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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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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许如做了颇多光怪陆离的梦。
先是些他自己的往事,零落飘散,人影幢幢。待画面能看得真切时,他却见一个舞勺年纪,马尾高束,着一身收祛道服的少年立于雪中梅下,不知在看些什么。
遥遥的,有人唤他:阿珩。
少年回过头——居然也是闻许如年少时的模样,一张巴掌脸冰雕雪砌,唯有两片轻抿的薄唇艳若春蕊。
光影流转,他又看到年纪稍长了些的少年拜别师门,负剑下山。他行过江东的迷蒙烟雨,见了京华的罗绮珠玑,也曾困顿于南岭的千重迷瘴,又在魑魅横行的戈壁滩逶迤而行。
他怒他笑,他喜他恸,他出剑斩灭宵小,又投箸四顾茫然。
那些记忆如此真实,闻许如一时间竟然难以分辨,究竟在现代城市为生计奔忙的打工人是自己,还是晴夜泛舟接了满船星子的江湖客是自己?
梦境在后半段急转直下。他看见闻珩在杀人,接连不断,然而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死者的面目。
剑身上的血沥尽了,倒映出一双修罗般狠戾的眼睛。
闻许如蓦地一惊,剑从手中滑落——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执剑杀人的已不是闻珩,而是他自己。
他双眼大睁,胸膛急剧起伏着,耳畔是自己剧烈的喘息声。
“醒了?”
梦境在鼻腔里留下的血腥之气很快就被龙涎香的气味冲淡了。约莫是到了傍晚,殿两边的窗阁都阖着,天光融融地团在棂格中间,并不刺目。
他躺在一方镶着螺钿的红木贵妃榻上,榻前不远便是书案,用珠帘隔着。皇帝坐在书案前看奏折,与他言谈却并不回头:“仔细着些,你身上有伤。”
“……我睡了多久?”
“三天而已。”
闻许如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就要坐起来。哪知道不动还好,一动弹起来他全身就像是被拆了又草草重新拼接的破剑架,各处都开始摇摇欲坠。
他又跌回了榻上。
“再睡一个时辰罢。”
那人自始至终未搁下手中朱笔,语气安闲,却是说一不二不容置喙。
闻许如还想开口,系统突然跳了出来:“对方是剧情关键人物,宿主请注意言行与原角色贴合哦~”
“什么意思,不贴合会怎么样?”
“如果您被剧情关键人物宣布为世界异常因素,任务会直接结束呢~”
这规则在一般的角色扮演游戏里也是常有的,不过闻许如还是觉得更烦躁了,他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不难受,根本没心思想该怎么不ooc地从剧情关键人物嘴里套消息,索性就不再做声。
“共感”这debuff明明这么坑,为什么奖励还这么少?
他扭头盯着烟气缭绕的香炉忿忿地看了一会儿,没多久居然当真又酝酿出了睡意。
*
昏昏沉沉间,闻许如忽而听见殿前传来交谈声。
“……在段百户手下做了五年事,身家俱是清白的……是,父母都在徐州府旺县老家种田……其他当值的宫卫西厂也都已审过了,都道,呃,不知有此事……”
“清白?”
殿中响起一声冷笑。
“朕倒是奇怪,这个也清白那个也清白,那又是谁指使那二人在宫中行刺的?为此等逆臣贼子开罪,我看你们东西厂实则也是包藏祸心,目无王法。”
殿前霎时跪倒一大片人,告饶声此起彼伏。
皇帝负手而立,静默半晌又道,“也是时候再好好打扫一次了。牧之,你们仪鸾司即刻去办。”
一名缇骑校尉叩首称是。
幕帘被掀开,珠玉相击的清脆声响唤回了闻许如的神智。
废太子周渐为先皇齿序第七子,而周潋则排行第十三,登大宝三年有余,正值少壮,年还未及而立。闻许如只见到一身玄色衮服,腰束金玉琥珀的高挑男子径直过来,坐到了自己榻边。
在闻珩的记忆里,他和皇帝见过无数次,本该视若寻常才是。可闻许如到底和闻珩心境不同,一眼望见这九五之尊,还是只觉无比陌生。
周潋的生母并非世家闺秀,而是个跟着杂耍班子行走四方的舞姬。那舞姬有些胡人血统,明眸善睐容色胜雪,一舞更是冠绝天下,先帝见之忘俗,便将其留在了宫中,可惜红颜薄命,产下周潋不久便香消玉殒。
周潋的面容轮廓继承了那舞姬,因着是男子而更显英挺。两道凌厉剑眉如刀斧大开大合劈刻而成,双眼却沉静似渊,一错不错地望过来。
闻许如心里想着不过如此,但身体却十分诚实,被男人这么一看,略有些慌忙地垂下视线。
在闻珩记忆里看到皇帝,和当面看到皇帝根本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他一直以为那些小说里的帝王威仪是十分抽象的夸张手法,眼下亲自体验了才知道并非如此。原主心大,况且与周潋年少便已相识相知,自然不会感到惊奇,而闻许如上辈子虽说也算阅人无数,但也从未见过货真价实的一方帝王。
满室静谧中那人幽幽开口,“与你交手的那两个西厂影卫,你此前可认得?”
“……他们带着面铠,我未曾见过他们真容。”
“你们为何交手?”
“我被人下毒——”
“下毒?”那双沉沉黑眼分毫未动,“太医来看过,并未秉奏此事。”
闻许如大惑不解。他清醒后就暗自试过运转内力,并未感觉到有什么阻滞,还以为被救下后已经服过了解药。可为什么来治他的太医却不知道?“……我夜里毒发,让刘嬷嬷帮我寻太医来,她久去不还我便自己动身,那两人就在那时出来拦我……中毒确有此事,刘嬷嬷可为我证明。”
“她死了,被那两个影卫所杀。”
“……”他面色惶惶,皇帝又看他片刻,随后让他伸出手来。满是剑茧的冰凉手指甫一摸到他腕上,他便不由自由地哆嗦了一下。“陛下——”
“脉象从容和缓,节律均匀,不似有异。若是中毒,这毒非同寻常啊。”
闻许如一梗,“我没有撒谎,当真是中过毒。”爱信不信。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被一把捏住了下巴往上抬去,视线直直撞进那双眼里。一时间他仿佛重临了梦里那血肉横飞的炼狱,不禁汗毛倒竖,脊背发凉——
“你在怕什么?”
玳瑁扳指的尖锐棱角重重抵在他唇边,齿间已有血腥气漫出。“……回陛下,我身体不适故而失仪,并非是因害怕。”
“你果真不认识那两人?”
“绝不认识。”
“也不知道那两人受何人指使?那两人可曾有跟你说过什么话?”
闻许如两唇掀动:“不知道。不曾。”
他定定地与周潋对视,然而却是色厉内荏,唯恐被看出什么。对方食指在他唇上摩挲片刻,忽而一笑,“倒是少见你如此乖顺,与从前判若两人呢。”
“……此一时,彼一时。”
那张轮廓深邃的俊脸越靠越近,直到呼吸相闻时,闻许如才后知后觉到这距离的危险性,眉头跳了跳,一声“师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山上的时日,对周潋来说更多是不堪回首。这句太过久远的称呼就如同兜头浇下的一抔冷水,气氛瞬间复归死寂,暧昧全无。
闻许如挣脱了桎梏,不敢多看皇帝脸色,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等脚步声远去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