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旧事》吴铭

2、丧家之犬

　　过了许久，容霜也盯着林莹那张脏污的脸看了许久，林莹才站了起来，跟在容霜身后，到了他的寝殿。

　　容霜先命人给林莹从头到脚梳洗了一遍。才让人把他带到殿上，又把所有侍从都撵了出去“你真是够瘦的，比我个头高那么多，我的衣服你穿上竟也很合身。”

　　林莹跪伏于地“谢陛下赐衣”

　　容霜有些高兴，但还是拿出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哪里，你来得急，没来得及做你的新衣，等量了你的尺寸，你便不用穿朕的衣服了。”

　　容霜见林莹洗干净了，露出白净的脸，竟是天生一副好相貌，心中欢喜，问道“你年岁几何”

　　“臣十五”

　　“那你叫什么？哦，对，你还没有名字，你可有什么想叫的名字？”

　　“还请陛下赐名”

　　“嗯，我想想……不如取一个余字，就叫阿余吧，你自然是要跟我的姓，就叫容余，你看可好”

　　“谢陛下赐名”

　　第一天，折腾完已是夜晚，容霜兴致勃勃地带着林莹到寝殿旁一个小偏殿，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林莹正要谢恩，却见少年有些不耐烦，一抬头，只看见了个转身而去的华丽背影。

　　容霜讨厌一堆宫女侍从围着自己，所以他的寝殿里总是冷冷清清的，可容霜又十分害怕这种冷清，不过今天容霜一点也没感受到这种冷清，连衣袍都没脱就仰躺在床上，少年人的脸红扑扑的，周身都围绕着一层薄薄的热气。容霜脸上的笑容很久都没有消退，被前所未有幸福感包裹的少年，脑子里虽一片空白，但却充实异常。

　　第二天一早容霜便醒了，一推开殿门，自有侍女们端来洗漱的用具，容霜坐在镜前，侍女正要拿起梳子给他挽发髻，却被容霜一把将梳子抢走，那侍女惊慌失措，竟一时愣住了，只见皇帝陛下回过头来，如瀑黑发中一双美丽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拿起梳子便起身往殿门外走，这时一众侍女侍从纷纷跪倒，容霜懒得理他们，拿着梳子，蹬蹬蹬地跑到小偏殿门前，用那尊贵无比的手，开始扣门。

　　林莹也刚收拾完自己，正想把屋子整理的更好些，却听见了敲门声，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打开门，却看见一个比自己矮些的身影，黑发披了一身，看了会儿，才突然意识到这正是昨天那个带自己到这里的少年，大启的国君。

　　林莹跪伏在地“陛下”，虽然没有抬头，但林莹觉得那少年对他的举动似乎有些伤心，容霜的确有些伤心，挺不是滋味，声音十分庄重沉稳“卿可会梳头？”

　　“臣……臣不太通此道”

　　“撒谎！”

　　一听到这句话，远远跟在皇帝陛下身后的侍从们都跪伏在地。

　　“朕见你的发髻分明梳得就很不错”说完，自顾自坐到林莹的一方小木桌前，上面简陋的放了一面镜子。

　　林莹只好跟在他身后，容霜一把把梳子塞到林莹手里，林莹捏着那把梳子，小心翼翼地抬起一缕容霜的头发，那头发如同丝绸一般，林莹做惯了粗活的手，好像稍一用力，就会破坏这头发莹润的触感。

　　林莹心底有些明白了，怕是宫中盛传的，陛下生母是个姜国人，这传言是真的。林莹的梳头技巧其实有些粗糙，刚开始倒还是可以，容霜还饶有兴趣地看镜子里林莹消瘦但怎么看怎么好看的脸，但真到挽发髻，梳拢等关键时刻，也还是少年的林莹手上的轻重还是失了分寸，容霜疼的几乎控制不住面容的扭曲。后来，干脆把眼睛闭上，装出一副享受的样子，但如果有人细心的话，就会看到容霜睁开的眼睛里，疼出的眼泪。

　　侍从们把发饰从容霜殿里一一拿到林莹的住处，平日里给容霜梳头的那名侍女，站到林莹身侧，一一向林莹说明了发带等物什的用途，总算是把头给梳好了。容霜起身说道“阿余的技法甚好，以后他为我梳头就好。”下面的人只好把头一低再低，谁也不敢驳他些什么。

　　只有林莹跪在地上，说道“谢陛下厚爱”

　　容霜也不理他，径直走出了他的屋子。林莹就这么开始跟在容霜身后。

　　过了些时日，两人的关系熟稔了许多，林莹逐渐成为了少年皇帝陛下的一部分，渐渐地，林莹发现容霜总是有那么些许不开心，可林莹又不知道那不开心是什么。

　　一日吃过午饭，林莹跟着容霜在寝殿休息了会儿，容霜就挎了弓要出去练射箭，林莹跟着他在殿后的一片空地上有一个靶子，容霜还没射几箭，就没了兴致。林莹对容霜说“陛下已经射的很好了，臣敢说，同龄人里没人能像陛下这样射的又快又准。”

　　容霜有些凄然地说“听说父皇能开这世界上最重的弓，射技无人能比。”

　　容霜简直不能跟那位启王相比，他甚至没有一个启国的宫人看上去强壮。

　　对于启人而言，他是英雄，是他们强悍无比，人人尊崇，开土破疆的王，可对姜人呢？对姜国的子民，对姜国的战士，对他林莹的父皇，林莹的母后，林莹他自己……真比任何魔鬼还要恶毒十倍。

　　林莹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天，宫里从没像那天那样沸腾，什么宫规秩序，在死亡面前，统统如浮云泡影一般不值一提。还是幼童的自己，仿佛看到宫墙上空浮着一片黑紫色的云，人心惶惶，父皇坐在宝位之上，已顾不得那么多地抱着自己，而他自己，就坐在父皇的腿上，父皇搂紧了自己，大姜唯一的皇太子，坐在大姜最后的国主怀里，感受着那个还不算太年老的男人的紧张。

　　“陛下，西京的城门……破了”一个身材小巧的通讯兵披甲入殿。

　　殿下的一众大臣顿时宛若哀鸿，林莹他自己也仿佛听到了敌人撞开西京偌大城门的声音。“咚！”是父皇的心跳。

　　又没过多久，母后身边素来娴雅素净的宫女，红妆花了一脸“陛下，皇后娘娘她怕牵连你们，于放才，自尽了”

　　“如篁！”

　　林莹现在还记得父亲那声肝肠寸断的哭喊。自己的母后是著名的武将之女。外公，舅舅接连战死，为国捐躯，如今娘也为不引起启人的仇恨，为不拖累自己与父皇的逃亡，自尽而死。

　　“我至少得收敛了如篁的尸身吧！”父亲的声音凄哀极了。

　　立即便有大臣道“皇后娘娘之死就是为了我们争取时间啊，陛下！”

　　于是，父皇牵着他的小手，连轿辇都来不及准备，匆匆带着为数不多的大臣和侍卫，向着后宫门而去。

　　谁曾想，刚迈进后花园，便有前面探路之人折返逃窜“陛下！兵！启兵涌进来了”

　　林莹知道父皇想都没想，第一个反应就抱起了自己，将自己塞到一个假山的空隙里。“别出来，活下去！”

　　父皇用的是命令的语气，姜国陛下是一个极和善的人，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对林莹说过话，这是第一次。

　　父皇不着痕迹的站得离假山远远的。周围的混乱很快就平息了，本就侍卫不多，文臣们更不是对手，几乎是片刻之间，后花园就只剩了这个穿着平民衣服，气质却华丽不凡的男子。

　　林莹的父皇就那么站着，几乎是亲眼看着周围朝夕相伴的人们，被一一屠杀殆尽，他们有的求饶，有的从容赴死，有的甚至还未作反应，便被启人雪亮的弯刀从背后贯穿，或是仰面被抹开了脖子。生命比一片枯叶还要脆弱。

　　士兵们把父皇包围了起来，用锋利的刀锋指对着他。

　　一个紫袍将军模样的人冲进来，一看便是启国人“你，皇帝？”

　　“正是”

　　只见那紫袍将脸上露出几丝兴奋，举起右手的长枪，只一刺，父皇的胸口就有了一个大大的血洞，鲜血毫无节制地喷出，洒了后花园一地。

　　紫袍将笑得得意，周围的启人举起刀，一起欢呼。

　　林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他永远失去父皇了。

　　“咻！”箭破空的声音把林莹从遥远的回忆带回来。

　　林莹一抬头，看到了一位俊朗高大的男子，正离自己近近地站着，与容霜不同，这男子长相带着启人独有的魅力。然而这男人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看着容霜。

　　这男子身材高大，身披黑甲，走起路来却如踏燕一般。他取了林莹背后箭筒里的羽箭，只胡乱一扔，那箭便直中靶心。

　　容霜回过头，怔怔的打量了那眉眼含笑的男子一眼，行礼道“皇叔”

　　林莹忙行礼，对着那人高大健硕的背影。

　　那男子却是亲近，对容霜的行礼并没有如司青那般惶恐不安，而是如同对平常人家子侄一般，走到容霜身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甚至捏了捏容霜瘦弱的肩膀，说道“霜儿还小，等再大些，便可与皇叔比试比试箭法”

　　林莹想起了他的舅舅，那时战事吃紧，舅舅又是边关大员，总共也没见过几面，但似乎也是慈祥温和之人呢。

　　“皇叔戍边辛苦，也到了晚膳时分，不如与朕一同回去用膳？”

　　“谢陛下，不过臣刚入京便进了宫中，还需早些回去收拾，就不劳烦陛下了。”容棘爽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