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旧事》吴铭

1、宫中少年

　　天又凉了，皇宫里游走的皇帝陛下，坐在后花园的一块灰石上，望着西京入秋后泛黄的池水。还是少年的皇帝陛下脸庞上虽还带着稚气，却已有了大人模样。虽是皇帝，可他身边连一个侍女也没有，幸好，少年也并不想要一个或是一群侍女内臣，天已经变得有些冷了，皇帝陛下还是穿着单薄的锦衫，单薄的靴子，他今年还不到十五岁，看起来更不像一个帝王，倒像是个血统高贵的富家公子，但如果有人看到他的眼睛，一定会为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神情所震撼，铭记终生。

　　少年独自在池边待了一会儿，觉得这人工藻饰的景观无甚趣味。便折身从后花园出去，这时少年敏锐的耳朵听到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少年终于有了点兴趣，小心翼翼地躲进假山里，少年的身形已经太大了，精致的假山已经遮不住他，但少年还是尽全力把自己缩到几乎能完完全全的被假山罩住。

　　是个模样俊俏的宫女和一个内臣在说话“这是最后一批了吧”“是啊，再把这一批送走，前朝余下的人，就要老死在这宫中了。”“别丧气，你不是还有我吗”那肤白若雪，一看便不是姜国人相貌的宫女，绽开一个明若芙蕖的笑。只见那内臣先是四下看看，觉得没人，抬起一只年轻的手，抚了抚宫女的脸颊，两人也再无亲昵动作。

　　少年轻轻地从假山后绕走，心中却对“最后一批”这四个字念念不舍，听说母亲是前姜国人呢，虽然容霜对自己的母亲知之甚少，但母亲是姜国人这件事却被烙在容霜的心里和身上，“如果母亲不是姜国人，如果母亲和这宫里的所有娘娘一样都是启人，那她会不会还活着，自己会不会不一样……”容霜渐渐打消了这些念头，发现自己正不知不觉地从后花园向皇宫的外围走着。

　　前朝也就是姜国，留下的最后一批奴隶，就一直在皇宫的外围做这宫里别人最不愿意干的差事。十年前，启人最勇猛的一支军队，冲入这富丽堂皇的皇宫，成了这里的新主人，许是前朝那些皇族大臣们也没有料到，看似坚不可摧的宫城，在京城陷落后的一个时辰内，便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这里原先的主人死了，女主人死了，未来的主人也死了，无数王公贵族死于此，更讽刺的是，它的新主人，在洋洋得意地占领了它两年不到，在一场接风宴中突然暴毙。大启的开国国君，容霜的父亲就这么死于非命，这偌大的皇宫就像是一层诅咒，笼罩在还年少的容霜心头，令他在每个夜晚惊恐，不安。

　　“这批罪奴可真是幸运，当年死了多少人，比他们年龄再大一些的余孽全死了，他们居然能就这么光落落地离开，这是造了什么福。”“哎，快别说了，当年事发之时，他们中最大的不过是五岁幼童，又能晓得了什么，在这里算是把苦给吃尽了，出去了，好好娶个妻，过过正常人的生活吧。”“哎，说的我都羡慕了，不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滋味”“别想了，就算出去了，你我也企望不了正常人的生活，老老实实在这里当差吧。”

　　容霜还未走近，就听到了压低声音的议论声，虽同处皇宫，这里的氛围明显有些不同，虽然同样种着名贵的花木，但细致的少年还是发现，这里的地砖，远没有别处的铺得一丝不苟，仿佛因为走在这里的人不够高贵，有些地砖甚至翘了起来，也没人理会。

　　容霜走来，内侍们纷纷行礼，大多数人低头行礼，还有少数的内臣，用些许好奇的目光瞄向那孤身一人，穿着富贵的少年，容霜看到一个衣着明显要优于他人的内臣，正对着跪满一地的奴隶，发号施令。

　　“他们便是前姜国人？”那内臣闻声，转过头来，看到的是个面容清丽，明显不是启人容貌，但衣饰华丽的半大少年，兴中有些疑惑，但立刻低眉顺眼道“正是他们”

　　容霜向前走了几步，跪在地上的奴隶都把脸死死埋在手背上，容霜只能看到他们不甚整齐的头发和同样不太干净的一点点侧脸。

　　那内臣也不宣讲什么了，就跟在他身后。“听说宫中会给这些人发放衣物，何至于穿的这样破烂，难不成给他们添衣物的钱都进了你的腰包？”

　　“大人，他们日日所干的粗活，用不了太好的衣服的”

　　容霜回过头，看那内臣拘谨的样子，又把头扭过来，看向那地上跪成一个个小丘的人。

　　林莹也在其中，听着少年那双轻巧的靴子哒哒地走向自己，最终在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

　　“你是什么人？”

　　林莹抬起头来，行了个宫中常行的礼“小人是前朝宫中一名侍卫”

　　“侍卫？”

　　“贵人不必觉得奇怪，前朝宫中确实没有侍卫，小人是前姜国主特许，陪着姜太子习武读书的。”

　　“嗯，知道了。我瞧你还算顺眼，以后便做我的侍卫吧。”

　　容霜说了这句话有一阵子，见那地上灰头土脸的奴仆竟无半点反应，怒从中来“怎的，难不成你还心念旧主，不肯听我的驱使？”

　　地上的少年依旧毫无反应，容霜恼了，自己可是尊贵无比的皇帝陛下，这活在最卑贱之处的罪奴竟也敢忤逆他的意思，抬起脚就往林莹肩头上踹，他是习了些武的，虽然年纪还小，但这一脚出去，又重又硬。

　　林莹生生挨着，一脚一脚，挨完了，仍旧恭顺如初的跪好，容霜顿时觉得胸闷不已，来这里的好心情全然被眼前这个不值一提的少年，弄得消失殆尽。

　　那跟在他身后的内臣也不拦着，权当没看见，直到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回头，看见来人，赶紧俯身拜倒“恭迎司青大人”

　　容霜也听到了，丢下那少年，对司青拜道“父亲大人”

　　“臣不敢，陛下称臣义父，臣心中尚且不安，又怎受得了陛下这二字”

　　那司青看不出多大岁数，却是个形容极体面的男子，问容霜道“听人说，陛下到了此处，此处都是些前朝的不吉之人，陛下还是不要久留了”

　　“先生，我想要他做我的侍卫，但他好像不愿意”

　　司青慢悠悠地向前踱了两步“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没有名字”

　　此言一出，林莹感觉那司青盯着自己，忙说道“小……小人，原是这宫中前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周边人都喊小人叫做侍卫，从前的贱名已记不清了”

　　“太子殿下？哈哈，一个罪人，也当得起太子殿下”听见司青的冷笑，林莹把头低了下来。

　　司青看向容霜“陛下，姜人狡猾，我大启有的是忠诚的奴仆，随臣走吧”说着就要去拉容霜的手。

　　“可我就想要他”

　　司青把手收回来，正色道“我见你似乎还牵挂着前朝那个林小罪人，既是他的忠仆，今日也不必出宫了，随你的主人一起去吧”

　　林莹身体立即有些发颤，容霜也听出司青这话中意思不好，忙站到林莹的面前“你还不明白吗？你今日若不做我的侍卫，就是死路一条”

　　见林莹仍不动声色，容霜抬腿便又要踹他，正在此时，司青轻喝一声“来人，将他绑了，处绞刑”这一声把容霜也吓了一跳。

　　面容都退了些血色“先生……”

　　司青身后两名侍从已把林莹扭了起来，拔萝卜一样把他从地上薅起，眼看就要扭去发落。

　　林莹惊得眼眶有些红了“陛下，我愿，我愿做你的侍从”

　　“先生，他愿意了，快把他放开吧”

　　司青不作答，看到那两名侍从停了下来，才念道“押走，别让他污了陛下的眼。”

　　“不，不要杀他”容霜跪了下来“义父，他已经承认我是他的主人了，我想要他做我的侍从，求你不要杀他！”

　　“他可是个来历不明的姜人，陛下！”

　　容霜眼中有了几分这个年龄少年不该有的阴郁“先生，您知道的，我的母亲也是个来历不明的姜人，不是吗？”

　　“陛下，这都是谁在您面前胡说。”

　　容霜走过去，抓住林莹的胳膊“我就是想要一个姜人做侍卫，先生要杀就连我一起杀了吧”容霜抬头，似乎看到了司青眼中有些血丝，但司青立刻低下了头“老臣岂敢”说完，便一直行着礼，带着侍从走了。

　　待容霜回头，再看见林莹时，林莹像条狗一样爬在地上，似乎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顿时让容霜心底生出几分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