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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生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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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的公假休沐很快结束,自从从黟山回来遇到那几个胡人,嵇绍心里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于是今日一到太守府衙就唤了李雄和吴功曹前来问话。
堂上嵇绍一身官服沉静端坐静默不语,堂下二人分坐一侧,双唇微抿亦未开口,想是在猜测为何独叫他二人来此。
“李郡丞,那日我见汝阴郡城门口的守卫人数倍增,可是你安排的?”嵇绍缓缓开口。
“回大人,正是下官。”
“哦?为何,这三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思量再三,李雄起身微微俯身“大人应当知道自东汉以来,我汉族历代统治者为了强化对边境少数民族的控制,经常招引少数民族迁居内地,到汉末此等情况更甚,少数民族逐水草而居,到我朝时气候渐趋寒冷,胡人逐渐南下与我中原子民杂居,如今更是出现了内迁的高潮。”
沉默片刻,李雄抬头望着堂上人又道“可胡人终究非我族类,怨怒思乱反抗不断,各地纷纷提出“徙戎”主张,要把他们迁出塞外,可别说已经定居的胡人不肯,就连各地拥有众多胡人奴仆的大地主亦是不肯,于是地主们对胡人的奴役压迫更甚,听闻临郡已经有好几个被欺压致死的胡人,许多胡人纷纷逃出地主家,想寻求一方庇护,可如今这形式又有哪里会收留他们,都怕外来胡人与自己地方上的胡人相互撺掇起义,我郡亦是有不少定居的胡人,下官听闻除夕夜有好几批胡人进了城,这才自作主张,让守卫严加盘查,若发现非我郡人,一律不许入城。”
空荡的府衙大堂中只有李雄方才侃侃言辞的回响,嵇绍闻言思忖片刻,随即莞尔“李郡丞为汝阴着想本无可厚非,可那些被迫流离的胡人未免太过可怜,他们既早已迁入我中原,就应当一视同仁,同受大晋福泽,传我令,城门守卫恢复如常,若有别处胡人来此验明身份即可放行,另外让王督邮在城西设一安置所,若有胡人无处可去就安排他们去那里暂避。”
“大人!胡人受此劫难,怨恨之气早已毒于骨髓,若放行,怕是会给汝阴招致灾祸啊,请大人三思。”李雄眉头紧皱,言辞也不免犀利了三分,汝阴府霎时间气氛微妙了起来。
然嵇绍并未回答李雄的话,而是望向吴功曹道“我昨日让一胡人男子来找你,可曾见到?”
被点到的吴功曹忙定了定神答道“回大人,下官见到了。”
“你见此人作何感想?”
忽然的提问让吴功曹喉咙有些干哑,暗自咽了咽口水才道“回大人,很是可怜,正值壮年却瘦的皮包骨,身上更是新伤叠旧伤,听闻家中还有一妻三子,虽是如此我观此人仍有一身傲骨,命运如此挫磨于他,他却没有自暴自弃,倒是让人有些敬佩,下官已安排他在府内做些杂事。”
“是啊,我们有谁又会一辈子一帆风顺呢,帮他们不过举手之劳,坐视不理虽能自保,可于心何安,这世上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么李大人?”话音落,眼神却定定转到李雄身上,目光凌厉神态淡然。
李雄似是没想到嵇绍会如此,怔了片刻后嗤笑道“大人既要做圣人,下官又怎敢不尊。只盼大人清楚这圣人背后的代价,日后莫要追悔就好。”
两人目光交织,气氛更加诡异,一旁吴功曹虽心道为何在场的只有自己,还是站出来打了圆场“李大人说笑了,不至于不至于,大人做事定有分寸,何况还有你我呢不是么。”拍了拍李雄的肩膀,暗自使力暗示他莫要再说下去。
“李大人放心,问心无愧的人从不怕前路多舛。今日事毕,诸位可自行离开。”嵇绍轻笑。
出了大堂,吴功曹忙追上李雄道“李老弟,你今日说话怎么这么冲,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况且太守大人也是好意,何必叫他难堪。”
“吴大人多虑了,同郡为官我并无他意,只是何人该揽怎样的活心里也该有些分寸,否则只是出力不讨好,既然咱们大人有心,我等下属去办就好了,下官还有事,先走一步。”一话三转李雄却面色语气未变,转身离开时面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可吴功曹却感到有些诡异,捉摸不透此人内心究竟在想什么。
三日后,城西。
“大人,大人,不好了,出事了。”王督邮飞快跑进内堂大喊着。
“何事如此惊慌?”
“大人,城西,城西出事了!”
“什么!”嵇绍一听当下随王督邮前往城西,和正准备进堂的李雄碰了个正着。
“李大人,既然得空就一起随我去城西。”快速说道转身离去。
“。。。。。?”李雄心道,我只是来送份文书怎么就得空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啊,摇头轻笑也出了府衙。
路上,王督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嵇绍和李雄讲了一遍。
原来,这城西原本有一城隍庙,荒废已久无人居住,城中的流浪汉们就经常聚在此处,可上次嵇绍吩咐了要在城西建一避难所,王督邮勘察了一番又结合郡上可支出的经费,选来选去还是这城隍庙最为合适,此次来汝阴的胡人也不多,老少加起来就二十人,原来城里的流浪汉也就十五人左右,这么算下来,这城隍庙若好好收拾一番,是完全够住的。
于是王督邮这么一合计,就找了这城隍庙里的流浪汉头头商议将这地方腾出一些给胡人住。
同是漂泊沦落人,这流浪汉头子也好说话,加上王督邮虽为官差可从不轻视他们,逢年过节又经常给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拿些糕点吃食,一来二去大家也尊敬喜欢王督邮,这事便算是这么敲定了。
“如此倒是好事,又为何说出事了。”李雄不解问道。
“我本以为这事也是水到渠成,可谁知道,哎。”王督邮叹息接着说道。
这流浪汉里有一人叫刘小,前日在城中行乞时捡到了一个纯银长命锁,拿回来城隍庙显摆了好一阵子,可昨日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长命锁不见了,便认定有人偷了去。可问了半天无人承认,这时候那胡人中有一婴儿哭了起了,刘小循声望去,这一望可不得了,那婴儿脖颈上挂着的可不就是丢失的长命锁。
刘小气急败坏,一把抢过胡人女子怀中的婴儿,说道“好啊,我当谁,原来就是你们这群蛮夷,不管到哪都改不了偷鸡摸狗的毛病。”胡人女子惊叫争抢却于事无补。
“你胡说!这长命锁本就是我弟弟的。”女子身旁的女童大喊道。
“你弟弟的,那平日怎么没见他带过。”
“他一直都带着的只是你没瞧见罢了,我们羯族男儿自出生起就必须身带这长命锁,只至年满十五方可摘下。”一胡人男童说道。
“是么,我看你不过八九岁,那你的长命锁呢,拿出来我看看。”刘小怀中的婴儿依然在哭泣,刘小却置若罔闻,面色狰狞的对着男童说道。
男童有些犹豫道“我的前些日子丢了。”
“哈哈。好家伙,在这等着我呢,你难不成是想说我捡的那长命锁就是你的,可真是巧了去了,你当时怎么不说,你们胡人就是这般奸诈,当初老大就不该同情可怜你们!”
“刘小,算了算了,你看那孩子都哭的不行了,将她还给她娘吧。”流浪汉头子也有些看不下去,规劝道。
“我不,今日他们不给我说法,我决不罢休,我虽是一乞丐,可我是大晋的乞丐,如今这里可是中原,能叫他们这些外族人把我欺负了去。”
“你别为难我弟弟,我的长命锁丢了可以不要,他还小,这东西不能离身的。”男童有些着急喊道,语气中还带着哀求,旁边的女子想上前去抢孩子,却被刘小一脚踢倒在地不能起身。
“你唬谁呢,我便看看这离身了会如何。”说着一把扯下婴儿脖颈的长命锁,说来也奇怪,那婴儿的哭声竟然霎时间变低,越来越微弱,最后竟没了声息。
“弟弟!”那男童扑上去尖叫,女童还在呆愣似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杀了我弟弟!你杀了我弟弟!啊!”男童凄厉的叫声充斥在整个庙中,刘小似是不敢相信,伸手探了探婴儿的鼻音,吓得跌坐在地。
一个长命锁竟闹出了人命,众人当下找了王督邮,等他赶到现场时那孩子已经死了有半个时辰,胡人汉人分坐两端,剑拔弩张。
王督邮赶忙跑回来报告了嵇绍。
听到此处,嵇绍面色凝重,久久不语。身旁的李雄不知在想什么,垂首沉默。
下了马车,走进城隍庙,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嵇绍脚步微顿,李雄亦是轻轻皱起了眉头,杂乱的稻草堆了满地,蛛网遍结,胡人女子将婴儿的尸体紧紧抱在怀中轻轻摇晃,额头上的伤口的血迹已经干涸,双目空洞毫无生气,身侧的两个孩童凄厉哭喊,听的人不免心酸,这几人不正是那日他与司马衷见到的胡人一家么。
怎会如此,嵇绍的心抽了一下,低声吩咐了身旁的王督邮几句,才稳定心神抬腿走向跪在一旁喃喃自语的刘小。
“为何闹事?”
“大人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没想过会闹出人命啊。”刘小瑟瑟发抖眼神畏惧一边磕头一边说道。
环视一周,众人神态各异,唯独角落一男子眼神慌张,整个人苟苟藏藏像是怕被发现什么。
见此嵇绍冷笑“人命关天,是你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解决的么,杀人偿命,既然此事是因为这长命锁,来人啊,给我搜,看能不能找到那第二枚长命锁,藏锁之人同罪论处。”
身后跟随的衙役这就要动手,刘小吓得再也不敢说话,而角落里的男子终是忍不住跪着爬了出来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只是偷藏了这锁,并未杀人并未杀人啊。”颤巍巍的递上那枚长命锁,拼命磕头道。
“你!”刘小气的半天说不出话,那男子把头埋得更低,不敢说话。
嵇绍拿起那枚长命锁,走到男童身旁,弯腰递给他道“这是你的吗?”
男童渐渐停下了抽泣道“是,这苍狼白鹿是我羯族的图腾。”伸手指着长命锁上的图案。
“他捡到时,你为何不说?”
“因为爹说了,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要和大家好好相处,一个锁而已就当见面礼,叫我勿生事端,以后赚了钱再给我买一个。”
男童稚嫩的声音击穿了众人的心,众人纷纷低下头,一时间空气凝固,唯有刘小在听到那句话后,再也支撑不住,大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啊。”
石勒从府衙被叫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妻子在见到他时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凄厉,满堂凄惨,无处话悲凉。
将刘小和那偷锁的男子收监后,嵇绍望向石勒立在门口的孤寂背影,犹豫片刻朝他走去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道“节哀。”
少顷后又道“是我没有安排好,抱歉,我必定会严惩此二人,你,,,,,”
石勒轻声打断道“吾儿已去这些都不重要了,大人是好心,石勒明白,只不过我和大人都低估了这人心险恶,看来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摆脱外族人这三个字。”
沉默许久,嵇绍并未接话,他亦不知如何才能安慰眼前这个男人。
“大人,石勒今日方才明白,这世间唯有权利傍身才能守护身边的人,或许唯有我族人站在权利的顶峰,才会被尊重、平等以待吧。大人心中胡人与汉人和谐共处怕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梦了。”男人并未过分伤心,可嵇绍却从他轻飘飘的语气中读出了绝望与无奈。
“那你今后打算如何?”像是猜出了男子不可能再留在此地试探问道。
“人各有命,大人不必忧心于我,那日的承诺仍然作数,希望石勒此生能有幸看到人人平等,各族和睦的时代。”男子带着痛意的眼中闪过一丝灼热微光,转身向妻儿走去,那背影坚定不移,像是带着某种必成的心愿和决心。
而他们所有人的未来又会因为今天的变故走向何处,嵇绍也无从知晓,他此时能做的也只有在心中默默期盼那男子的命运再不要如此艰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