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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象牙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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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见过那样无望的黑暗。
——我的本能牢记着我所经历过的一切痛苦。
——如果末世终将降临,你就是我唯一的天光。
目之所及之处全都是黑暗,压抑的,逼仄的黑暗。这黑暗带着重量,沉沉地压在人身上,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太重了,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被这黑暗压倒,吞吃入腹。
这样令人不适的黑暗不应该出现在象牙塔里。不应该的。
这可是为人圆梦的造梦机啊……
她想。
哦,对了,象牙塔因为能源不足,已经崩坏了。
这次是彻彻底底的回到了没有幻想粉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世界。
象牙塔的本体,原来这么小啊。
她横躺在黑暗中迟钝地眨了眨眼,感觉到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从脑中被抽离的轻微晕眩。
然而晕眩之后的清明像是新生。
终于从那个疯狂的梦境中醒来,自己的情绪不再牵在他人手中,有一瞬间的解放感几乎是新奇的。
她从不知道有情绪可以叫人快乐到浑身颤抖。
象牙塔的影响终于彻底消失,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记忆在回笼。
很慢很慢,像个旁观者一样回顾自己的人生。
为什么会这么慢呢?就好像是她自己不想回想起来一样。
手上握着那个小巧的留声机,攥得很紧,俨然一副怎么都不想松开的姿态。她试着举起手来,想要看一眼那个留声机本来的模样,手却怎么都不听使唤。
象牙塔有这个副作用吗?
她有些茫然地想着,总觉得象牙塔不可能有这么严重的缺陷,不管是她还是他都不会允许一个具有严重缺陷的造物从自己手中诞生,并流通于世。
那到底是为什么?
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睁开眼时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快乐。她的身体本来就在颤抖。
全身上下的所有细胞都在拒绝大脑发出的命令。就好像她的大脑在象牙塔影响下忘却的东西都由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牢记,深深地刻在最深处,潜移默化之下成了本能。
本能总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一个至今仍有人在不断争论的话题,关于它的解释有诸多分歧,有时也会有人用它代指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行为。就像是我们用无解做解,我们也可以用一句本能来解释任何无法说明的行为。
有些时候它也被解释为一种保护机制,从某种保护我们免受伤害。
而另外一些时候,它会有另一种更浪漫的解释。关于那些深刻的感情,哪怕你忘记,甚至忘得一干二净,你的本能也会替你牢牢铭记。
不论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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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终于全部回到了她的脑中。
那一刻,她忽然很想见他。
见到他,拥抱他,用身体去感受他还在,还好好的和她一样活在这世上。见到他就能说服自己,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境,只是因为象牙塔出了故障,带给人的尽是悲伤,她又在象牙塔里呆了太久,记忆有些错乱了而已。
她已经从象牙塔里出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能够见到他,一切都能好起来。
哪怕她清楚,她已经不可能见到他了。
就像她清楚,象牙塔没有故障,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不愿接受现实而为自己编造的谎言而已一样。
多可笑啊,明明最厌恶象牙塔的就是她自己,这一刻她却无比希望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象牙塔造的一个梦。
不管她有多么不愿记起,这一切还是回来了。
当真实的过往再次呈现在她眼前,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直面真实的勇气。
他死了,为了救她。
她死死地攥着留声机,像要把它嵌到她的血肉里。
她想要哭喊,想要尖叫,想要发泄,却什么都做不到。
生离和死别,无论哪个都是沉重到极点的词汇,单单听着就承受不起,更不用提亲身亲历。
最终,她颤抖着手举起那个留声机,缓慢却坚定地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清,却不知道为什么独独看清楚了那个留声机,看得清清楚楚,不论是上面每一个细节,还是星星点点,早已干涸的血迹。
真奇怪啊,留声机上的那些细节她在现实里看过好多遍,在象牙塔里看过千百遍,记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明明那些血迹她只匆匆瞥过一眼,为什么记得这样深刻呢……
她轻轻地将那个留声机按在自己心口,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泣音。
像是心痛到极点,又像是喜极而泣。
没关系,很快就能去陪他了。
她似哭似笑,唇角扭曲地翘起。
象牙塔之外有细碎的、格外奇妙的声音。
那声音又细又轻,最初听来和小猫儿弱弱的叫声没多大差别,再细听却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听到那声音的瞬间,她眼里涌起刻骨的恨意,中间又难以抑制的升起几分恐惧。
她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某种不知从何而来,超出了人类认知的陌生生物。它们的智力水平非常低下,只被生物的本能支配着行动。而且是最基本的,通过进食摄取能量活下去的本能。
没有人知道这种生物最初如何诞生。生物的诞生离不开进化或变异,可是这种陌生的生物拥有极其可怕的繁殖能力,各个族群之间的差异大相庭径,甚至分类成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物也不过分。他们体型各异,习性各异,长处短处也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那种近猫又不像猫,格外娇弱无害的叫声。
但其实根本没有区分这种生物的必要。因为它们所过之处,万物不生,唯一留下来的活物便是它们,几乎就是毁灭的代名词。也因此,人们称它们为“灭”。
人类对“灭”的了解不深,所有的资料背后都是未干的血泪。“灭”的攻击力以及防御力应族群而异,高低各不相同,最难对付的甚至连目前最先进的武器都难以抗衡——除去那些真正的大规模杀伤武器。对人类来说,杀死“灭”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任务,连自卫都极其勉强。
在失去了一座又一座城市之后,人类终于找到了“灭”不应族群而异,全都惧怕的东西——某种特殊的磁场,并在又一轮惨重的代价下阻挡下了它们的侵略。
但也仅仅只是阻挡住了它们继续前进的步伐而已,从“灭”手中拿回那些陷落的城市对如今的人类来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从更现实的角度来说,就算拼尽全力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夺回那么几座“空城”,又有什么意义呢?
除却属于“灭”的生命波动外,陷落的城市中都只有零星几点生命迹象,那是能源还未用尽的象牙塔中的人们。象牙塔运行时会产生一点极其微弱的特殊磁场——“灭”所惧怕的那种。靠着这种磁场,在象牙塔能源耗尽之前,待在处于运行状态下的象牙塔中人暂时逃过了沦为“灭”的猎物的命运。
尽管象牙塔不是永恒的。
事实上,随着时间的经过,零星的生命迹象逐渐更加零星。从身处安全区的人们看来,那些生命迹象就像是一簇簇微弱的火光,火光熄灭之时,就是一条生命的凋零。
安全区的人们虽然还关注着陷落区的情况,但放弃陷落区的幸存者已经成为了大部分人无言的默契。
这是能将损失降到最小的唯一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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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所处的这座城市,就是最先陷落的几座城市之一。虽然还不清楚究竟有什么正在发生,但许多人还是察觉到了弥漫的危险气息。
有些人开始计划着搬离,但更多的人仍在观望。
后来,及时搬离的人成为了仅剩的幸存者。
彼时正是她和他关系终于有所缓和的时候,他们在另一座城市的朋友一夕之间全都没了联系,事情似乎正向着什么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难以抑制的不安下,他们商量离开。
当今的时代,搬家并不是件麻烦的事,但人们通常还是不太习惯离开常住的地方。毕竟就算搬家变得轻而易举,要适应新生活仍需要时间。
总是闷在家里也不好,那天她和他出门吃饭,难得的约会使人的心情美妙,两人的感情也随之迅速回温。
然而变故总是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细弱无害的叫声在街角响起。
而孱弱的叫声背后,是一种无比可怕的生物。
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逃,来不及细想要逃到哪里,来不及细想逃不逃得掉。
他要比她冷静一些,目标明确地带着她跳上悬浮车,准备前往实验室——实验室出于各方面原因考量,要比普通的住所更坚固。
那些生物的破坏力显著,实验室总要比自己家安全。
实验室确实要比普通住宅好上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他们好不容易甩脱了一只,却没想到在实验室门口正面遭遇了另一只。
一只和他们在街上遇到的截然不同,却明显更强壮的生物。
实验室的大门缓缓启动,面前的生物却仅有一步之遥。最后关头,他一把推开她,挡在了她身前。
温热的液体一直溅到她脸上。
实验室的大门猛地合上,那只生物似乎暂时奈何不了坚固的门,总算是能让人喘一口气。
如果忽略他惨白的脸色,以及满地的鲜红。
她快疯了。
“别怕,我在。”
他强撑着笑脸,语气温柔,气息却紊乱得不成样子。
“听话,进象牙塔。”
他不知道象牙塔能产生“灭”畏惧的磁场,他只是觉得象牙塔为防外界打扰,已经采用了非军事用途外最坚固的材料,在里面总能更安全一些。
更不用说象牙塔的精神干扰,在这种时候应该能安抚她的情绪。
象牙塔是造梦机,是虚假的桃花源,是画地为牢,他一直都知道。
只是此刻,象牙塔是真正的“象牙塔”。
他递给她自己始终贴身保管的留声机。
“我会一直都在。”
如果末世终将降临,她就是他唯一的天光。
她要一直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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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忍心再回想下去。
象牙塔外逐渐清晰的细弱叫声也不会允许她继续回想下去。
她清楚地知道她即将迎来死亡,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但是她乐意拥抱死亡,去陪他长眠地底。
于是她攥紧了他留给她的留声机,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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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弱的叫声尖锐,像是在为得到新鲜的食物而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