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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番外一·十里尘烟十里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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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道秀水镇学堂的先生学问很高,要我去学堂上学。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江陌,那年我七岁,刚好长他一岁。
小雨沥沥,第一日入学我便迟到,被先生罚站。江陌比学堂里所有的孩子年纪都小,个头儿也小,被先生安排在第一排,我正与他面对面。
这个小男孩儿可真是好看,我暗想。皮肤白皙,面色红润,双眸灿若辰星,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安安静静坐定,认认真真听课,时不时随着先生的话点一下头。
在学堂的第一节课,先生所言如风过耳,我未有片记,却将他听课的模样记得清晰分明。第一次见到他,我便想同他做朋友。
我天性不善言辞,尤其不善与人交往,上课时我明明已经想好下课时要找去他,可下课时,怯懦作祟,又没了勇气。
很快我便发现,我没去找他,此决定非常正确。
他上课时有多安静乖巧,下课时便有多能闹。那些孩子明明较他年长,却皆唤他为“大哥”,他们一起上天入地,上房掀瓦,只差没拔了先生的胡子做毛笔。
江陌的反差之大令我胆颤心惊,随即而来的是浓烈的失望,他并不符合我对“朋友”这一亲密身份的期许。我暗自侥幸于我的怯懦,为我免去了一桩糟心。
我决定不与他有所交往,他却非要来招惹我。
说来,也怪我。之前我已言明,我性格内向,总是独来独往。学堂里分为两个小堂,另一堂的同窗们看我不惯,来欺负我。他们撕我试卷,扔我毛笔,拆我座椅,弄得我好生委屈。
闫家家教严格,父亲从小待我期许非凡,要我言行举止向圣人看齐。因此,我须得宽容、正直、温厚。换言之,我受了委屈,不可心怀愤懑,亦不可向家人抱怨。
我只得躲在墙角偷偷的哭。
彼时我不知江陌正于转角处撒尿,他将我的窘态看得一清二楚。翌日,我方入学堂大门,江陌便一把揽住我的肩膀,也不知他是从哪个旮旯冒出来的。他后面跟着我们小堂的诸位同窗,风风火火的带着我去了隔壁的小堂,他将我带到正中间处,同那些欺负我的人昂然道,我是他的小弟,他们欺负我,便是欺负他,他们欺负他,便是找揍。
他个子那般小,且身形瘦弱,揽着我的肩头,还须得踮脚,话却说得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砸在我心口处。从那时起,我便将他视为我此生挚友,即便性情不合也无甚干系。
我们的性情果然十分不合。无人再来欺负后,江陌便将我忘得彻底,依旧是日日带着他的小弟们上房掀瓦,我时常觉得,话本传说里的齐天大圣,也许幼时也没他这般皮。
我曾尝试融入他们,却尴尬又别扭,大家皆不舒服,我向来识趣,只得作罢。我心中暗暗羡慕江陌的活泼开朗,又怨我这副内向脾性。
说来惭愧,那时我最期盼江陌生病。他病了,便要缺上几日的课,我是学堂里书读得最好的学生,去为他补课讲书,名正言顺。
他病时虚弱,闹腾不起,听我讲书时,极安静,极乖巧,我心中欢喜,此后日日盼他生病,最好生上一场旷日持久的重病,我也好日日为他讲书,听他含笑的唇角道一声谢。
不曾想,不过一年的光景,我便梦想成真。
出正月后,学堂复课,江陌没来上学。那时我方知,江陌同他的母亲,于正月十二那日跌进井里,林婶婶不幸辞世,江陌重病不起。
我心下一惊。
江陌家世幸福美满,秀水镇人尽皆知。诚然,若论显赫威名,江家自是不敌闫家,我却十分眼羡于他。原因无他,只因江叔叔与林婶婶夫妻恩爱,且性情极讨人喜。
江陌一身顽劣皆承其父,我尚记得第一次入江家,江叔叔便教我如何无声无息的偷邻居家的鸡。林婶婶温柔似水,烧得一手好菜,常常做些精致小点带至学堂,分发予我们吃。
不单我眼羡于江陌,整个学堂的小童,十有八九皆是如此。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注】说的,想来便是如此罢。
我去江陌家里探病。江叔叔形容枯槁,待我们再无玩笑话语。江陌面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呼吸细弱且不绵长,躺在厚棉被里,被子几乎不见起伏。
与我同来探病的同窗许多,他们与江陌性情相投,平时总在一处玩闹,那日他们逗江陌开心,陪他玩趣,江陌却始终未有只言片语,那双明亮如辰的眸子黯然无光。
同窗们皆对江陌的变化唏嘘不已,道他那般活泼开朗,如何会变成这副脾性,身子又这般弱,恐怕再难来学堂上学。
最开始,去江陌家的同窗许多,可江陌不是恹恹昏睡,便是一言不发,他们觉得无趣,渐渐的,便没人再来找江陌玩耍了。
除了我与刘招财。
刘招财并非江陌在学堂最好的玩伴。我心中钦佩于他义气竟如此非凡,可刘招财偷偷同我道,他其实并不愿来陪伴江陌左右,只是江家待刘家有恩,他娘说江陌现下最需人陪,他不敢忤逆其母,只得时常前来相伴。
我却与他不同。
江陌是我唯一的朋友,亦是我的挚友。“挚友”二字,沉重非凡,要我为他做什么,我皆心愿。更何况,江陌如今安静乖巧,正和我的脾性。我知他遭逢巨变,心神皆伤,正好容我相伴左右,便于心中偷偷欣喜,不敢表露分毫。
我日日去江陌家里,风雨无阻。他伏案难起,连书也读不得,我便讲与他听,待他身子好些,便陪他去院里坐坐,下一盘棋。那时,刘招财便去挑逗江阡,我与江陌坐于树下,闻得花香鸟鸣,偶尔他面上浮出浅淡笑意,虽一闪即逝,我亦欣慰不已。
江陌吃了许多苦药,身体却一直不曾大好,又要看顾年幼的江阡,便再也无法去学堂上学。我越发认真读书,下学后,再讲与他听。最开始,江陌极少说话,渐渐的,便能同我与刘招财打趣几句,我见他心伤有所好转,满足且欣喜。
如此过了几年光景,一日,我于梦中梦得与江陌激吻,醒来时,竟有梦/遗。这是我的头一遭,亦是自此时起,我意识到,我待江陌之情已非“友谊”二字可以简单概括。
我心悦于他。我心悦于一个男子。
这不能不说是晴天霹雳。
秀水镇曾出一圣人,乃礼教严苛之地,我家中对我的要求更是严厉。若是他们知晓我有这般隐疾,势必要打断我的腿,阉了我的鸡。我不敢表露一二,便将此情埋于心底,仍是日日伴着江陌,见他面上浅淡笑意,便已满足,不再奢望其他。
十六岁那年,家里要搬去外地。我想同江陌单独告别一场,探得那日刘招财有酒局,便去江陌家里寻他。江陌风寒未愈,鼻音甚重,知我不日便要离开,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方归,便撑着病体陪我出去。
我心中酸涩难言,闷闷饮酒,江陌担心我醉,提议出去走走,我便同他瞎逛,不知行至何处,不知今夕何夕。只知我要离开江陌,不知归期,只知我心悦于他,不可言明。
许是酒劲上头,我开始恍惚,恍若置身梦境。天地辽阔,唯我与他二人,星汉灿烂,江陌在我身边言笑晏晏。
我吻了他。
那片唇薄且柔软,微凉。它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以至于我无法分清此时是否身处梦境。
直至江陌一掌掴于我面颊处,我如梦方醒,见他眼中惊惧,只觉羞愧难当,落荒而逃。
回家之后,我心中且忧且期,忧的是江陌是否对我失望至极,期的是江陌会否亦心悦于我。若他与我两情相悦,我即便离家出走,浪迹天涯,也定要与他相守一生。我彻夜难眠,决心翌日向他剖白心意,无论结局如何,我自心中无憾。
不曾想,天还未亮,父亲便将我从床榻捉出,上祖宗家法,将我打得半死。他道我有断袖之癖,辱没闫家百年清正门楣,是闫家之耻。我心中讶异,一番打听,方知整个秀水镇都已知晓我于昨夜在柳树下与江陌激吻。
他们如何得知,我不必再加思量。那夜河畔,唯我与江陌二人,我未说,定是江陌瞧我不起,放出话来,羞辱于我。
我气极恨极,江陌竟如此卑鄙,弃我与他多年友谊不顾,置我于死地。我连伤药都顾不得上,跌跌撞撞的跑去江家,敲开了江陌的房门。
闻得里面几声闷咳,随后江陌开门,神情恹恹,双颊酡红,看向我时,面色迷茫伴微妙尴尬。装得一派好无辜,又生得这副好容貌,为何不去戏台唱戏?
我冷笑一声,愤愤道,江陌,我从未见过比你更恶心之人,我伴你左右这许多年,是我瞎了狗眼。
说罢,我心中舒爽万分,洒然离开。他羞辱于我,我便要还回去。我嫌骂得不够,又转头在他门口吐了口唾沫,仍不解气,却见得江陌手扶门框,咳声沉沉,我心下竟发软,再难吐恶语,索性掉头便走,将他家院门摔得响亮。
我本于五日后搬离,然而镇中流言纷纷,皆为恶语,我竟一日也受不得,家中便于翌日匆忙搬走。临走时,刘招财来送我,问我是否还会回来,我道不会。他便给我一封信,要我上船再看。
那时我心中气极,上船两日后才想起那封信,拆开后,方知那些流言并非江陌所吐,而是刘招财偷窥一二,酒后失言。
我当即要回秀水镇,去寻江陌,同他道一声歉。我想起那日他似在发烧,咳症亦加重许多,我那话狠绝无情,定伤他心,心中焦急不已。然而客船上行人许多,无法为我掉头回程,我只得盘算上岸后再想法子回去。
父亲察觉我心。上岸后,他将我禁闭房中,日夜看守,我竟无法逃离。如此两月,他见我执念已没,待我宽松些许,我寻着机会便逃,尚未逃出巷口,父亲便将我捉回,将我左腿生生打断。
此后,我卧床不起,再难逃离,便以绝食要挟父亲。四日后,父亲带来一封家书,是他于秀水镇的友人所寄。他帮我询问江陌近况,那友人道,江陌过得极好,常同刘招财出去吃酒,未见风寒之症,亦未遭流言蜚语。
父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番软硬兼施,将我拿捏妥当,我终于服软,不再坚持回去。可我心中待江陌有愧。那日我同他恶语相向,他那双眼星光寂灭,刻在我心,鲜血淋漓,我非亲口同他道一声对不起,心方得安。
一年后,我腿伤痊愈,从家中逃走,回到秀水镇。一路上,乡亲们对我指指点点,眼中鄙夷非凡,我埋头快行,忽然想起,故友重逢,总不能空手前去,便想为他和江阡买些吃食。不曾想,老板道我断袖是疾,他嫌恶心,竟不肯卖。
我又去了许多家,才在极偏僻的店里买到些许。我心中发涩,却欣慰。欣慰于断袖是我,非是江陌,此番羞辱于我,倒也不算委屈,只消江陌无碍,左右我不常住于此,乡亲们如何待我,我并不十分介意。
我敲开了江陌家中院门,开门的却是江阡。她向来与我亲近,此时见我,眼神却极冰冷。我心中不安,问她江陌可在。江阡道,江陌已经离开秀水镇了。我问她江陌去了何处,她道不知。便关上了门,摔得极重。
我又敲门,她开门后,我将手中吃食给她,她冷笑一声,将吃食尽数扔于地上,又摔上院门。
我便去找刘招财,可刘家也已搬走。我问遍乡邻,竟无人知江陌去了哪里,且见我大多鄙夷,不愿多语。
我不甘放弃,又去江家敲门,江阡却再不开门。我在门外痴痴站了一夜,天色方明,江阡开门,同我冷冷道,她当真不知江陌身在何处,请我离开。我问她为何待我这般恶意,她只说我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只知我伤了江陌的心。
他那般孱弱多病,孤身一人,为何离家?又去往何处?
江阡再不肯同我多言。我心下难安,待我回去,多番打听江陌的消息。他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我把江陌弄丢了。
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年少轻狂的一时冲动,很快便会淡忘,然而江陌那日眼神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搅我不得片刻心安。我只得埋头于书牍案间,越发勤奋刻苦,学业大成,仕途顺利,闫家将我视为荣耀。我周旋于官场世家,春风得意,江陌成了我心中隐痛,不去刻意提及,便可装作遗忘彻底。
官场沉浮,人脉较能力更为要紧,父亲要我与望京第一世家联姻,便可入京枢重地,免去许多努力。我无所谓。因我心爱已无音讯,娶谁为妻,于我并无分别。令我啼笑皆非的是,这名门世家,竟是姓江。真是讽刺。我这一生所念,到底逃不脱一个“江”字。
婚期在即,我突然闻得流言,云阳镇有一医师,姓江,与男子结为伉俪,竟孕有一子。我心跳漏下一拍,天下江姓千千万,我明知不可期盼,却仍不死心,非要打探,不曾想,那江姓医师竟当真是江陌。
三人成虎,流言不足信,江陌却是真。我欲推迟婚期,去寻江陌,江家小姐却不允。她道我那日醉酒,口中喃喃呓语皆为“江陌”,她知我隐疾,便不会放我寻他,若我执意如此,她便悔婚于我。我冷笑一声,悔便悔,我闫玉絜堂堂七尺男儿,何须她多拿捏?我当即提出悔婚。父亲震怒,却已年迈,奈何我不得。我仕途毁半,沦为小小知县。我心头虽微憾,倒也不甚在意。
我得到江陌的消息,风雨兼程,赶到云阳镇。我不知为何悔掉大好婚事,亦不知为何迢迢千里来寻他。也许只想道一声歉,也许想亲眼见他过得如何……我尚存着一丝幻想,也许江陌待我并非无意。若是如此,哪怕被赶出闫家门楣,受世人唾骂,丢掉这顶乌纱帽,亦在所不惜。
到时已是深夜,我不愿扰他清梦,亦近乡情怯,索性住下。那时已近端午佳节,云阳镇热闹非凡,翌日我在街上寻他的医馆,见一家三口,夺人眼眸。男子高大挺拔,一身玄衣,臂间挎一菜篮,抱一小童,另一手紧紧牵住之人,竟也是一位男子。
那男子一身朴素白衫,身量修长,身形清瘦,于摊前细细挑选粽叶,眼角眉梢皆是幸福笑意。玄衣男子目光温柔,片刻不曾离那白衣男子。我羡慕这好风景。突然觉得白衣男子似曾相识,忍不住细细打量,听得摊上女子唤了他一声——江医师。
是江陌。
江陌正与那摊上女子聊话,未曾发现于我。我怔怔望他,心中酸涩难言。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江陌。
我忽然想,若我伴他一生,可能使他露出这般入画笑颜?可有勇气执子之手,行于坦荡世间,无惧流言纷纷,亦无惧世俗偏颇之眼?
我不可。
我穿越重重人海,跨过六载光阴,终于如梦方醒——我与江陌非是错过,原是我懦弱作祟,无干其他。
不知他们谈论了些什么,江陌突然抬头看我。默然相视片刻,他似是认出我来,欲说什么,他身边男子抱着的小童,却对着江陌唤了声,爹爹。极清脆,极响亮。我恍然大悟。原来江陌是真,流言亦是真。他身边高大男子,是他此生归宿,那小童,面目清秀,机灵可爱,是他亲子无疑。
说来可笑,那小童六七岁的光景,如何会是江陌亲生?然而那时我无暇多思,再次落荒而逃,狼狈至极。
原来自始至终,皆我一厢情愿,终是大梦一场空。
此后,我娶妻生子,偏安一隅,虽不曾显贵飞达,却衣食无忧,闲适安宁。有一事令我后怕不已。原本与我联姻的望京第一世家——江家,因牵涉党争,站错队伍,除早已被逐出家门的江九公子外,满门抄斩,下场好不凄惨。
说道江九,此人在望京颇负盛名。先帝曾抱他骑马,当今圣上同胞亲妹——以敖长公主曾倾慕于他,欲与他结为连理。不曾想,他与一青楼女子私定终身,拒不受天家联姻。彼时江首辅怒极,将他逐出家门,此生再不得踏入江家半步。
人言纷纷,皆道那江九脑子缺件儿,不做金枝玉叶的天家驸马爷,竟为一青楼女子与江家决裂,实乃疯人也。然而时过境迁,彼时之疯人,却是此时之侥幸。恰如我。我因着江陌自绝平步青云之路,却也因着江陌捡回了一条性命。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些年,我时常在想,若那夜我能勇敢一些,未得落荒而逃;若我听到流言,能对江陌多些信任,哪怕问他一问,也不必平添此间心伤;若我当时逃走,未被父亲发现,打断左腿;若我……
可惜,人生无法倒退重来。错过的,便是错过;失去的,便是失去。如今我垂垂老矣,耳目皆衰,失眠健忘,肢重难起。今日一小童爬我病榻旁,唤我阿爷,拔我白须,我竟忆他不起。陈年往事却愈加清晰。
我想起那年入学堂,窗外花开朵朵,鸟啼清脆声声。我同江陌认真道,我名为“玉絜”,寓意“君子如玉”。江陌眉眼弯弯,调侃我分明是块石头,哪里是玉。
我窘迫不已,那少年却笑声朗朗,入我心扉。
岁暮忽已远,往事不可追。十里尘烟十里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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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出自【唐】白居易的《简简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