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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遇趣(b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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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的街尾一家低调的店。
门上的木牌刻着“复趣”,那是我熟悉了无数遍的店名。店里的风格都是复古型。好几把吉他都放在了精致打造的木柜上,整整齐齐地放着。
店主在前台站着,双手划拉着手机。她今天穿着棕色的小皮夹和迷彩军装短裤。
听店员说店主叫肖趣,原先的店主是肖趣的叔叔。他们举家移居国外,这家店就留给了她。
肖趣看人的时候总是会让人觉得她对你不在意,目光甚至淡淡的,即使是认真看人,她也会很快不易察觉地垂下眼皮。
现在我却感觉到店主频频看向我的目光。
我正想着要怎样开口,店主说话了:“今天不练吉他吗?”
我愣了愣:“啊……不练了。”
她说完就低下头,听到我后半句,眼睛从手机世界拔了出来,认真看向我。
“以后也不会来这里了。”
“你有什么难处吗?”肖趣一愣,下意识开口。
“我要高三了,我妈让我在学业上多下功夫。考个好大学。”
她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打字,同时说:“小孩子是应该好好学习。”
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看见肖趣的时候,她在酒吧的昏暗灯光中弹着吉他表达不出的柔情。
她的那把吉他有些特别,木身上还有三道划痕和一些不太显眼的破损痕迹。琴弦也掉漆的很严重,显然是把旧吉他,但是音色很好。
后来我就没有再见到她碰那把吉他。
也是从那以后肖趣再也没有弹过吉他。
“店长,你的吉他我拿过来了。”店员小陈抱着把旧吉他从后台转了出来,我一眼认出来这就是肖趣之前弹的那把。
肖趣看了一眼,对我点点下巴:“拿着。”
我注意到琴弦被人换了,崭新的模样更像是带走了什么。
“这是他高二的时候送给我的。”
十七岁的肖趣有着前所未有的冲劲,每天的课程都把人压的喘不过气。可她却保持着对所有事物的热情和一股向上顽强的挣扎力。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吸引了当时的程遇。
肖趣总是热衷于参加各种活动,几乎每次都能在一星期一次的操场看台上的社团活动发现她的身影。
音乐社的社长为了促进社员的积极性多次向各阶层打广告。连老师有时候都会去捧他们社团的场。
程遇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她。
音乐社当时需要招新,而且缺少吉他手,社长从社团招新的新成员中,慧眼独到发现了程遇。
肖趣当时负责班级活动错过了招新,终于在某天下午的音乐教室见到了这位新成员。
他一个人在教室里训练,金色的光晕打在他劲瘦的手指上,反衬下显得苍白。吉他有些灰旧,但不妨碍少年带着自由的心。
肖趣惊奇,没想到也有和她一样的爱好者翘课跑来偷闲。
他在不断练习扫弦,手不断划过琴弦,轻柔的动作让肖趣想到水上泛舟划水的姑娘也是这样,但他的动作同时也很干脆,只是吉他的音色有些紧绷施展不开。
她一时忘记出声,安静地注视着这方小天地。
下一刻,程遇却抬起头,他的眼神很平淡,并没有因为偷窥者带来不满的情绪。
肖趣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抬头,愣了一下。但好在她脸皮厚,从容地走进了音乐教室。
“你也是偷偷来音乐教室练习的吗?”肖趣轻轻出声,脚步向着放在角落的钢琴。
“嗯,试试吉他音色。”程遇顺着她的话回答,又淡淡说道:“现在是上课时间,按理来说并不是来练习的好时间。”
肖趣随意拨弄了几个钢琴键,闻言笑出了声:“你不也是吗?”
“我上体育课。”
肖趣:“……”
人家不是上课偷闲,是根本就很闲。
当时肖小姐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心中暗叫不好竟然遇上了三好学生,回头要是向教导主任报道,她又要听唠叨了。
出乎意料,那边的男生并没有提这个,而是发起请求,如果肖趣转头就会发现他的嘴角高高翘起,“我能和你合奏一首吗?”
翻译一下:说不的话办公室一日游?
从此,程遇就好像缠上肖趣一样了。
肖趣恨不得打断自己那天去办公楼音乐教室的腿,音乐社社长还把他俩安排成搭档。
一来二去学校各种活动就熟起来了。
程遇对吉他十分喜欢,听说还是自己自学。
社团的费用并不需要成员来出,乐器也是集体购买,但程遇坚决不换他手上的吉他。
直到那一次,肖趣才恍然发觉了什么。
平日周末肖趣就喜欢骑着她那白色的小自行车往大街小巷窜,因为她成绩好父母也就没计较什么了。
附近的路肖趣闭着眼也能知道哪里该绕,哪里容易走,哪里有近路。
今天刚好要去琴房老师那里练琴,她就换了另外一条路。
堆满垃圾的小道还有一些废水流进下水道,时不时还会出现几件红绿衣服遮住她的视线,前面突然窜出一条狗,吓得她紧急刹车。
也许是沿路长的青苔加上昨晚大雨的奇妙反应,总之她摔了个狗啃屎在了垃圾桶旁边,捣鼓出了一大堆恶臭垃圾。
矿泉水瓶、剩菜、水果皮、纸屑还有几根挂在下水道旁的细细白线。
“我靠。”
那只土狗还在她旁边对着她连声大叫,尾巴摇摇晃晃,似乎在嘲笑这个愚蠢人类。
单车已经摔在了一旁,车轮还在转着,但却是颠倒着在运转。
眼前的光线被阴影吞噬,让原本就昏暗的小道更是让人不愿意踏足。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肖趣下意识抬头,忽略了身下被她按压的垃圾。
站着的那个不就是她的搭档程遇吗?
但那个时候肖趣却没有生气,她在疑惑。
为什么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为什么他的面容一团模糊?
可她又觉得,他平时处事不惊的眉目此刻扬了起来,尽管他已经很克制,肖趣还是能听出他在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蹲下身单膝跪在她面前,这下她终于能看清楚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耳朵,还有他的耳廓。
那天之后肖趣才清楚程遇家里的情况,他母亲是个很典型的市井女人,做事和思考方式从来都是独断专横。不考虑前因后果,就喜欢抓着一点不放。
她很容易把小事夸大,事实上并没有那么严重。
急了她就开始大吼大叫,即便她从没打过程遇,可这些吵闹的杂音却对他来说却像钝刀,不痛,但水滴石穿终究能划开血肉。
她反对程遇学吉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去阻止:剪琴弦、摔吉他、撕书。
一开始撕书程遇没有反抗,总之他可以再买。
见着一点乖的程遇母亲就给他好脸色,心情不顺就开始破口大骂程遇整天学些离经叛道的东西,没事还会嘲讽几句家里没几个闲钱还非要装个文艺青年。
那个旧吉他是程遇过世的父亲留给他的,连同那条叫茶茶的蠢狗。
他看的比谁都重要,可他母亲却把它们看的比谁都不重要。
市郊外有个小牧场,虽说在郊外其实还要走很远的距离,因为山高路远少有游客光顾。几座山丘乍一看是复制而成,曲折高度都近乎相似。
栅栏围着柔软的草地圈出一小块地,小绵羊舒服地吃着嫩草。它们也不在意来访的顾客,旁若无人地专心致志自己的事。
远处还有几个挤奶工正在辛勤工作,奶牛也配合着他们,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惬意舒适。
肖趣驾轻就熟打开栅栏的小门,笑眯眯地为程遇介绍这家牧场。
程遇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话,默默问了一句:“你不去练琴了吗。”
肖趣刻意回避没有回答他,对程遇眨眨眼,她指了指远处的奶牛,“你可以去体验挤牛奶,交一块钱就可以带回家!你不会觉得很累,一定特别减压。而且牛奶特别新鲜,还很甜!有些绵羊的毛长了还可以替它们剪,加工一下你就可以带回家啦!” 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像穿花绕树的蝴蝶,迎着初春的凉意在其间起舞,可她却很高兴这是春天。
可他却觉得,春寒料峭能让他望而却步。
和肖趣在一起,总是他最放松的时候。每周三下午的社团他会跟肖趣搭档联系,周末得空会和肖趣一起出门。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功课和吉他,还有肖趣。
直到那天母亲去学校开家长会,碰巧看到程遇和肖趣在一块值日,又疯了。
“你他娘的在干什么?”
又尖又利的嗓音刺着程遇的耳膜,连旁边的肖趣都不着痕迹皱了眉。
程遇拉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没看门外怒火中烧的女人,他用指关节揉揉眉心,脑子里还是混乱的。
又要开始了。
哪怕没什么。
女人急冲冲夺框而入,睨着眼角对着程遇劈头盖脸就骂,吐沫星子扩散进空气中,“你想跟她干什么?晚上我不在家你们是不是还要开房?”
“我如果解释,你是不是还要说,我在狡辩?”程遇没有抬头,冷冷的声音从底下传出,“我长这么大,你有没有给我一句肯定?你有没有尊重过我?”
“尊重?”女人失声重复道,似乎觉得有些可笑,“你是我养大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程遇没吭声。
“上了高中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有病吗?我生你出来为了什么?没用。”
不用反抗,没用,因为他的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人。
说到最后,女人操着方言不知在骂咧什么,但就连肖趣这个外人都知道,肯定没有一句好话。
她有些震惊,上回她去练琴摔得那次去程遇家换了衣服,她母亲虽然脸色同样不好,也只是咕哝几句。
现在想来,所有的不满只是她没有看到。
在她的生长环境中,所有人说话都是和和气气、温温柔柔,没有人如此不讲理,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难过和无奈。
那程遇呢,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
她这样想着,脑子已经轰然炸开。她做事一向不管别人怎么想,去他妈的道德绑架和枷锁,她凭什么要生活在别人限定的空间里。
于是她也这么做了,她把程遇拉走了。
程遇和他母亲的矛盾更加激化,他越来越讨厌周末回家的时间。
女人在房间张牙舞爪,两撇眉毛都快挤作一团。她的声音程遇已经听不清,只知道她又提起上回肖趣带他去牧场的事。
骂够了以后就开始数落程遇,那些陈年旧事都被她翻出来一一细数,逮着一个就嘲笑一番。
程遇只知道他小时候从来不被母亲看好,读书、写字、成绩、伙伴统统都能被他母亲挨个问候过来。
古时候的衙役数落罪行的时候也是这样吧,总结结束他们就盖棺定论给罪犯一顶帽子。
沉甸甸的窒息感让他喘不过气。
记忆里很少能被母亲夸奖一番,他知道母亲对他好,其实她也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女人,有时候也会对他很宽容。
可是时间沉淀下来,他觉得他对不起她的好,明明都是好意可是她为什么就只有一个方式发泄!
闹!闹!闹!
时间久了连程遇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哪里都做的不好呢?是不是因为他来到这个世上的原因母亲才不爱他呢?
可是他马上又否定,不,母亲是爱他的。
他在被这种极其矛盾的混沌思维分解,生生把他扯了个四分五裂。
程遇离家出走的事闹得全校皆知,可他还在若无其事地上课。
班主任、教导主任、年级主任连番过来给他做思想教育,希望了解他家里的情况,可是程遇绝口不提,嘴巴牢固地很,老师们也没有一点办法。
他家长的态度也是爱搭不理,似乎已经不管这个儿子的死活。
本来因为程遇的家事,老师们就颇感头大,偏偏还有一个肖趣在上课的时候拉着程遇逃课了。
肖趣家里有点小钱,况且她的成绩也稳居前十从未掉过,从前她总是逃课,高中不是义务教育的阶段,家长都没有介意,老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今天,她拉走一个学生跟着一起逃课事态就不一般了。
巨型动物游过会带来巨大的一片阴影,让蓝色的幕布缓缓落下,成就一片黑色。来往的行人中有很多情侣,还有一些会驻足拍照。
肖趣从阴影中走出来,她还画了淡妆,校服外套下是她自己的便装。
她说,你有听过海豚救人的故事吗?
她说,其实海豚很聪明,性格也温顺。她还听过一个故事,有只海豚把溺水的小狗救了起来,即使碰上了凶恶的鲨鱼,它也没有丝毫恐惧。
她还说,她会是那只海豚。她会义无反顾地为他保驾护航。
程遇笑了一下,目光却看着海洋馆里被巨大玻璃囚禁的那些动物。
它们身不由己,还要被人类当作小丑一样嬉戏玩闹。
她轻轻道:“还有很多自由的动物尚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由翱翔呢。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
程遇摇摇头,他拉起她的手,并没有去回答她。
有个海豚看到玻璃外的两个人类,好奇地跟了上去,游过为它营造的水域。有几只不明情况发现同伴丢了也跟着那只海豚一同游了过去。
肖趣看着拉着她跑起来的程遇,他的面容柔和,在海洋馆的甬道还显得有几分神秘。
察觉到肖趣的目光,他的唇角忍不住挑起。
他在告诉她,即使海豚被囚禁在此,可是在这里,它依旧自由,它的朋友在那里。
程遇的母亲因为身体疲劳,长期三餐紊乱,胃癌去世了。
程遇彻底孤单一人。
他十几年的痛苦也无法宣诸于口了,名为爱的枷锁紧紧扣着他,午夜梦回白色的幽灵缠着他,一遍遍地都在提醒他,你怎么能反抗母亲呢。
左邻右坊的邻居却偏说是程遇气死了他母亲,更有甚者说是程遇蓄意谋杀。谁不知道程家母子的关系一向恶劣,楼上楼下路过,每天都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程家女人一死,不就如那小子所愿了?
肖趣因为上次的事被学校停课两周在家里反省,这些消息还是在电话里听程遇说的。
肖趣不管不顾抓起钥匙和手机就急急跑出家门,拉着她的单车就往程遇家里跑。
“我来跟你告别。”他们沉默地坐在楼道里,直到程遇低声开口打破寂静。
没有来由,毫无征兆。
肖趣舔了一下干涩的唇角,借着这个动作想把别样的情绪咽下去,可是挣扎许久,她还是没有说话。
她想到什么,猛然抬头,只见旁边的程遇缩在黑影中,这下连表情都看不出来了,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就在身边。
“程……”
“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她刚要出声,程遇马上说了下一句。
他递来一个吉他包,肖趣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里面装的是他那把舍不得扔的旧吉他。“我不要。”肖趣冷声推拒。
程遇说: “别人我不放心,我只相信你。”“我不会替你保管的。”
面对她的拒绝,程遇的声音冷静的可怕,“那就扔了。”
“你不回来,还要把它给我!?”肖趣异常激动,尽管看不清他的面容,可她还是她推着吉他的手忍不住颤抖,“难道我把它拿回家,立个牌位来供着吗?”
“对不起。”他站起身,一次都没回头,就这样走了。
为什么?明明都在往好的方向去了啊?
肖趣愣愣看着他消失在楼道的背影,连愤怒和难过都忘了,只是盯着他模糊不清的背影。
后来,程遇被他的亲戚带走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就连这个,肖趣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根稻草本来已经被他抓住,但他摔进了泥坑,他爬不起来,救命稻草也丢了。
“跟我读书那会还真变了不少。”我和肖老板走在周五的校园里,她四处打量,似乎觉得很新奇。
也是上一次我才知道,肖趣高中的母校,竟然就是我所就读的学校。
我笑着说:“有一种变化,叫你走了母校开始装修的变化。”
肖趣跟着笑起来,“送你的那个用的还顺手吗?”
“非常好。”我竖起拇指表示肯定,“我怕我妈发现,把它放学校音乐教室了。”
“正好过去,顺道再看看它吧。”肖趣说,“送你一个故事才换来让你坚持梦想,我亏大发了。”
“其实就算我妈不让我也会背着她搞地下活动的,我不是他。”我讪讪一笑,心下没点底气支撑,又悄悄看了看肖趣的脸色,斟酌着说:“肖老板,你不考虑一下吗?好歹也是他……”
“行了。”她忽然停下来,打着手势让我收声,“我爸送我的我都未必会留着。就让往事随风都随风……”
肖趣哼着歌,声音却越来越小,她朝后招了一下手,有些不肯定,“小东西,这字谁写的?”
我们这时已经来到了二楼的音乐教室,门板上贴着一个检查表,每周都会有一个音乐组的老师过来检查器械,确认完毕会在上面签字。
我凑上前对着肖趣解释,想了想,“这周好像轮到程老师了。”
“程?陈?”肖趣皱眉。
“啊。”我应了一声,“禾呈的那个程,在我们学校挺受欢迎的。不过我也只知道他姓程,哎呀学校八卦满天飞,我也没记着多少。”
肖趣死死盯着那张表上的字迹,视线停在最后一行,上面的字体有些潦草,但程之后的字有个明显的走之底错不了。
“程……”肖趣没理会我在身后的喃喃自语,我握拳抵着脑袋认真地想,“我想起来了!程老师大名叫程遇!我还见过几次,长得确实挺好看的,偶尔还会跟我们社团的管理人围一起说话,等会你应该能见到他。”
“程什么?”肖趣眼睛瞪大的回头,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程遇啊。”我说,不明白她态度之间的转变,“这么想,程老师应该跟你差不多大,肖老板要是忘了那个人,也可以考虑一下程老师啊——程!”
我吃惊捂上嘴巴,瞥眼间忽然注意到我说的主人正朝这边走来。
肖趣整个人都僵掉了,她就一直保持着头向我这边,身体向着门板的姿势。
“小东西,我现在跟你说,我前几天讲的那个人,他也叫程遇。”
我愣愣听着肖趣压低声音的气音,半晌反应过来,把她推出去,“肖老板去啊,别再放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