子,轻声问,“…我看看?”

      她见他迈来,垂睫递过那块乌色的木牌。

      “如果你不喜欢,我恢复神身再刻。”

      她显然改动了不少,有些位置仍留着粗糙的刮痕,木牌甚至连孔都未来得及打,流苏也未坠。

      他的指腹缓缓擦过光滑的边缘,覆上了凹凸不平的琢刻。

      蒲草傍水,游龙衔尾。技法生疏,却难掩巧思。

      “喜欢啊。”他低喃。

      她这样的存在,怎么可能不让他甘之如饴?

      “你若愿意再刻,那便待你归来再交还于你,”他允诺,“现在先把它放在我这里。”

      “那便约好了。”她的嘴角难得露出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他几乎没见她如此笑过,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至少…至少他们还有选择。

      他那时想,即便她此生无法自由,他也定要护着她安然度过。

      待她归来,他便带她去看真正的人间烟火。

      ---

      他们事先便将其他事情都琢磨透了,除了人选难找以外,其他的准备对于他们来说并非难事。于是,当夜蒲就护着她结下了阵法。

      她的神窍天生精纯,能斥妖邪。为护祈野山周全,她便将自己完整的神窍融入了阵法之中,这样一来,便是玉藻前这等大妖再犯,也难以入侵。

      阵法并非是他们最初便做出的选择,仓促调整带来的后果谁也无法确定,但事已至此,她只能与阵法真正融为一体,才守护得了这一方天地。

      天际泛白,阵法也成了型。

      她的神魂没入胎儿的体内,那小亲王守了一夜的母亲也总算安宁了下来。

      他胸口莫名有些空落落的,助阿楠将有关她主人名字的记忆封印起来,往缡川那去也没能缓解心中那份燥意。

      解封她记忆和神力的条件是她的名字,茨。他将此事告知给了缡川府君,这样若他出了事,至少还有一人能唤醒她。

      有栖川宫报喜,蒲隐了身型立在不发一语,面色凝重的小亲王旁,直觉若有人能看见他模样,自己的表情或许看起来同这小亲王没什么两样。

      好在直至胎儿呱呱坠地,玉藻前也没再现过身。

      响亮的啼哭声自身后的幕帘内传来,他同小亲王默契地松了口气,随之涌入他脑中的第一道清晰的意识竟是,原来纵使是她这样的神明转世,新生的时候也是会嚎啕大哭的。

      身旁的少年已经悄悄守了一整夜,笔直的身姿如一株松树,此刻才终于卸力,小心翼翼地踏着被踩碎的晨曦,悄然向自己的寝殿走去。

      少年身姿不凡,腰间山玄玉剑穗飞扬,身佑神相。蒲望着他的身影逐渐被暖色的光辉晕开,心中百感交集。

      欣慰她此生必有兄长相护,心情又颇有些复杂。

      此时此刻,他相当清晰地认知到了,原来再重要的人和事,都不是真的无可取代。

      他如此,她也是一样。

      她聪慧至极,从记事起便发现了他存在的蛛丝马迹。或许因为他的存在,她对宫墙之外产生了不应有的想法,开始没日没夜地盯着高墙之上,不发一言。

      他不得不退得更远,就连诞辰也只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将祝愿同礼物一并带达,再亲手消除掉她为数不多与他有关的记忆。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看了。目光转向了院中景,曾经透亮的瞳仁里不复那分光明。

      他不知所措,看着她一天天意志消沉下去,却束手无策。

      她的哥哥,成为了她人生里唯一的光。

      他教她女子接触不到的理法,给她带回宫内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他把他能接触到的一切最好的都给了她。

      那么像曾经的他。

      她一年年长大,模样逐渐出落得同她兄长一样不凡,但她脱离尘世的才智与性格必然引起不合。

      人世残酷,既教她天地浩瀚无垠,又如池鱼笼鸟缚她于一隅。

      他只得看她被误解,被厌弃,看她无力辩驳,看她真心错付。

      看她用她常人难以理解的细微方式体贴不理解自己的那些人,也看她纵是不理解自己为何会被如此对待,却也仍然日复一日那般对人,半点也学不会那些宫中的手段。

      即使心中早有预期,真正看到她为人所欺,他也做不到云淡风轻。

      但再多情绪,也无法改变他不能插手的事实。

      便是堵住一人的嘴又如何?这世界上还有千张嘴,和万颗揣测不透的人心。他身为神明,能护她一时,却并不能护她一世。一旦他贸然出手,只会让原本特殊的她的境地,更雪上加霜。

      也正因如此,在目睹她崎岖的成长历程时,他逐渐开始理解,为何当她提出要成为人类的时候,他会是那般不安。

      因为她要的并不是人间烟火,而是毫无遮掩的真实。

      人类并非只有美好的一面,他身为神明,一直都清楚得很。但或许正是因为身份不同,他才有资格选择让自己看到什么,又压下什么。

      他像踏入盛典的孩子一般踏入人间,将精致的“吃食”收入囊中,纵使撞上不公,于暗中间接的出手相助,只会在无形之中让他更强化了神明与人类本质上的不同。

      无能为力的时候,还能退一步,退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喘气。

      没有谁如她这般勇敢。

      而正因如此,他才更难以抉择,是否要去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真实。

      于是他的礼物越挑越花心思,也越来越放不下她的生辰。

      毕竟,那是他唯一能将生的美好传达给她的方式。除此之外,他又能如何。

      她十二诞辰那日,他刚从漆匠那处取得贺礼出门,忽从上京寻亲的路人那听闻蒲川旁镇子多人陡发癔病,状若癫狂,已有长者妇孺离世,怕是得了天谴引来瘟疫,已有多人从周遭村子里赶忙四处逃离。

      他不解,天谴固然可怖,然而正因如此,疫病素来都是极重的责罚,也极少现世。若真是天谴,众神必然先人一步知情,他也自然会从缡川那里得信。然而现实全然相反,神官间皆是闻所未闻,半点声响也无。

      他直觉不对,两相权衡之下,终是化了龙身折回蒲川,却不料在暗中埋伏的数千妖异于他归来时倾巢出动,将他重重围困于岸边。

      蒲川水流声静,不及这水岸暗潮涌动半分。

      “不愧是心系人间烟火的蒲龙神君!”土御门桀桀怪笑着,鼓着掌自妖异间缓步而出。

      “早就听闻您‘神龙不见首尾’,还以为得费多大的劲,没想到这般小事竟也能将您哄回来,实在是令在下佩服,佩服!”

      他多半被跟踪很久了。

      他抿紧唇,冷然怒视着眼前这写满阴郁之气的龌龊小人。

      卑鄙如土御门,深知只要他不借妖邪之力伤害蒲川百姓,也不掺杂同神君本人的因果,神君便无法干涉。

      而这小村小庙,生存都自顾不暇,如何求得香火缭绕,请府君护身。

      所以他选择了投毒。

      “几片龙鳞,换他们的命。”土御门挑挑眉,状似多替他着想,“也不是什么难事,神君想必会答应的吧?”

      “…几片龙鳞?”蒲静静扫过周遭。

      妖异举着刀枪剑戟,已然把他围了个密不透风。

      这阵仗哪是要他几片龙鳞,只怕全身的龙筋都要被他剥了去。

      不死也伤。

      土御门咧嘴,嗤嗤一笑,“您觉悟甚高。”

      他参差不齐的黑齿在妖火的摇曳下比恶鬼更渗人。

      “不过,您可要快些。毕竟这镇上的百姓…”土御门“啧啧”两声,“那可耐不住折腾。”

      蒲沉默不语,反倒瞧出点令人胆寒的端倪。

      土御门便是再强,又有何能笼络如此庞大数量的妖邪与神作对?

      更何况,若此事主谋为他,便是再怎么不能算作半点儿都不沾染神明应果。

      而他坦然得如此自如,恐怕逃不过背后有更强大的妖邪之势傍身一说。

      而土御门,只要不出手,便乐得置身妖邪之间,却犹如看客。

      “你既视他人生命为草芥,又如何保证我死后不再折腾蒲川百姓?”他冷声问。

      “我视他们如草芥?哈哈哈哈!”土御门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乐得直不起腰,“他们本就是草芥!”

      “这世界上,没有权利在手,谁不是草芥?”他瞪圆了眼,“人类素来便是这样,京中那些王公贵族,有几人把人当人看?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又有几人正眼瞧过我?”

      “…若是我不答应呢?”蒲沉默半晌,目光移至他深凹的眼眶,那对布满血丝的眼球摇摇欲坠,显然是受了不少阴邪之术的影响。

      “哈…不答应?”土御门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你有的选吗?”

      “睁大眼看看你自己周围。”他随手一挥,周遭妖异便将他围得更是紧实,“若你爽快答应,我大可不必浪费时间在那群愚民上,发发慈悲给他们做做法、送上解药,于我的名声地位而言,更不是美言一桩?但…”

      妖异们肆无忌惮地用剑尖划破他的狩衣,猩红的妖火摇曳着,被小妖晃到离他咫尺之距,灼烫的火舌近乎要舔上他的脸。

      “若你不从,”土御门阴鸷的眉眼流露出一丝令人作呕的期待,“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我这可从来没缺过。”

      这般浩荡的邪物,竟能在毫不惊动他所设感应阵法的情况下累积到如此数量,并熟练地任他驱使,蒲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眼前人类的手腕之强。

      换做其他神明,或许连这谈话的阶段都得省掉,也难怪他如此猖狂。

      看样子,他根本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然而蒲并未随他的意。

      外人只知他擅长隐匿神息,却只有最了解他的那两神知道,有一件事,他比隐匿神息更擅长。

      他既能助茨结下护山大阵,便更加不可能在对自己的地盘毫无保护的情况下,随意离开领地去云游四方。

      蒲川的阵法,在数百年前便早已布下,并是他从未停止改良过的产物。

      茫茫暗夜不止掩护得了他们,同样也掩护得了他。

      他任那锋利的妖刀划破脸颊,青色龙血滴滴落入土中,他却只是定定盯着土御门,寸步未挪。

      “蒲龙神君当真是心怀苍生!”土御门啧啧拍手称奇,“我也对上了不少神明,皆是心高气傲,如你这般受辱还不还手的,在下还真是头一次见。”

      他不答,藏于袖间的手指微挪。

      “既然神君如此诚恳,我不拿出点诚意来是不是都有点说不过去了?”土御门嘴角扬起至一道诡异的弧度,眯眯眼向一旁本就肆无忌惮的小妖递去眼色,“只要神君乖乖就范,别说是这镇子,便是蒲川,我也不会再踏足,怎么样?”

      妖异接了许可,更是猖狂得将他围了个密不透风,数柄长刀压得他不得不单膝跪下,颊上瞬间添上道道血痕。

      “…呵。”他不甚在意地抬指擦过脸颊,沾染大片青色,垂下头去。

      只一声清淡的低笑,瞬间便令土御门变了脸色。

      这种声音他定然听过太多次,是以但凡入耳,便能令他产生强烈的情绪。

      “神君大人已是黔驴技穷之境,竟也能笑得出声,真是…”土御门面色陡然阴沉,“够豁达啊?”

      他枯瘦的手一挥,众妖便为他开出一条通向他的道来。

      “不如…”土御门二指一并,一旁邪物的长剑便堪堪擦着他的下颌逼他抬头,阴鸷的脸上不复一丝笑意,“您好生赐教,也好为再下解解惑。”

      他面不改色,沾了血液的手指顺势自然地支在地上稳住身形,直直对上土御门的眼。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有血顺着脸颊流进嘴角,舌面瞬间覆上一丝腥甜。

      他淡淡对上土御门不善的眼神,冲他勾起一抹笑。

      “做人,并非你认为的那般糟糕。”

      这个世界,从来不乏在逆境中仍要堂堂正正活出自己模样的人。

      瞬时,青龙之血如奔流不息的浪,沿他指腹汇入泥土,青蓝色的幽光如风驰电掣,将整片蒲川岸裹挟着,宛如星河般绚烂。

      这幽光似水般无声,却霎时便将他周身数千妖异消融于天地间。清冽的灵气混于湿润的潮气中,只是一眨眼便将天地涤荡一空。

      “真正糟糕的,只是你这个人罢了。”

      蒲低语道,顺手拾起的长刃闪着寒芒,笔直刺向被阵法所伏无法动弹的土御门面门!

      “嘶啦!!”

      土御门眼底闪过惊惶,不过下意识的躲闪终究未能逃离阵法束缚。

      蒲静静地盯着被剑刺穿的“土御门”。

      没有血。

      那人的面庞被定格在了未能及时掩盖的惊惧模样,片刻身型便急剧收缩,如同泄了气的鱼泡一般干瘪地挂上了剑尖上,有微风拂过,半落不落。

      阴阳术式避因果,果然,这个男人根本没胆量用他的真身迎战。

      蒲川地界的大阵被开启得彻底,这般便再无任何妖邪能从外进入蒲川范围。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蒲川地阔,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引血启阵、瞬杀妖群,他的灵气已然近竭。

      然而,还不能结束。

      他揭下纸式神默默瞧了两息,好在附于其上的那一抹神识还未来得及消散。

      “土御门…暗斋…”

      他低低念出男人的名字,幽蓝霓光霎那间光芒大盛,如滚滚浪涛向大阵边缘涌去。

      这个男人将从此被大阵边界排斥,但是...

      蒲抬眼,视野中那目光所及的位置,不出所料地如荧藻般在浪潮中明灭不止。

      操控术法的真身果然就在他投毒的镇中,仍在阵内。

      他抿紧唇,垂睫时视线不巧落在腰间沾上点点青血的木牌上,指腹浅浅拭过,却弄巧成拙,青色渗入刻痕,反倒擦不掉了。

      蒲沉默地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能精雕细琢的手,如今连这般不用思考的活都做不好。

      不知今夜,礼物还有没有机会抵达它主人手中了。

      雨如青丝淅淅沥沥飘落,他匿了气息悬于土御门落脚的后院上空,听得他骂骂咧咧地怒催家仆收拾物什。

      沉重的包裹一袋袋被运上装饰奢华的牛车,一小奴手不稳,将包袱内的物什摔落一地,奢靡的莳绘漆器螺钿叮当砸入湿润的尘泥,在镇上此起彼伏的剧烈咳嗽中,如一道沉闷的雷炸响。

      此举当然召来了土御门。涕泪横流的小奴换不来他半分怜悯,化了纸式神迅速堵了他的嘴拖了下去,连半丝余光都未落在那颤抖的小奴身上。

      家仆皆是惊惶不安,却只能埋头避目,行色匆匆,显然不是第一次见。

      土御门警惕得很,如今追兵在后,他也没心思留意这些,只命管事差新的小奴来收拾便匆匆向屋内走去。

      蒲素来不欲在人前以真身现世,然而如今别说是简单的抛头露面,便是见了血受得天罚,他也不得不做。

      土御门此人,绝不能留。

      他提剑化形,以极快的速度俯冲下去,蕴了灵气的剑锋划破雨帘,寒芒直逼项背!

      “铛!!”
      “噗呲!!”
      然而一道红焰化鞭,在他剑尖直触土御门锦衣时狠狠砸上了剑身!

      蒲垂下手臂,断剑顺着震得发麻的虎口滑落,铛铛摔落在湿漉漉的石板上,青光震颤。

      土御门捂着插着半截剑锋的肩胛骨回身,瞧见他,惊惶失色地跌向后方,余光瞟到那抹火红的妖艳才缓缓回过神来。

      “看什么,”她玩味道,“还没到你死的时候。”

      蒲本是不解,她使全力定是能使土御门免受这一击,却在只是在剑锋偏离心脏的瞬间收了力道。听得她那句调笑,瞬时明白过来,这同伙的关系实则差得很。

      “你这东西,倒是挺好使…”女子颠了两下手中一枚失了光泽的透明珠子,瞥一眼跌坐在地的土御门,毫不在意地抛向了他,“可惜不经用。”

      “咚。咚。咚。”

      那枚珠子当啷坠地,骨碌碌滚到土御门沾血的手边,没了声响。

      同院子里一具具奴仆的尸体一样。

      蒲定定看着那枚珠子,最后一丝金色佛光消逝,舍利子彻底黯淡了下来。

      蒲的目光转向土御门,竟捕捉到了他眼底划过的一抹惊惧的阴狠。

      然而他终究只是捂着伤口,没接话。

      两人似乎都很清楚彼此只是纯粹为了利益而不得不待在同一条船上的盟友,所以这种看似脆弱的关系反而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意外的“情比金坚”。

      那女子显然根本没把土御门放在眼里,扭头上下打量他一番,鲜艳的红唇颇有兴味地勾起,“是你。”

      玉藻前。

      竟是她。

      蒲望着来人,如履薄冰。

      土御门仅凭一己之力自然无法调遣群妖。

      玉藻前是操控一切的主使的话,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然而他也没想到竟是她在背后撑腰。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她似乎比他对对手的身份更为意外。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事情的发展如同一辇失控即将坠崖的牛车,再难回头。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吧?”玉藻前似乎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愉悦地冲他挑挑眉。

      大阵拦得住妖异,却拦不住腐坏的人心。

      土御门此姓跟阴阳寮脱不了干系,而玉藻前显然并未放弃她的计划,在玉藻前并不知道他便是当年夺舍之争旁观者的前提下,他们仍然在众多神明中选择了他,这只能引向一个结果。

      一个很糟糕的结果。

      玉藻前仍未放弃当年的夺舍之法,他们显而易见是试过了凭借舍利子的佛光遮蔽玉藻前的妖气的法子,然而茨的护山阵法认的并非是气,而是魂。

      于是他们看上了他隐蔽气息的能力。或许是想试试神的隐蔽能力能否躲过阵法的识别,或许是为了某个更糟的目的。

      然而下一个受害者,早已在暗中刻上了名。

      蒲沉默地望着玉藻前慵懒的身型。

      他不善近攻,现已伤了同他无因果的人类,滚滚天雷已悬于顶上,而玉藻前躲过了那一波瞬杀,只是受了些许他阵法的削弱,根本毫发无伤。

      这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战争,也注定了是一场恶战。

      “龙神,”玉藻前仰额望向隐动的紫电,淡淡道,“你会输。”

      “若我放你一马,你作如何?”她眼尾微眯,“那神君不已入世?就算无我插手,她此生注定要婚嫁生子,你又何如?可不如忘了此间伤心事,逍遥过你的神仙日子去。”

      蒲沉默良久。

      他素来把自己的情绪藏于心底,如今倒是要取他性命的妖在这种关头直白地剖开了他的心意。

      不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或许,也只有这个关头,有机会承认一些他不敢承认,不愿直视的事情了。

      于是他思忖片刻,垂眸答道,“我的情感,与她本人的选择无关。”

      他解下腰间那块木牌,指腹划过起伏的痕迹,细心将其收入怀中。

      “她使我思考过很多我不曾意识到的事情。”

      为何花是美的,为何寂静的星空与繁华的人间皆是绝色,为何打雪仗这样的事情也有意义。

      何为神,何为人,何为法则,何又为正义。

      “比我聪明,比我通透,比我勇敢。”

      比他思考的更快,更细致,更全面。

      能够轻易地看透许多事情的本质。

      也在意识到实践之于意识的意义所在时,迈出了谁都无法迈出的那一步,抛却所有规则,抛却拥有的一切,洒脱地面对着最真实的世界。

      “她是特殊的。”

      蒲轻笑,沉浸在回忆里的他头一遭觉得如此轻松。

      “但最重要的,是她教会我认识了自己。”

      【蒲,你也会这么做的。】她清淡如水的嗓音回荡在他耳边。

      “仇恨当报,但你们伤害了太多无辜的生命,也即将波及更多不该受苦的性命。”他化作龙型,黑色鳞甲泛着暗光。

      他一直在追逐茨的影子,却渐渐忘了,他就是他。

      没有她聪明,没有她通透,也没有她那般破釜沉舟的勇气。

      然而这并非意味着他是个愚蠢的懦夫。

      他仍是一方神明,虽对天理并不完全认可,但为世间一战,他不曾不愿。

      “你倒是个男人。”玉藻前抱臂倚栏的姿势顿了,直起身拍拍衣摆轻笑道,“若天皇及你这半分好,事情都不至于闹到如今这般局面。”

      “虽说我本想着你若答应,便更不值活着…”她正色,“如今我倒是真生了几分份心思要放你走。”

      “只不过事到如今,不和你认真打一场,倒显得我不够尊重了。”玉藻前身后九尾狐火冲天而起,将雨丝燃尽,“来吧!”

      从地上打到天上,风云搅动,雷云卷得两人衣裾猎猎。

      不得不承认,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时能够激发出的力量,真是极为令他意外。

      他素来认为自己只善法术,不爱打打杀杀的,倒没想过,真上了战场,那份直袭咽喉的步步紧逼竟让他也莫名感到了震撼的张力。

      这是谁也不能插手,谁也不能分神的战斗。

      他在天雷砸下之前全力重创其腹,逼得她倒吐淤血,不料女子一对明眸更是亮得惊人,随意擦过嘴角,兴奋地朝他喊道:“再来!”

      然而天道并不领情。

      “轰!!!”
      绛紫天雷挟着天道滔天怒火,狠狠劈中凌空游龙!

      紫电窜过全身,直涌神魂的疼痛似是不把他层层剖开不罢休。他的身子沉沉砸进黄水泥污,无法动弹。

      只知道天罚及重,却不知道原来天罚是会严重到使灵府尽碎的。

      他近乎没力气苦笑,勾唇却只引得气短的几声闷咳,血腥味直冲上喉咙,却卡着不上不下。

      “喂,还没死就爬起来继续!”玉藻前倒是不在乎,踏开脏水落在他视线里,气急败坏地把他拎起来,“几百年没见过你这么不耍花招的对手了,别扫兴!”

      他无奈,卡在喉咙里那倒淤血反倒真被她晃了出来。

      “一定要…这样报…仇吗?”他呼吸不畅,只得断断续续问。

      玉藻前闻言一怔,那份兴奋感如潮水般褪去,面上竟流露出一丝茫然。

      蒲见状,喘着气劝道,“你明明…还有很多选择…”

      “噗呲!!”一阵剧痛从心口袭来。

      冰凉穿透了他的胸腔,麻意顺着心脏蔓延,温热的液体争先恐后地顺着龙鳞淌下,于泥水中晕开朵朵青绿色的浊花来。

      大约是玉藻前下意识松了手,他重重摔落在地,一双反桔梗纹缎面靴成为了他入目的最后一瞬。

      “呵呵…哈哈哈…”他只听得那人类如魔障般,爆发出一阵狂笑——

      “明明是生于天地,装什么倚赖信仰的神?居然对这些人类产生感情,真是比他们更愚蠢!”

      他骤然冷声道:“玉藻前,不要忘了,你是为什么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如今大仇将报,你真的甘心退缩?那你这数百年来受的苦,又要由谁来还?”

      疼痛接踵而至,蒲的意识逐渐消散,只听得衣物摩擦,女声缓缓靠近,极低答道——

      “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瞳孔涣散,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今天,是她在人间的第十二个生日了啊。

      没能为她庆祝诞辰呢。

      她该不会傻傻在殿内静坐一夜,候着他出现吧。

      胸前有什么东西,温热地抚平了他仅存的痛觉。

      一道柔和的白光闪过,他似乎坠入了纯白之境。

      再次睁眼,他便像浮在了一个不真切的气泡里。明明身处在那无边无际的极白之中,却毫无痛感地“看着”自己龙筋被抽,龙鳞也被剃了下来。

      气泡中,他的视野是模糊一片,力气却缓缓恢复过来。

      他慢慢支起身子,垂头试图看看胸口处的伤口,却只在模糊中瞧见自己玄衣齐整的样子。

      这令他更为困惑。

      轮回是只有生命短暂的生灵才拥有的特权,他从未听说神殒后会来异界。他既不理解自己身殒后为何没魂飞魄散,也不太明白,此处到底是个什么地儿。

      他看着土御门身手迅捷地处理着自己的尸身,在纯白中起身随意择了个方向笔直走去。

      目之所及,薄水如长臂延伸至天际线,天地共色,浩瀚无穷。若不是回眸便能瞅见因他移动而尚未平息的波澜,他甚至会疑虑自己是否根本未曾挪动过半分。

      然而待到土御门处理完毕,视力也逐渐恢复,他却隐隐窥见了异样之处。

      那原先被模糊成纯净白色的天极,竟隐有道道灰色自天际向极白的上空触去,看不真切。

      不像好事,蒲默默想。

      土御门动作极快。

      蒲的阵法一旦启动,便倚蒲川灵气自行运转,玉藻前妖气没了抑制,便呆不住,必须尽快离开。

      但离去之前,她却破天荒问土御门要了解药。

      “你可刚杀了我一院子人。”土御门伤势极重,脸色却比他的伤势还难看,“现在来大发慈悲,伪善了点吧?”

      “若不是我,你走得到现在?”玉藻前轻蔑地瞥他一眼,“我想做什么,用不着你来评判。可别忘了,你的狗命,是谁救回来的。”

      同样,如今他重伤至此,她想取他性命,轻而易举。

      土御门脸色黑如锅底,咬牙切齿地将解药重重塞进她手里。

      玉藻前是一道肆意的烈火,风风火火地离去,又轰轰烈烈地提着酒壶踏入炼器室。

      土御门忙着折腾阴阳寮,倒被她逞了个空档,如入无人之境般闲闲倚在门梁下,睨着炉内青绿色的炉火劈劈啪啪燃着。

      “这辈子死在我手下的生命,早已数不清了。”

      她自嘲地笑笑。

      “他们总说妖邪本性如此。一开始我是不信的。凭什么神便是好的,妖魔鬼怪就非是不堪的。我生来实力强劲,性子又烈,反抗起来自然动静大了些。可到了最后,踏着那么多的尸体才走到今日的我,不管是为了活下来,还是慢慢衍生出了别的理由,已经分不清孰为有罪,孰为无辜了——不论是亡于我手下的那些家伙,还是我自己。”

      她抿抿红唇。

      “有时我总有一种错觉,这一生来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看似决定权在我,可似乎早已在暗中注定了结局。那夜与那神君斗法,我本是打算杀个回马枪,阴差阳错听到你们那段对话。我当时想,敢与天道斗成这样,你们这俩神君真是比我还疯得多。”

      玉藻前哧哧一笑,仰颈自酌。

      “然而我这样的妖,终究是无法放下的。恨意已经支撑我走了这么久,如果连这份仇都放下...”她垂睫低喃,“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剩下什么。”

      “你也不要觉得我救了你这一镇百姓便是打算做好人,只是对你有三分敬意罢了。”

      玉藻前深吸一口气,走近炼器鼎,抬手将剩余的酒泼进了炉火中。

      “我还要夺舍你那心上人。“

      ”若她愿意不掺合,便是留着她的神魂让她恢复神身也非不可。“

      ”虽然这么说...“

      她盯着烧得极旺的青火轻笑一声,有那么一刹,蒲觉得她好像真的对上了他的视线。

      ”但是,不论是你还是她,如果会遂了我的意,那才是活见鬼了吧。“

      那阴阳师拿他的骨血做燃料,将一柄神剑融了部分,以他的鳞和筋为材,锻了他的神窍。两月燃尽,才炼成了对手镯。

      这两月过去,这处异世天极那缕缕通天灰隙,深深浅浅,浅浅深深,颜色终是一日比一日沉了下去,也扩散得更深更远。

      如一柄利剑玄于颈项,寒凉地教他时日无多。

      他们原本的计划与他料想的大差不离,玉藻前的神魂毕竟是妖魂,即便有了他隐蔽妖气的加持也无法踏入大阵一步。

      然而不待他歇口气,事情却偏巧如洪水猛兽一般迎头砸来。

      他们都低估了土御门。

      他拜作阴阳寮的人入有栖川宫打探消息,回来命人取来一柄利剑,便把自己关在了炼器室里三日没踏出一步。

      玉藻前等得不耐烦,硬是在三日后强闯入室,却正巧赶上土御门完工。

      “她?神魂受损?”玉藻前难以置信,仿佛没什么能把这两件东西结合在一起。

      蒲比她更惊骇。她虽是以神窍做了阵眼,但神明的神魂是有灵府加护的,若不是像他这般灵府受天罚尽毁,便是躯体受再多伤害也不会伤及神魂分毫。

      便是说她的神窍作为护山大阵的阵眼被攻击而受损,都比她神魂受损来的可信。

      然而玉藻前使了那么多法子,大阵仍几乎毫发无伤,唯一有异心的土御门更是连她照面都没碰过,怎么会突然神魂受损?

      “她诞辰那夜突然于席上化作了猫,逃离了大殿,那可是众目睽睽的事情,还能有假?“土御门不欲与她多言,快速反驳道,”流言自是捂得很好,但那信早送到阴阳寮去了,好在那边和有栖川宫对接的几个老家伙早已被我控制,如今正方便借着这身份行事。“

      蒲背脊发凉。

      要伤她的人连门都没踏进去,她便伤了。

      诞辰那夜,不正是他身陨之时?

      在那样特殊的时间点,更不可能是巧合。

      清浅的水波自他足踝漾开,他垂眸审视这片寂静之地,一个极糟的推测逐渐在他脑海浮现。

      他抬手在怀中摸索片刻,拽着绳尾将木牌抽了出来,喉咙瞬间锁紧。

      他十分确定,自己没往木牌的方向想时,身上是什么都不曾有的。

      然而眼前这早已拦腰裂开了个大口,近乎折断的实物,如针刺痛着他的双眸。

      游龙染青,似墨色的血早已干涸。

      这是她的灵府。

      以楠木为芥,她将神魂栖居的空间锁于这木牌之中,将自己最不得暴露在外的神魂抽离开来,只为在她不能陪伴他时护他一遭。

      这无异于亲手将自己的胸膛剖开,不顾任何风险,一直静静等待,只为在另一人的心脏停止跳动时给他换上自己的。

      若不是阴差阳错,这木牌完成使命,却被炉鼎的青火焚尽,意外失了承托,灵府便转移进了以他躯体为媒介的镯子之中,他便早已是真正的身死道消。

      这得有多疯?

      他的思绪停摆,怒不起来,也苦笑不出。

      外头土御门的声音如魔音灌耳,令他遍体生寒。

      ”他们本就不欲将此等丑闻传出,那小亲王又是个多智近妖的家伙,已在暗中查起我来了。若是被他们找到了外援,只怕纸包不住火,她的神君身份迟早露馅。”

      “她这般状态,多半是魂魄离府,待我法器炼成,我入宫,你率群妖攻击大阵,她必神魂不稳,难以维持人身。”

      “这镯子你虽用不了,但我若是把这镯子做成镣铐,只待她在局中复妖身,失人心,以除妖魂的名义将她束缚,一来防止她逃走,二来隐蔽她的神息,谁也断定不了她的身份。你只消在山下守着,待我抽离她神魂,大阵碎裂,你便可夺舍内亲王之身。“

      ”融了削铁如泥的神兵,把镯子锻成镣铐…“玉藻前挑眉,”把我换进去,瓮中捉鳖?”

      “...”土御门一噎,目光闪烁。

      玉藻前有实力借众多妖邪之力委他所用,其中眼线暗棋自然不得少到哪里去。

      “别把你那些下三滥的小伎俩施错了对象。”一道狐火如利爪掠过土御门颊上,留下三道狰狞的血痕,“你有点用处,不代表你无可取代。”

      “那神君纯粹的灵气就够你挥霍的了。事成之后,镣铐未毁,别联系我。”玉藻前轻描淡写地转身离去,徒留面色阴沉得滴水的男人矗立于原地。

      ————

      他没想过,再看到她,竟在这样的境地下。

      大殿上,幕后的博仁亲王眉心紧锁,然而纵是他再不欲,也不得不面对众多阴阳寮的官家一句又一句的劝谏。

      “博仁亲王,您仁心向女,是不可多得的慈父,然而久居宫中的那位,却根本不是您的亲生骨肉,而是彻头彻尾的妖!”土御门暗斋言之凿凿,涕泪横流以表忠心,“如今祸端已生,若不及时遏制,早日除去此间妖邪,待到她实力大成,恐横行世间,以致浩劫,覆水难收啊!”

      “请博仁亲王三思!”他唾沫横飞,神情激奋。

      “请博仁亲王三思!!”阴阳寮跪倒一片,余音震耳。

      蒲知道博仁眼下也不好做决定。

      博仁夫妻恩爱,也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坏父亲,然而若是这评判标准落到了有栖川宫,甚至是苍生社稷上,评判的对象甚至被扣上了非己所出,谈虎色变的妖邪上,他便是再不信,也得顾虑几分。

      事实上,这种局面下,仍未惊惶失色,已是难得。

      然而一道凉如薄冰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积聚的沉寂。

      “何为妖?”

      茨的身影隐隐绰绰,藏于障子之后,低低问道。

      他胸口一滞,殿上人更是个个闻声色变。

      去无影,来无声。茨不知何时站在了殿外连廊中。一障之隔,无人知她听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妖?”土御门反应过来,脸色几经变幻,暗下指使纸式神给玉藻前通风报信,从腰间抽出符纸以备不时之需,起身缓步背对博仁亲王退去,死死盯着障后人影。

      “妖…便是精怪所生,吃人不吐骨,为祸世间的不详邪物!”他高声道,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引得人心惶惶,众人均是往后悄退,生怕沾了不详。

      “人既有善恶之分…”她沉默半晌,开口,“…便没有不害人的妖吗?”

      蒲一听就知道糟糕。她接触到的方圆天地,无人会认为她这样的乃神明附身,就连她自己,也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妖邪自生来便粗野恣逞,肆意妄为是你的天性,伤人害人是你的宿命,便是一时无害,终有一天也要露出你的本性!”土御门沉声反驳。

      “我不想害人。”茨低声喃喃。

      蒲气息不稳。

      他知道她只是遂意阐明自己的想法,殊不知这样不经解释的直白落入他人耳中只是更加坐实了她妖邪身份。

      “你不想害人,但你未必不会害人。”土御门斜睨一眼身后博仁亲王惊疑不定的神色,冷笑一声。

      “如果我不曾害人,以后便注定要害人。”蒲从茨的清冷里听出了疑惑,“那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害人吗?”

      然而无人理会她的困惑。

      这殿上无人有闲心同她探讨天道这般设置的意义,也无人会在乎。

      对妖的恐惧令他们都自顾不暇,还哪有什么闲情逸致探讨这劳什子玄黄之道。

      大多数生灵都是如此。便是知道了又如何?知道却无力改变现状,一步步走上宿命,意识到自己如偶人一般被时间支配着一切行为的可能性,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惊惧恐慌。

      然而她的话语却猛然点醒了蒲。

      神可以因天罚被贬为人,也可以因渡劫而分神转世投胎,但无论从什么角度,为人看起来都更像是于神的一种惩戒手段。

      正如立于绝壁的人一般,有人兵临城下被迫跳崖,有人为拯救苍生牺牲自己纵身一跃,也有人此生意已决,再无苟延残喘之意,寻死得以解脱。

      但又怎么会有人,仅仅是好奇跳崖是什么感觉,便肆无忌惮地跳下去呢?

      所以像她这般,主动将自己“贬”为凡人的行为,又怎会是顺应天道的安排。

      从她生出化神为人的想法的那一刻,她已经成为了天道失控了的那颗棋子。

      所以结果如何?

      他们想要不入轮回便为人,便出现了玉藻前这颗拦路的棋子。

      不曾想她居然战胜了玉藻前,护住亲王宫,更是插手府君事物,忤逆天道授意,更改母女命格。

      于是一个执意报仇的玉藻前不够,便又生了一个土御门。

      现在想来,真应了玉藻前那句话,世界万千神君,土御门能机缘巧合找上他,岂不是天道授意的“宿命”?

      然而杀了他一个,仍不够。天道要的,最终还是茨这枚失控的棋子——玉石俱焚。

      蒲背后惊出阵阵冷汗,只恨不能将她护住,无力感如惊涛骇浪沉沉扑来,令他窒息。

      “有什么办法?这便是你的宿命!”土御门冷嗤,“就算你不愿害人,难道你不曾伤过人?”

      此话一出,四下寂静。

      蒲双眸紧闭,不愿再看。

      坦白说,土御门人类之身,明明不论身份、地位,还是真正的她而言,实力都远不能和她一战。

      然而,天道没有选择一个实力超过玉藻前的存在,正是因为偏偏是这样一个人类,却是唯一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使她不攻自破的人。

      茨就是这样。她观察,但她从不轻易下论断,她的世界并非绝对的两极。

      黑色与白色混成的渐变,通常会被笼统地归于灰色,但她的视角中,灰色与灰色,并非同一种颜色。

      因此你若是问,孰为良善,何为十恶不赦,她是答不上来的。

      但你若是问这样一个人,你能保证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犯过错吗?

      她便只能回答不能。更甚之,迫于自己的习惯,她不得不从头开始反思每一件自己曾做过的事。

      她不会像其他人那般,明知对方在诡辩,便视若无睹。她不了解他人,所以不乐意评判他人,然而她惯会苛责自己,毕竟,那是她最了解的。

      他喉咙一紧。

      “…唔!”一声痛苦的闷哼自她喉间溢出,她的投影在障子后瞬间矮去。

      “喵——!!”锦衣沉沉坠落,痛苦的猫叫透过障子清晰地刺激着每个人类的心。

      玉藻前!!
      蒲深吸一口气,目光死死锁在土御门脸上,止不住惊怒。

      土御门脸上的得意之色再也止不住,他本计划在劝说博仁亲王期间,惊动仆人报信,给这本就岌岌可危的稻草上再添一把柴,没想到这火种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妖…妖物!”

      “这是妖…这是妖!”

      不知谁惶恐的低语颤断了众人心中最后一根弦。紧接着,众臣如惊弓之鸟,个个跟身后追着的是夺命的厉鬼似的,平素的礼数散尽,你推我搡地仓惶奔逃。

      为了率先闯过那腾云飞鹤的障门,更是不惜踩他人后裾,薅前人垂缨冠,一时间,场面混乱至极,无端生出荒谬。

      博仁亲王被近卫护着自后间撤离,不过须臾,殿上荡然一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土御门志得意满的狂笑回荡在空旷的桁梁间。

      再也无人能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沉重的镣铐锁住,如阶下囚一般被强压着送往后间。

      而事情的发展也逐渐在抽离她神魂的一次次尝试中变了味。

      一开始,土御门相当自信。他以内亲王魂魄仍在为由换来了博仁亲王为数不多的信任,不得不承诺在不损伤内亲王躯体的情况下抽离茨的神魂,却难不过他抽离魂魄已是老手。

      然而数月已过,土御门却在她无数次的咬牙闷哼中不得不承认,这次的情况相当棘手。

      于是道法邪功,土御门无不用其极,言语的羞辱,精神的压迫,也没能令她吐半句话来。

      茨仍是困惑的。好在她的这份不解,令她潜意识在寻到答案前并不想轻易放弃。

      茨的神魂一旦有脱离北枝躯体的迹象,灵府便极度躁动。

      同他一样,愤怒、不甘。

      无尽的薄水蒸腾翻滚,即便那丝缕灰隙如血管般蔓延开来,哪怕灵府分崩离析也要令神魂归位。

      她的神魂便在这样的挣扎拉扯中一次次勉力险胜一筹。

      紧接着蒲意外察觉,茨的灵府近乎将他视为了自己的主人,使得他能够以灵府为媒,潜意识控制镣铐和灵府本身。

      原来那不止是她的意志。

      看她痛得浑身绷紧,寒夜中汗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滴滴坠落,他只觉得胸口仿佛是她脚下的木板,砸得那处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又怎能再如以前那般,不去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

      他也不愿她受尽苦难后,被这支离破碎的真实世界,消解掉对美、对善的向往。

      他愿她能看到宫墙外的四季更迭,体味寻常人的喜怒悲欢,感受时间的流逝是如何雕琢事物与自我,探索人、神、六道轮回的极限。

      而不是委身于此,仅因与众不同,便被天道当作失控的棋子,寻尽手段抹杀。

      一次次失败,逼得土御门那些不入流的,狠戾的手段,如狂风骤雨般袭来。

      茨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令他不安地意识到,原来再刚利的剑,落入铁了心要折剑的人手中,若无有心人夺回,一日不折,也总有一日要折的。

      然而他,也仅仅是另一柄剑而已。

      两人全力的抵抗,终是引起了土御门的猜疑。

      土御门察觉到端倪,废了数日试错,终是将目光瞄准了这镣铐。

      然而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费尽心思炼制的法器,却不受自己控制了。

      刀劈斧凿,镣铐上深深浅浅的刻痕记录了他无休无止的暴躁。

      夜以继日的无疾而终,使他的眼底覆满癫狂。

      “混账!!”又一次失败,土御门气急败坏,一脚踹在锁链上,直扯得茨重重摔跪在地,“放弃不就好了吗!!”

      令蒲惊讶地,茨在数月的沉默中终于咬牙开了口,“…这具身体里,只有我。”

      “把我抽离后,这里什么也不会剩…你要拿什么去交差?”

      “你在隐瞒什么?”

      “你想要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说。”她猛地抬眼,瞳孔骤缩,鎏金划过眼底,动了言灵术。

      茨料定土御门此时心神动荡,是她能抓住的最佳时机。

      一问连着一问,土御门没料到她开口便愈来愈接近真相,黑齿咬得死紧,直至鲜血析出乌黑的嘴缝,也终是没忍住从喉间滚出嘶哑的声音。

      “…杀…杀…了你!!”

      茨灵力耗尽,脱了力摔落下去。

      土御门面上风云变幻,终是没赶上前,脸色难堪地丢了引魂的法器,愤怒地推开障门,逃也似的飞速离开。

      然而他这句话到底是问题的答案,还是纯粹忿恨的报复之语,站在茨的角度,是无法分辨的。

      蒲以为,第二日土御门决意回本家取剑,便是真正的终结。

      然而粗糙的障门挪开,踏碎令人晕眩的正午阳光,挥剑利落斩断镣铐锁链的弥生,破开的不单单是束缚,更是茨的心防。

      数月以来,土御门的势力一直盘踞于此,弥生不得不隐忍不发,但他们的牺牲终是换来了转机。

      弥生素来嘴不闲着,这次瞧见他妹妹的模样,那总是噙着懒散笑意的眼尾,倒泛起了丝丝红意。

      红月剑是神剑中的上品,轻松便能斩开仅是混了次级神剑的锁链,但两人试了许多次也斩不开青龙之身锻造的镣铐本身。

      两人没有多少时间干耗,弥生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别无他法,也只能作罢。

      他深吸一口气,嘱咐茨不要出声后不再多言,轻手轻脚将她打横抱起,似是抱着什么脆弱的瓷器。

      多日不曾再见这般明媚的天气,在弥生踏出障门的那一刻,蒲与茨都不甚适应地眯起了眼。

      待弥生走出一段距离,蒲回望才发现,弥生早已带了数位善隐的武侍,将土御门留下来的人该敲晕的敲晕,该挟持的挟持,不动声色便将这无人问津的后院变了个天。

      茨小猫似的窝在弥生怀里,仰着脸不时看看弥生,待他眼神追过来,又迅速垂下睫。

      弥生素来宠她,就这么几个来回,便败下阵来。

      “说说,你那眼神,是心疼我,还是怪我呢?”

      他似是没好气,声音却轻轻地,半点不扎人。

      “没有…”茨抬眼,对上弥生柔下来的视线,抿抿嘴低声答,“是我的问题。”

      “这么说,瞧见你哥心急,你是半点不心疼了。”弥生故作恼意,却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不是。”茨撇开视线,脸上展现的神情,蒲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哥哥不怕我吗?”

      失神,落寞,仿佛意识到要被遗弃了,但因为自责,又使得这一切变得似乎理所应当了起来。

      她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神,即便化身为人也向来如此,但当这些情感具像化到她的脸上,不论是谁都能想到情况的严重性。

      “他们都说你多智近妖,我看你呀,就是个呆瓜。”弥生长叹一口气,半晌又兀自笑了起来,引得茨不解地望向他。

      弥生早早安排了人手错开必经之路的障碍,七弯八绕将茨带到一处空屋中放下,揉揉她脑袋,指着一旁的锦布包袱道:

      “你换身衣服,牛车会带你到平安京中我新置的宅子。这批近侍全天下仅听命于我,你到了宅子里便安心休息,想吃什么使侍女做,有什么想要的差他们去买,宫内的事交给哥哥。”

      弥生说完便起身,不料没走两步,衣角却被人攥得死紧。

      “…哥哥…”茨眼帘低垂,苍白的脸隐没在屋檐的阴影下,“如果真的如他所说,我是妖,且注定了要做恶…那为何不任由土御门那么做呢?”

      蒲知道,茨不明白自己的挣扎与潜意识的抵抗,究竟有没有意义。

      ?“…傻瓜。”弥生蹲下来,和茨的视线持平,长指点向自己眼角,“看人,用的不是这里。”

      “是要用这里看的。”弥生手指缓缓下移,点向自己胸口,眉尾挑起。

      茨愣住了,定定看着弥生。

      “是妖吗?或许吧。”弥生嘴角仍是含着笑,浅栗色的瞳孔盈满认真,“但是那又如何?”

      “你是一面镜子。那些心怀鬼胎,作恶多端的人,平日最不喜的便是照镜子,见了你,自然是要害怕的。但若是怪你伤了他那可怜的自尊,岂不是太可笑?”

      “或许你不是她,或许你就是她,这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弥生见她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禁长叹,将她搂入怀中,“你是北枝,是我的妹妹。”

      “官场复杂,你无需了解这些。”弥生轻拍她的后背,清朗的嗓音温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北枝只需知道,若有人打着为苍生、为人、为有栖川宫着想的名义伤害我妹妹,换取他自己的荣华富贵,哥哥定让他有去无回。”

      “但…”茨闷在弥生怀中,不愿抬头,“若是我呢?若是我为了荣华富贵,伤害了你妹妹呢?”

      “我同哥哥说过,这具身体里只有我,以人存在的是我,变成猫的也是我。”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我做的呢?”

      “哈…”弥生禁不住笑出声,伸手揉揉她的脑袋,“你?你乐意跟荣华富贵沾边吗?傻瓜。”

      “我说过,看人,是要用心来看的。这天下,只要你肯开口称自己是心怀苍生的第一人,谁又有资格排在我妹妹前头?”

      蒲哑然。

      弥生不愧是茨认定的人。即便是在线索全无的情况下,他仍是这般通透。

      纯白无暇的灵魂,果真会生出一颗七窍玲珑心。

      “就算她真的存在,也真的还在,你哥哥也绝不会假借土御门之手救回她。”

      “这天下,可不只有土御门暗斋一个阴阳师。”弥生将她从怀里扒出来,笑着掐掐她脸蛋,“时候不早,你把衣裳换好,只消去宫外消遣一阵。待哥哥处理好宫内事,哥哥带你去远山寺玩,如何?”

      依茨的性格,蒲本以为她会犹豫很久再答复,或者干脆就不能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想明白回答。

      不曾想,弥生的一席话或许真的对茨的摇摆作用颇深,仅是犹豫一瞬,她就低声开了口 :“哥哥能排在我前头。”

      “行,那我便却之不恭了。”知道她这便是应了他,弥生弯着眉眼笑道。

      他骨节分明的手在茨的脑袋上拍拍,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弥生是暗中回宫,为了掩人耳目,分头架着官家制式的牛车先行一步,赶往平安京。

      牛车顺着山后小路疾行,茨的女用辇中除了她自己,再无一人。

      茨很沉默。这种沉默并不似将要逃出生天的轻松。

      一路上,她不时撩开侧帘,缄默地将视线投向下山的小路。

      蒲不解,但冥冥中总觉得危机如鱼刺一般横亘在他喉头。

      眼见离大阵边界愈来愈近,茨终于动了。

      她撩起门帘,提着衣摆“簌”地利落跳下车,落到一旁齐膝高的枯草中。

      声响不大,却仍是惊动了车夫。

      弥生的武侍俱是身手了得,他能放心此人只身护送茨前往平安京,必然更是其中佼佼者。

      然而蒲眼睁睁地瞧见男人的眼神敏锐地朝着茨瞧来,却视若无睹般,瞳孔根本没有聚焦在她身上。

      似没瞧见任何异状,男人很快便收回目光,牛蹄踏着干泥,不多时便出了祈野山地界。

      蒲讶然。茨显然是在短短几月内,便对灵力的操纵无师自通了,竟连普通人类这般无法调动大量灵力的躯体,也能将隐息术运用自如。

      茨静静目送牛车离去,直至车辇隐入苍翠的树影间,才收回视线,缓缓向着大阵边界走去。

      蒲不能理解。她明明是答应了弥生的,但她执意跳下牛车,却又不似有意反悔的模样。

      她走得很小心,一路都将手直直举在身前,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前行着。

      直到她的手触到大阵。因为她的触碰,阵阵淡蓝色波浪自她掌边漾开。

      蒲的视线里,她的手分明清清楚楚的碰到了阵壁。

      但她是看不到的。

      她不仅应该看不到,也应该摸不着才对。

      大阵也不该对她的离去做出阻止。

      他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当年仓促的落阵,终究还是埋下了隐患。

      而很显然,她早已知情。

      她仅仅试过两次,便很快放弃了抵抗。

      蒲不敢想象,自他身陨,她神魂受损后,她到底一人尝试过多少法子逃离这里,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又会有多绝望。

      冬日正午的阳光肆烈,却并不碍着寒意与树荫下丛生。

      溪水缠绵,向山下自由的天地奔去。

      她步伐缓慢,顺着溪岸逆行。

      蒲随着她踏过明灭的光影,胸口起起伏伏,终究还是在复杂的心绪中长叹了口气。

      或许,这便是他们的宿命。

      茨走的不快,却并不盲目。

      在山间兜兜转转,她终是回到了阿楠脚下。

      他们三个再见,竟已物是人非。

      一个早已殒命,一个口不能言,一个如履薄冰。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茨仰头盯着阿楠伸得最长的枝桠瞧了半晌,化了灵力,一袭萌黄小袿如蝶翼扑闪,一跃而起。

      她蹲坐在她曾经最爱呆的位置,扶着阿楠,回身向山下望去。

      冬日的大地不如祈野山生机盎然,一望无际的平原向远处延伸百里,才现连绵的山脊。

      这份郁郁葱葱的绿意,却成了囚笼。

      遥不可及。

      茨一如从前般安静,竟令他也失了神,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谁也没被来人的脚步惊动,风却将他们的位置送到了来人的耳朵里。

      “叮铛…叮铛…”

      男孩年龄不大,墨绿色的发在风中张扬地晃动,眼中的气势却无人能挡。

      他不惧,不畏,却也不高看他人或自己。

      不论面对的是何种身份,何种地位,孰高孰低,他都不在意。

      他所做的,仅仅只是将对方摆在了和自己平等的位置上。

      狂妄,却又不得不令蒲承认,这份狂妄正是茨身边无人拿得出的。

      包括他在内。

      不论是他们的初遇,还是山洞中的种种,这个名为越前龙马的男孩从来未曾将她当成不可高攀的内亲王,或是祸乱时间的妖邪看待。

      在他这里,茨不用再面对虚与委蛇,没有艳羡,没有嫉恨,没有畏惧,没有冷落。

      在她成为“内亲王”,成为“北枝”,成为“猫妖”,成为“茨”之前,她能够在龙马这里,先成为她自己。

      仅仅一夜,蒲便在他们的相处中见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她。

      划破那层模糊的障,一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她,鲜妍地绽放着。

      那些他眼里谜语似的表情,他耗费百年才逐渐摸透,越前却毫不费劲地破解了。

      看她第一次想要主动了解一个人,于是便笨拙地使用着从他人身上学来的半吊子交际方式展现自己的好奇。

      但越前不会因为这分笨拙而感到不协调,他的个性和行为方式也并没有因为她的特别而变得不像他。

      少年的傲气和成熟的包容在他身上和谐地融为一体。

      即便她千万次陷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境况,他也能将鱼和熊掌一同呈上。

      什么绝望,什么没有出路?只要够强大,顶破天的困境在他这里也不是终局。

      怎会有如此意气风发的少年。

      蒲不得不苦笑。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一个少年胆勇。

      茨在他身边,那些即便说出口也无人能理会、理解的言语,竟也逐渐多了起来。

      原来她并不是不爱说。

      如果是自己站在她身边,即便自己全力安慰,倾尽全力帮忙,她也能如此轻松自如吗?她也不用再压抑自己吗?她也能如她终局之战那般,因为相信着身后的人,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全部的力量吗?

      他不想开口,答案却早已梗在喉间。

      幸好,她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也幸好,她遇到的人,恰恰也愿意理解她,成就她。

      她身边不再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与她作伴,她遇到的也不仅仅是越前龙马。

      她被他们坚定的选择着,相信着。

      只要能渡过眼前的难关,今后她的人生,或许真能如她所愿。

      既然如此,他对她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所以他释然了。

      他是为她欣慰的,既是出于朋友,也出于他亦兄亦长的身份。

      胸中那点酸涩,他身为男人,还忍得了。

      什么都不比她好好的活着更重要。

      引魂灵响,他们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引得他与她再次相见。

      然而他做好了准备,希望在她面前能轻松自如地应对,却还是败在了她即便失去记忆,开口的第一句话也仍是“他对你做过什么”这样的关心下。

      蒲知道,一旦他将解开大阵的术法,意味着什么——真神归位,灵府便无法再容纳他的存在。

      但蒲的命本就是她救回来的,眼下他又怎能为了自己苟且偷生,而让自己心爱的人送死?

      只是他没想到,土御门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给茨任何活下去的机会。见局势超出预期,他自己得不到的,他宁可毁瓦画墁也绝不让他人得到。

      煞炁爆发的那一刻,他只觉骨血都是冰凉的。

      茨的身心本就千疮百孔,心结也未解。他不是不相信她能自己挺过去,可那要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

      她受得了,他也看不得。

      更何况,她灵府归位后,不可能感应不到他曾存在过的痕迹。

      以她的才智,很快就能明白,他本能借她灵府继续存在,而只要他还在世,这心结便无法放下。

      毕竟,接纳神身,便意味着亲手终结了他重生的可能性。

      而她越是不愿放下这个念头,拖得便越久,煞炁对她的伤害也就越大。

      他更担心的是,就算真的战胜了土御门,以她的个性,她也会就此深陷自责,难以自拔。

      这不是他希望的,所以他几乎不禁思考,便再次闯进了她的灵府。

      然而即便灵府曾接纳过他,在真正的主人面前,铺天盖地的压迫仍如潮水般向他袭来。

      但他已不在意了,尽力调动他的神魂去压制着无孔不入的煞炁。

      他这算不算自投罗网?

      他笑着想。

      那这张网,也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网了。

      浓雾之上,她的神窍如蛟衣般泛着神圣的金白光辉,游戈碰撞着她纯净的神魂。

      他会消解在她的灵府中。便是他见过千万种人间烟火,也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了吧。

      这样想着,他反而比在外头时放松了许多。

      她果然如他所料,被惑包裹着,无法决策,以他最熟悉的猫态,一言不发地仰躺在薄水中。

      和他记忆中的茨一模一样,却又哪里都不同了。

      正如他的怀念一般,刻印在记忆里太久,待翻回那一页,字里行间的情感,早已变了样。

      他庆幸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她若不亲身体验人生,他同她讲人间烟火,便永远只是纸上谈兵。而若是没有她亲历人世的经历,他也不会亲手去尝试制作那些令他感到惊叹的东西。

      于是他提起诞辰礼,絮絮叨叨地同她讲述着自己的心境。

      他没有提及今年缺席的那一个。

      正如他不会将土御门对他所做之事讲述给她一样。

      他最后的私心,便是能够轻松地,带着他的所有遗憾离开。

      幸好他也做到了。

      她的感谢与真挚的情感化作了温柔的流水,于静谧之中替他悄然卸下所有负担。

      他目送她归位,煞炁消解,灵府为他化作柔软的温床。

      他的视线逐渐恍惚,依稀听到她的声音:

      “不要摘我的花。”

      抱歉,他只是想试试它的触感。

      因为她很美啊。

      ---

      “你真的想好了?”

      男人一手抚着下巴上的胡茬,一手将沁着白墨的符箓夹在指尖把玩,眉眼轻挑,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写着兴致勃勃。

      “放弃灵府和神窍,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从今以后,你便只是一个寿元不过百年的普通人罢了,需食五谷,会衰老,会经历病痛。”

      “嗯。”

      “倚靠你神的身份所能使出的术法,都将离你而去。”

      “嗯。”

      “这些还只是最寻常的。即便这样,你也坚持要这么做吗?”

      “嗯。”

      “舍弃荣华富贵,从此居于乡野,也能做到?”

      “嗯。”

      “…风餐露宿?”

      “嗯。”

      “……嫁为人妇?”

      “…臭老头!!你胡说什么啊!!”

      “…北枝,你听哥哥的,咱们不听这些——”

      “…嗯。”

      “……北枝??”

      旭日东升,朝霞漫天。

      “结婚!!嗷!明天就结婚!!嗷好痛,你小子再打我让她跟别人结婚——嗷嗷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越前龙马生贺文】蒲之卷(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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