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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霜花仙子·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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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艳阳高挂,案上茶水渐凉。丹朱沉默地注视着面前没喝过几口的茶盏,思绪随着霜花仙子的淡漠话语,早已飘向万年前那些无缘得见的地方。死气沉沉的茶叶在水中飘忽不定,不大的杯口此刻犹如无边黑洞,似要把整个人吸进去。从贼人手里死里逃生那刻计起,掐指算来仅仅数时辰光景,却仿佛比一生还要漫长。
水神锦觅。
霜花仙子。
一个在天魔两界纠缠千载的不朽传奇。
一个……游离于时光之外的女人。
魔界至尊受命于天,从霜花仙子手中接过赤霄,接过号令天界的权柄,却明言拒绝了九霄云殿的主位。昔日爱侣在忘川之畔重逢,念念不忘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离去。《霜花传奇》的脉络渐渐有了眉目,而他的故事远远没有听完。
他兴奋无比,为笔下故事的主角此刻活生生地坐在面前,为夙寐以求的传说今朝终究得见。可同时又惴惴不安,为触碰了天魔两界不为人知的秘密,更为对面那位上神的眼中时不时流露出的憎恶和讽刺。他本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写故事的凡夫俗子,可每当水神拄着下颌冷眼扫来,那双黑亮的眸子里都隐约映着过去的影子。
“茶凉了,替阁下换一盏。”
芊芊玉手陡然探至身前,激得他紧绷着脖颈往回一缩,身体直直撞在椅背上,生疼。水神掀起眼帘懒懒望来,眸子深不见底,却闪烁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无辜。他用尽全部气力,才成功强迫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正是对面这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明艳女子,不久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满屋悍匪抹杀于转瞬之间。
为了……一串人鱼泪。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虽不会为了什么大道理而献身,但若能让心中的剧本传承于世,即便日后当真死在这水神仙上的手里,也没什么可伤春悲秋的。想到这层,他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那个自一开始就在心中徘徊不去的问题——
前任天帝的下落,究竟为何?
若接管天界之人是魔界至尊,前任天帝又魂归何处?殒身于天柱断裂的变故之中?被妖王杀了?见大势已去自尽了?还是死在其他什么妖魔鬼怪的手里?究竟何方神圣有这等本事,能让堂堂天帝成为阵前败将?
“阁下为何如此笃定,天帝陛下已经死了?”水神仔仔细细瞧他半晌,纤长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语调不悲不喜,“我记得,不久之前,自己似乎和你说过……”
“我所爱之人,依旧还活着。”
“活着?天帝还活着?那他为何在后来的史书中不见踪影,还把位置传给了——等等!”丹朱呼吸一窒,被刚刚意识到的信息惊得说不出话来,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仙上,你你你……您爱上了天帝?”
“我与天帝之间,曾经有一纸婚约。”水神缓缓应道,目光依旧注视着他,其中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那些,不过是曾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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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璇玑宫。
最后一缕日光从栽满昙花的院落边缘消失的时候,廊外的女子依旧还在跪着。丝缎长裙毫不在意地拖在阶前,双手交叠轻放膝上,头颅却始终高傲地抬起,微乱的额发之下露出一双不愿服输的眼睛。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连殿前的一众仙侍都难掩困意、捂着嘴摇摇晃晃直打哈欠,七政殿紧闭了整整一日的大门才终于开启。天帝缓缓跨过门槛,轻提衣摆拾阶而下,挥手屏退左右,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而她同样沉默地回望过去,目光中半是灰烬,半是涅槃的火。
“还记得,仙上曾当着所有人的面,信誓旦旦地说过……”男人蓦地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别过头不再看她,“你曾经说过,自己对本座已经无话可说。”
“的确。”她苦笑着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仰头望向重檐之上愈发昏暗的穹顶,“还记得,陛下也曾经当着所有人的面,信誓旦旦地保证过……”
“保证过要给我自由。”
“我只想要自由,天帝陛下。”
“自由?水神仙上,从婚约解除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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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朱端起杯子佯作喝茶,以袖遮脸,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瞥向对面那个似乎正处于沉思之中的女人。厚重的旅行斗篷早已除下,随随便便挂在椅背一角,徒留贴身的暗色衣衫。初见时夜色正沉,本以为是和外袍色调别无二致的素黑,如今才发觉竟是一身绛紫,绣着葡萄藤样式的暗纹。左侧袖口稍稍卷起,皓腕之上一缕幽蓝光芒若隐若现,毋需细看,他便已然知晓,定是那串珍贵至极的人鱼泪了。
真没想到,霜花仙子的心中挚爱……
竟然是天帝!
可若他们二人当真情投意合,又为何要取消婚约?
还有魔界那位……
魔尊在她心里,又是个什么位置?
“你知道吗?当年也有人问过我类似的话。”
直至水神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将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地问了出来。他揉揉眼睛尴尬一笑,端详着对方并没有发怒的征兆,好奇之心便再一次瞬间战胜了所有踌躇——
“类似的话?该不会……是魔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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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幽冥之渊。
她早已数不清究竟来过这里多少次,溢满脑海的只有一个事实,那就是每次观察到的场景,都比上一次更糟。随着裂痕的不断延展,天柱的彻底倒塌似乎已成定局。五百年光景过去,诸路神魔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成功扭转乾坤。
五百年前,天帝孤注一掷,用尽一切为他们换得了时间。
五百年后,残酷的命运依旧毫不留情地想要夺取幸存的一切。
她憎恨命运,憎恨挑起战争的妖界,同时又更加憎恨自己。花开花落自有时,心怀万千思绪,口中万千言语,机会一旦错失,便只能徒留遗憾。
“锦觅!锦觅!”她应声转身,恰好望见魔尊越过众人疾奔而来,气喘吁吁,衣冠散乱,却依旧朝着她的方向不住地挥手,“等等!我有话要对你说!”
“如果、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一次……”
她浑身一颤,紧紧闭上眼睛,如被术法定住一般呆立在原地,内心已然猜出对方即将出口的话语。
“这一次,没有陨丹、没有红线、没有婚约、没有母神从中阻拦……更没有那些新仇旧恨、生离死别……”
“所有人都还活着,都好端端地陪在你身边……”
魔尊深吸一口气,终于在她身前站定,声音掩不住地颤抖着——
“我和他,你会选择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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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朱激动得脸颊发烫,瞪大了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水神,等候着对方接下来的回答。可怎奈世间悖意之事十有八九,眼前这位神仙此刻闭紧了嘴巴,眼帘半阖,舒展着身体斜靠在椅背上,丝毫没有将故事继续讲下去的意图。
后续呢?后续呢??后续呢???
内心火烧火燎的他,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原本光滑的木椅之上,似乎长出了成百上千颗钉子,扎得他坐立不安,恨不得即刻变出什么趁手的工具,扑过去撬开对方那张蚌壳一样的嘴。
急死人了!急死人了!!急死人了!!!
“看阁下的神情,是不是很想知道故事的后续呀?”水神蓦地凑过来,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动作夸张地晃了晃,“若希望我继续讲下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只要……”
那张始终波澜不惊的淡漠面庞上,有缕缕狡黠清晰滑过,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千百岁——
“只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当然!当然!”丹朱想都没想,便一口应承下来,“仙上您请说!”
“我灵力将尽,已然命不久矣。”水神镇定自若地啜了口茶,似乎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但我的使命,绝对不会就此终结。”
“这第一个条件,便是要你如实记录下发生过的一切。从在圆明园遇到我的那刻开始记起,我的相貌,我的穿着,杀过的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要一五一十地全部记下来。”
“《霜花传奇》这个剧本,自然可以按照你的意愿改写。但真实发生过的一切,必须在另一本记录中留存。”
“呃……好说!好说!”丹朱尚有自知之明,即便听到的要求再过离奇,也深知自己并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再次满口答应,无奈地看着象征着誓言成立的淡蓝色灵力束从对方手中翻卷而起,“那、那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个条件嘛……”水神沉吟片刻,满意地看着誓约之力如长蛇般缠绕在他的手腕上,又渐渐消隐于无形,“待时机到了,我自会再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