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旧事》吴铭

4、家宴又起

　　林莹喜欢来父皇的寝殿，寝殿里总会有淡淡的药草味道。姜国人喜欢熏衣，启人却没有这样的雅兴。那药草香味，和父皇身上衣服的香味一模一样，小林莹一到了这里，就仿佛觉得父皇在抱着自己，舒服极了。

　　殿角还常常放着一张琴，父皇喜欢穿着便衣，无事时，安安静静地抚琴，父皇弹琴时，身上那股令孩童畏惧的气息，就会很奇怪的消失。小小的林莹，也可以安心的坐着，或是倚在父皇身边，吃着或是喝着什么东西，常常弄得到处都是，逗得正在抚琴的父皇，笑意连连。

　　林莹回过神来，又是满目的黑暗，不用去找，殿角的那张琴也早已不在了。

　　一直坐到早晨，林莹的双眼有些凹陷。本想先回去洗把脸，再来给容霜梳妆。

　　一起身，却差点被带回去。

　　容霜抓着林莹的衣摆。

　　“陛下，什么时候醒的？”

　　容霜坐起来，肿肿的眼睛，看向林莹“朕才醒，一睁眼就看到你要走”

　　“臣太冒犯了”

　　“是我要你来的，谈何冒犯？”

　　“臣还未梳洗，不宜面君，臣梳洗片刻就回来”

　　“那好，你快些回来”

　　冰冷的水，像是要刺破皮肤，把昨晚殿中那些奔腾而来的回忆压了下去。林莹稍停片刻，理理情绪，赶到容霜殿中。

　　一抬头，容霜坐在床上正看着他。“陛下，臣侍候您梳洗”

　　林莹抓着容霜的头发，一寸一寸细心地梳着。“我饿了”

　　“臣去给陛下叫早饭”

　　“嗯”

　　饭桌上，容霜虽然饿，却对菜色没什么食欲，一口一口，让人看着十分痛苦。

　　林莹取了容霜的碗。“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臣喂你吧”

　　“你这是在取笑朕吗？”

　　“臣不敢，臣只是想要陛下吃的开心一些”

　　于是，两人都沉默了，有些为容霜昨晚情绪的异常而尴尬。但两人都自然而然地选择不提此事。

　　林莹轻轻弯腰，把勺子递到容霜嘴边。两人都有些局促地吃了一口又一口。

　　“说来奇怪，一样的粥，怎么到了你的勺中变得这样好吃。”

　　林莹有些被容霜认真的语气逗笑了“陛下心情好，东西自然就变得好吃了”

　　“在你小时候，你不开心，不想吃饭的时候，你父母就这样做吗？”

　　“臣不过是个侍卫，从小便被送入宫中，父母怎样都不记得了。”在这宫中吃过几年苦的人，谎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情真意切。

　　如果林莹此时抬头的话，就会发现容霜脸上因为愧疚竟有些不安。

　　容霜抓过林莹手中的粥，学着林莹的样子舀起一勺“我喂你”

　　林莹显得有些战栗“陛下……”

　　容霜霸道道“你要说你不敢，我就把这里的盆盆碗碗全摔了”

　　林莹咽下粥，心想容霜说的不错，这粥好像实实在在地好吃了许多。

　　又过了一天，容霜想，好久没见司青，自从上次郊外一别，司青竟也没来找他，于是，便想自己去拜见。

　　林莹问“陛下这是要出宫吗？”

　　容霜道“你还不知道，司青终日待在司天阁中，不必出宫，去那里准能找到他。”

　　司天阁建得高高的，门可罗雀，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好像在林莹印象里，宫人们极少有人去那附近，也不是明文规定的什么禁地。兴许是觉得不祥，又或是觉得这建筑高墙累累，透出一股遗世独立不近人情的味道。宫中的人都没有什么好奇心，只要不关系到自己，巴不得离得远远的。

　　林莹倒是遥望过这建筑几眼，回想还是姜国时，记不得这里有什么高大的建筑，兴许是有，也是无人关心默默无闻吧。

　　林莹第一次跟着容霜，在跨过无数台阶梯后，终于到了那阁门前。好大一张铁门，林莹第一次知道，这宫中居然还有这么大的，用铁铸造的门。

　　容霜亲自举起手，在那铁门上，拍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巨大的门扉中，站着司青瘦长的身体。

　　“何事劳烦陛下到这里寻老臣”司青的声音有些苍老，比起他那张脸，这样的声音才符合年纪稍大了些的人。

　　“朕来看望先生，看来先生是不打算让朕进去了”司青忙摆出牵引的姿态。

　　“莫说这宫中，这天下每一寸土地都是陛下的”

　　“朕与先生玩笑，先生不必当真。”

　　“只是这阁中杂乱，怕是陛下不喜”

　　“无碍”

　　林莹这才发现，这阁中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竟是只有司青一个人呆在这里。琳琅满目的东西几乎把殿中摆满了，别说是林莹，许多东西竟是连容霜也没有见过。

　　“朕记得小时曾来过这里一次，找先生玩耍。先生说这些都是凶险之物，没待多久，就被先生赶了出去。”

　　“臣惭愧，陛下或许是记错了，臣是不敢赶陛下的。”

　　容霜认真道“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

　　相传，十年前，还是启王的容峙，也就是容霜的父亲，从遥远的启地一支雄兵不到三个月就攻陷了强大的姜国，启王的雄威虽不容置疑，但对于虽然有些暗弱，仍蒸蒸日上的姜国来说，这一切都太过不可思议了。不可思议到关于这场战争谣言四起。

　　有人说，是启王容峙战神附体，于万军之中斩将帅头颅如探囊取物，姜国气数已尽，天降战神，无可奈何。还有人说，启王身边有一位谋士，熟悉兵法，看出了姜国守备薄弱之处，一击快兵直插心脏，让姜国再无喘息之地。

　　然而流传最广，人们也最津津乐道就是下面这谣言，有在两国之间做贸易的人说，如今的司青大人不是一般人物，在启国地位非比寻常，就连启王也对他十分尊敬。在启国主祭祀之事，更能通过去，晓未来，呼风唤雨。至于灭姜国，这位司青大人抓一把豆子往地上一撒，就是身强力壮的士兵，至于姜国的士兵，司青大人念一串咒语，便纷纷挥刀自尽……离奇的传言数不胜数。

　　“可是把臣传成妖魔的传言？”

　　“……”

　　“不要让那些虚无之事扰了陛下心中的安宁”司青说的轻描淡写。

　　林莹也渐渐有了疑问，似乎姜国的覆灭太快了些。

　　容棘回京，可是京中一件大事，数年前的猜疑大有要卷土重来的意思。京中有些人心惶惶。

　　“这情景，还真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容霜站在廊下，寒凉的风吹了满怀。

　　林莹和他寸步不移“怎会一样，陛下如今已不是任人左右的幼儿了”

　　“哼，朕是长大了，可父皇的那些旧将也衰微的无几，和皇叔比起来，朕的这点长大真是可怜得不值一提。”

　　“有司青大人在，陛下何须忧虑”

　　“司青……我始终看不明白司青”

　　容霜回到殿中，有人呈上个礼盒，林莹打开盒盖，油光水滑的皮袄，让人移不开眼。“安王殿下送来的，说天冷了，他不能常来宫中看望陛下，望陛下多注重身体。”

　　容霜让人把礼盒放到案上，等人走了。拿起那件袄子，细细地看着，“让皇叔晚上来用家宴吧”

　　晚上，殿里点着灯，似乎是因为这家宴的气氛，原本凝重的殿中，光线看着也柔和了许多。穿着袍子的容棘，英俊的脸在灯下如美玉一般，没了边境沙场的肃杀，只让人觉得温润可亲，似乎也年轻了不少。

　　“陛下”容棘向容霜行礼。

　　“此为家宴，皇叔不必如此客气，皇叔到朕的身边来坐吧”容霜的笑容皎洁好看，让人想起天上澄澄的明月。

　　容棘很高兴的样子，坐在容霜身边。

　　“家宴，不宜人多，都下去吧”容霜遣走了殿中众人，只留林莹在身侧，侍候二人酒水。

　　“皇叔觉得呢？”

　　容棘举起酒杯“啊，臣觉得甚好，其实臣在边关久了，吃饭时多人在旁，也是不习惯。”

　　两人静静地慢慢用着菜，殿中的沉默即将到达顶点。

　　容棘放下筷子，跪在地上“陛下，臣不是木头，京中的传闻臣就是不想听见也没办法，陛下要是觉得不妥，臣愿回到边关，终此一生”

　　“皇叔哪里话，风沙摧残，朕心何忍”

　　“臣已在边疆待管了，就是一生不再回京也没什么。”林莹知道，容霜现在心中比起容棘在身边的恐惧，可能放虎归山会更令他不安，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容棘回去了。

　　容霜冷了冷语气，说道“朕就皇叔这一个亲人，皇叔抛下幼侄，离家多年，如今又要走吗？”

　　铁血如边将，容棘竟也红了眼眶“陛下，这世上，臣挂念的也只有你了，臣实在也不想离开，可臣知道，臣留下，是对您，对大启更大的祸患，臣……只有离您远远的，才能远离那些非议。”

　　容霜道“边疆苦寒，不妥”

　　“臣甘愿”说完这句话，容棘突然意识到，自己急切想要回到边疆的样子，似乎很惹人怀疑。

　　“家宴，便不提这些”容霜举酒道。“皇叔送我的那件皮袄，我很是喜欢”

　　“臣要能在京中陪伴陛下，臣余生便再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