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写给未来的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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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零零年六月，君山岛。
湖边的浅水里，立着个纤长俏丽的人影。黑发如瀑，从肩头直落而下，湿漉漉垂在腰际。绛紫色纱裙在齐腰的湖水当中氤氲开来，宛若开到极盛的花。远方晨雾缭绕，周遭夏雨淅沥，却丝毫没能影响这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千年万载，物是人非，洞庭依旧还是洞庭。
未知生，焉知死？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去，几近枯竭的灵力更无时无刻地提示着这点。可如今站在这里，望着溢满视线的浩渺湖水，望着水天交接处那条若隐若现的直线，又禁不住反复寻思自己是否从来就没能真正活过。万年时光辗转而过，亲者尽逝，至爱寥落，徒留一人孤身行走世间，被沉重的记忆压得连骨骼都吱呀作响。
这是天帝润玉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或许也是……最大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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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界，无量山。
她从万仞绝壁一跃而下，凝起全部灵力，朝着那坠落的身影径直飞去，终于成功将对方揽在怀里。落地之时巨大的冲击力激得她踉跄后退，双膝一软，半跪在铺满了鲜血和尸骸的土地中央。颤抖的手臂却依旧抱得死紧，仿佛只要这般，怀里的人便不会离自己而去。
“水神仙上，其实你之前说的没错……”
“本座就是那心机深沉、阴险歹毒之人。”
染血的唇角轻轻勾起，润玉眨眨眼睛，朝她疲倦至极地笑了笑，眼神中没有留恋、没有不舍、没有愤恨、没有畏惧，只有一片平静无边的解脱。似乎过往种种悲欢不过一场虚空大梦，如今终于到了醒来的那天。
“不但逼你立下上神之誓，也将他关进了这天地间最大的牢笼。”
他蓦地咳嗽起来，缕缕鲜血沿着白皙的下颌蜿蜒而下，目光缓缓趋向迷离，却执拗地望向她的脸庞，始终不愿闭上眼睛——
“你还不知道吧？本座立他为下一任天帝……”
“这传位诏书，怕是已经到了魔界……”
她一把捉住对方滑落的手掌，惶然无措地紧紧握着，希冀着留住那份渐渐流逝的温度。怀里的人依旧笑着，镇定自若地咽下满口甜腥，在她的心灵深处刺入最后一击——
“你说……我是不是非常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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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恨到尽头，凡心皆死。
她曾无数次地遇到旭凤的转世，心中悲喜交加、五味杂陈，却再也没能燃起年少时的爱意。曾无数次地遇到穗禾的转世，直至那一张张和昔日鸟族族长别无二致的明媚笑颜，再也无法掀起埋藏于血脉深处的仇恨与伤悲，脑中只留下万年之前，那个拉着魔尊的手一同跳下深渊的女人，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眼。
她也曾无数次地遇到过丹朱。时光荏苒，岁月蹉跎，话本中的那些恩爱纠缠、轰轰烈烈，带给她的早已不再是世外桃源，而是无尽悲苦。回不去，留不住，忘不掉，舍不了。浓郁的厌倦促使她一次次与对方的转世擦身而过绝无交集，直至四十年前那场特意而为的相遇。
她需要这样一个人，需要他记录下发生过的所有，借他之手在后世留下波澜诡谲的谜题，不被破解，不被遗忘，不被摧毁，直到被命定之人所触碰。或许在潜意识中，自己并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没能得见心心念念之人最后一眼。
又或许……她只是太过于孤独，太渴望找个人来倾诉。
毋论品性如何，在编排故事上，丹朱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四十载春秋冬夏，足以让《霜花传奇》的声名响彻大江南北。放眼整个凡界，几乎无人不知霜花仙子和天魔两界至尊之间的爱恨情仇。
可有些事，终究无法强求。纵使经过了无数转世，昔日的月下仙人也始终没能变成天帝的拥蹙。霜花仙子的故事在天魔大战之际戛然而止，在蛇仙彦佑的帮助下，一袭紫衫的“准天后”在大婚前成功逃出璇玑宫，奔向忘川之畔，奔向久违的自由。而后续的真相，只存在于《爱之余烬》这本秘密记录当中。
爱之余烬。
这还是她亲笔挥就的名字。细密凌厉的小篆，白底黑字，触目惊心。丹朱起初不甚情愿，认为爱情这东西神圣得很，若用“余烬”来形容，未免太过苍凉。可她只觉得无比妥当。厉火灼心，爱恨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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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南天门。
寒风当空而来，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她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追出门去，看着天界浩荡大军聚集在不远处的校场，一排排兵刃在日光下映照出耀眼的光芒。
“本座要你立下上神之誓。”
天帝朝身旁几位将领低声交待了几句，随即朝她缓缓走来，声音和神情透着同样的凉意。强大灵力不加掩饰地逸散在周围，压得她下意识退后数步，缩在袖中的手掌微微颤抖着。
“水神锦觅，终此一生，守护洞庭湖结界。”
“不论发生什么，也不得放弃生命。”
他毫无征兆地向前一步，探入她的私人空间，冰冷的手指紧紧箍住她的手腕，令她无法甩脱，也不敢甩脱。
“若有违背……魔尊神魂寂灭，不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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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叹一声，挽起左边的衣袖，手腕白皙依旧，却是那种不健康的青白。人鱼泪早已不在那里。那串从圆明园得手之日起，伴随了她整整三十九年的蓝色珠链，如今正躺在一个更稳妥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多年之后的重见天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万年之后，阵法重启……”
“所有的缺憾，都有机会弥补；所有的神魂，都终将归来。”
在世间孤零零游荡了这么久，也该到了……离去之时。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她笑着抹去不知何时掉落的泪水，挥手召来纸笔，写下那份在心底斟酌了许久的谜题。在这个世间，没有人能比她更加了解她自己，而除了未来的自己，也无人能够解开今日布就的谜团。
致锦觅：
我不知你眼下身在何处，更不知你如今是何种身份……
可这些都不重要。
既然你看到这封信，便意味着一切即将走向终局。
相逢之始，轮回之末。
这将是她亲手留下的指引。
也将是她亲手设下的桎梏。
她运起仅存的灵力，在湖水里优雅地打了个旋，看着半透明的结界在眼前闪现，和澎湃水灵再次融为一体。点点光晕从周身逸散而出，在空气中飘忽而上，越过被晨雾遮掩着的云层，飘向早已不复存在的天界。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要大笑出声，将全部的嘲讽一箩筐地抛给凡界那群没有自知之明的魑魅魍魉，笑话他们耗尽毕生精力不过是竹篮打水，那传说中藏满了无价珍宝的“末代天帝之墓”，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她又只能作罢，因为等待了整整万年之久的自己，也同样未能如愿以偿。
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久违的悠然闲适，身体愈发轻盈，灵魂深处哼唱着悦耳的歌谣。感受着眼前无垠的水波之下，所爱之人尚在安眠。
小鱼仙倌，这一世……
觅儿怕是等不到你了……
不过没关系，我是神仙，入了轮回也不打紧，我们定有再会之期。
就是不知……
待你醒来之时，见到的那个觅儿，又该是何种模样？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写给未来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