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番外二·阡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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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江阡，生在秀水镇。三岁时没了娘，家里一个爹、一个哥。爹是个酒鬼，哥是个木头桩子。
在儿时的漫长岁月里，我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坐在我家的墙边上，看隔壁的隔壁的马家兄妹吵架拌嘴。
说到这里，你可能有些奇怪——马家在我家隔壁的隔壁，我如何看得到？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家和马家之间，当真只隔了一个“壁”。据说是当初规划不合理，这儿平百空了一大块，为了美观，就在这儿砌了面墙。
我懒得很，不愿意记名字，诸位想来也嫌麻烦，姑且将他们分别称为马大、马小罢。
马大是哥哥，却一点儿哥哥样都没有，日日换着花样欺负妹妹。马家婶婶给马小买的糖人儿，他抢过来就舔，舔了一遍再给马小吃。马小如何还能吃得？气得往马大衣服上抹鼻涕。马家总是鸡飞狗跳的，主要原因就在于马大和马小天天干仗。他们日常互相问候先祖，我在墙上旁观，挺想告诉他们，你俩的先祖是同一位。
可我很羡慕马家的那对鸡飞狗跳的兄妹。我觉得马家热热闹闹的，有烟火气儿，不像我家。
我家是口/活棺材。
爹很少在家，在家也是醉醺醺的，扒一口哥做的饭，回屋里倒头就睡。哥虽然一直在家陪我，可他很少说话，我若说，他便陪着我说，我若不说，他便也不说。可我天生喜静，不爱说话，连叽叽喳喳的鸟儿都嫌我家闷，不肯落在院里树上的枝头。
每次我从马家的鸡飞狗跳里回家，心里满当当的都是失落。我们两家，好似阴阳相隔的两个人间。
我总觉得哥不喜欢我。这话听起来有些没良心。
从我有记忆以来，都是哥在照顾我，我想吃什么，哥就做什么，我想要什么，哥就买给我什么，我提的任何要求他都不会拒绝，无论我如何无理取闹他都不会生气，马小总是哭唧唧的说要跟我换哥哥。可我就是觉得他不喜欢我。
我永远都猜不透他在想着什么，我也几乎分辨不出他的任何情绪。他的笑，是该笑，不是想笑；他的愠，是该愠，不是生气；他待我的好，是该对我好，不是真的想对我好。他就像是我和爹买来的、尽职尽责的仆人，永远低眉顺目，永远波澜不惊。
可他是人啊，是人，怎么会没有喜怒哀乐？况且，他只大我四岁的光景，我是孩子，他难道就不是么？
我猜，哥是被巫师施了法咒，罩上了层木头壳子，那个壳子把真正的哥锁在了里面。我决定打破它，把哥救出来。
我要想办法，让哥生气。
平素家里都是哥在做饭，他会提前问我和爹想吃什么，他再买菜回来做。爹不怎么发表意见，一般都是我点菜。我知道哥不吃芹菜，喜欢吃鱼和小排骨。
说到这里，你可能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很简单。每次我点芹菜，哥就会做一盘芹菜小炒肉，自己拿碟萝卜咸菜下饭吃。若是我点了鱼和小排骨，哥便会给自己多盛半碗饭，并且像猫儿一样把碗舔得干干净净。
于是我开始日日点上一盘芹菜，哥便日日拿着一碟萝卜咸菜下饭吃。
我想，哥吃咸菜配饭，吃的了一天，还吃的了一月么？待他终于忍无可忍，定然要同我说——江阡，你能不能不吃芹菜了？
如此，哥就有了属于他的欲望，真正的哥哥便从木头壳子里出来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哥竟然真的能一直吃下去……我甚至记不清自己吃了多久的芹菜，吃到我看见芹菜就反胃，哥还是日日拿着碟小萝卜咸菜下饭吃。
巫师的巫术太厉害，不是我这样的凡人姑娘所能破局的。我心灰意冷，事情却在此时出现了转机。
那日是正月十二，爹醉得格外厉害，几乎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哥扶他进屋，他大手一搡，把哥一把推到地上，哥摔在门槛上，顺着台阶滚了下去，满身的灰和雪。我看见哥蜷在地上，头埋在肘间，好半天都没起来。哥的后背有些发抖。
我双眼一亮，仿佛听到了哥身上的木壳裂出缝隙的声音。我没去扶哥，就在旁边看着，想看他哭，想看他生气，想看他和爹吵架……无论是什么情绪，我都想看到。我想知道哥不是块木头，我想知道哥是活着的。
哥慢慢从地上爬起，把身上的灰和雪拍干净。他回过身时，我看到了他的脸，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连吃痛的表情都没有。
可他的眼圈是红的。
天赐良机！
我飞快的跑到哥的屋里。他的床头有一盆兰花，那是哥最宝贝的东西。我把兰花搬出来，看着随我过来的哥，然后在他面前，把兰花重重的扔了出去。
“砰”的一声响，十分清脆，花盆碎成狰狞的瓦片，和它一同粉碎的，是似乎刻在哥哥骨子里的从容。哥看着那盆歪在地上的兰花，有些发怔，旋即抬起头，一步步的逼近我，喘起粗气，眼底通红，额角爆出了一排青筋。
我看着哥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
要打我吗？要骂我吗？
哥，快来啊。告诉我你很愤怒，告诉我你受够了，来打我，来骂我，把你的木头壳子脱下来。
来啊，哥。
他站在我面前，死死的盯着我，喉结滚了好半晌才开口。他说：“你先去我屋里坐着，别出来，碎瓷片会划到你，我去收拾。”
说罢，他便转身去拿木桶了。
我一直站在门口看他。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的拾起碎瓷片。他又瘦又小，蹲在地上，瞧着还没有木桶大，他的手似乎被划破了，血淌在灿白的雪地上，刺得我眼眶生疼。
我最终也没能救出哥哥。
此后，我终于不再折磨他。我认命的想，那就这样吧，我没法让哥哥喜欢我，也没法让他脱下木头壳子，就让江家永远是一口/活棺材吧。
一日，我突发急症，吃饭时突然浑身抽搐，昏迷过去。待醒来时，哥就躺在我的身边，脸色惨白，满头冷汗。我吓了一跳。爹同我说，昨日我病的急，找不到医师，哥想给我扎针，先拿自己试，结果把自己扎厥了过去，险些丢了命。
我醒了，就没事了，可哥一直没醒。他昏迷时一直在喃喃呼唤着什么，我附耳倾听，听见他一遍遍地说：小阡，哥在。
我突然泣不成声。
是了……不是每一种兄妹情谊都要用鸡飞狗跳来证明。哥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他是那样疼爱我，只是他表达的方式和马大不同而已。我竟然一直觉得哥不喜欢我，我江阡当真没良心。
我再也不要欺负哥，再也不要让哥生气了。
哥醒后，我再也不要哥做芹菜。我不爱吃鱼，但三天两头就要点一顿鱼。一日，我同马小玩得开心，和哥吃饭时多说了两句，我发现哥看我时眼底亮晶晶。我又试探着打趣几句，哥眼底更加亮晶晶。
很快我便发现，我若是和哥多说两句话，多笑些，哥便高兴。哥希望我成为一个开朗活泼的姑娘。
我一向喜静，即便有心多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可我想要哥高兴。于是我给自己定下目标，每日要跟哥分享一件小事。
刚开始，于我而言很是艰难，我没有扯东扯西的习惯。但我强迫自己必须说。我说的事情大都无聊：小蜗牛的壳是透明的、八月的蚊子较七月的凶、紫色的草根吹哨子更响亮……无论何等无聊的小事，只要我说，哥听的时候眼睛都会亮晶晶。
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于是开始给自己加量。从每天和哥分享一件小事，到两件、三件；从安静腼腆，到张扬大笑。我越是开朗，哥越是开心，哥开心，我便开心。
我不介意勉强自己，我想要哥哥开心。
一日同哥哥打趣玩闹后，我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于我而言已不是勉强，伶牙俐齿、开朗活泼，俨然已成为了我的本能。
我终于活成了哥哥喜欢的样子，也终于接受了哥永远像一块无悲无喜的木头。
可有一天，我发现了哥哥的秘密。
那是石头哥离开秀水镇大概两月后，招财哥也搬走了。我半夜起夜，路过哥的房间，见他房门未关严。哥久病初愈，我忧心他吹风着凉，再病一场，想要敲门提醒他，行至门口处，听到房里传来哥压抑的哭声。
我和哥一起生活了近九年，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哥是会哭的。
我不知道哥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招财哥和石头哥定然做了什么事，惹哥伤心了。我恍然大悟——哥从来都不是块木头，他会伤心，会难过，他只是一直以来，都习惯于在我们面前掩藏真实的自己。
我最终没有敲门。
我坐在哥卧房门前的台阶上，将头靠在门框处，听着哥压抑的哭声。突然想起小时候，我总以为有个坏巫师给哥施了咒，把他变成了一根冷冰冰的木头桩子，那时我为了救他出来，天天换着花样的欺负哥。心中不免啼笑皆非，觉得那时我真是小，也真是不懂事。
那天夜晚很阴，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层里，几乎看不见星星，我的心头却一片皎洁澄明——哥，无论你我兄妹未来是何际遇，小阡都绝对不会让你伤心。
你是我最最依赖、最最喜欢的哥哥。是我江阡此生最重要的人。
我名“阡”，哥名“陌”，“阡”为纵，“陌”为横。我们兄妹二人，纵横交错，亲密无间。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番外二·阡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