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象牙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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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时光永垂不朽，某种意义上。
——过往我们经历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在时光停滞的那一刻都是不朽的。因为当时间停下它的脚步，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抹去它的存在，所以那一刻，它是永恒的。
她与他的故事，算不上是个好故事。
那是一个与曾以为是知己的伴侣产生分歧，从此陷入无休止的争执的故事。
而分歧的原点，就是象牙塔。
最初想要设计象牙塔的是她，发起这个计划的也是她，甚至象牙塔的最初版本也是她和他共同完成的。
但最终成品的这个象牙塔，不是她原本想要的那一个。
他最初只是像纵容她一个小小的愿望一样，带着点无奈，一点不会让她察觉的勉强陪她一起，就像曾经有过的无数次一样。
但是渐渐的，他对这个计划投入了更多的兴趣，更多的精力，逐渐发展到与她没日没夜地畅谈象牙塔的设想，认真地讨论每一个细节的地步。
争执是不可能没有的，他们毕竟是有独立思想的两个人，不可能所有的想法都一模一样。但那时的争执并没有很严重，不管是她还是他，仍旧对彼此是知己这一点深信不疑。
是什么时候争执开始向着无法收场的方向进展的呢？
是她发现他在象牙塔的程序里加入了某个功能开始的。
那天他们爆发了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吵，或许觉得那是争吵的只有她一个人。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很温柔，却也很强硬。
他一直都是这样，他会纵容她，但这纵容并不是毫无底线的。他会纵容，但绝不会妥协。
他是这样的人，她亦是。
她非常不赞同象牙塔的程序中出现强制性的东西。
尤其是强制干扰，范围甚至包括记忆。在她看来，这已经算是一只脚踩在侵犯人权的警戒线上了。
象牙塔为人们营造的的确是个幻想，它是美好的，能让人舒适的，所以人们在其中感受到的情绪必须是真实的，而不是通过强制干扰功能强行营造出的无忧无虑。
人的情绪是多种多样的，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负面情绪是不可避免的，象牙塔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消除人的负面情绪，使人感到快乐、幸福。
她不觉得通过强制干扰来消除负面情绪而生出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
但他觉得，强制干扰是必须的。
他们从来没有像这样，站立在两个彻底对立的立场上过。
那天他面对着她的质问，要比她冷静得多。
他说：“为什么要摘除？如果没有任何干扰，人会就一个又一个烦恼陷入无限的负面情绪，象牙塔根本束手无策。这完全违背了我们创造象牙塔的意义。象牙塔太被动了，如果它没有主动的能力，它根本无法起到使人感到快乐的作用。”
他觉得人是需要逼迫的，人如果没有逼迫，靠自己的力量是很难，甚至是无法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的。
他觉得人生来悲观，很容易陷入负面情绪。
他觉得就算是强行营造出来的虚假的快乐，也要比真正的悲伤来得好。
谁也无法说服谁，谁也无法让谁妥协。
讽刺的是，设计象牙塔的初衷是愿世上不会有人悲伤，但它还没有面向世人，就已经让它的设计者，一对本来毫无间隙的情侣站在了对立面，陷入了无休止的争执。
它早就预示过它的诞生或许只是个悲剧，因为“愿世上不会有人悲伤”这个初衷本身就是不可实现的，违背自然规律的。
但彼时，没有人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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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记忆只告诉了她这些，还有很多缺失的地方没有补全。
但暂时，她没有精力去管那些。
她从地上抓起那个留声机，眼里有一丝恐惧。
之前这个留声机播放过的一段内容，就是最后一句话播到一半又卡住的那段，是当初她和他争吵的内容。
这个留声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当她认真地考虑起这个被她忽视许久的问题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留声机不是象牙塔以她的意识为基础创造出的幻想，是个真实的物品。
不是假的，是真的，有实体的东西。
明白这必然是个重要的东西，可没想到会重要成这样。
她会将它带尽一切都可以被具象化的象牙塔里，就有力地证明了它的重要性。
……会是他给她的吗？
她有些迟疑地想着。
只有她一个人的录音暂且不提，那些有他在场的录音，应该是他录的吧。她知道他有把所有经历都用录音记录的习惯，而且格外喜欢用这种“老古董”式的方式。
他。
她心口一阵叫她窒息的痛苦袭来，她皱着眉捂住心口，轻嘶一声。
好难受，好难受。一想到他这个人，就说不出的难受。
她眼中再次闪过一丝迷茫，想要回忆起为什么会这样难受的原因，脑中却又一次传来一阵刺痛，叫她在最后关头又思考起别的事。
这是象牙塔尽它的余力做出的最后的干扰。
带着被深埋的，被遗忘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深沉爱意。
……她为什么会在象牙塔里面？为什么会带着这样一个留声机进到象牙塔里？还是这个她所厌恶的，完全偏离她原本设想的象牙塔。
她依稀记得，她曾经在某次争执中对他说过，她这辈子都不想进这个象牙塔。
她热爱真实，尽管毕生目标都是希望这世上不会有人悲伤，却从不否定那些负面情绪的存在，因为她深深地知道，有七情六欲才是完整的人。她追求的象牙塔绝不应该是这种只能造出虚假梦境的造梦机器。
他当初问她如果有一日她也陷入了那种痛苦无比的境地，她会不会想要进入象牙塔。
她当初是怎么回答的？
她语气很差地回了他一句，她绝对不会需要那种苍白无力的梦境。
他罕见的对着她冷了脸色。
其实她说完就有些后悔，新的象牙塔毕竟也是他日夜研究试验出来的结晶，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在上面投入了多大的精力，同时还要应付她时不时的发难。她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他们的出发点是相同的，只是在途中各自拐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她有属于她的理念，他亦然。
谁都没有要求对方改变自己理念的权力。
在不危害社会的框架之下，思想的自由至上。
思想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只要思想不死，文明不灭。
这是这个时代的人类从一出生就被灌输的概念。他们最初懂得的道理就是尊重他人的思想。思想不分高低贵贱，可以不赞同，可以批评，可以争论，因为同时对方也拥有拒绝接受的权力。但是绝对不可以贬低。
当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很僵，接近谷底。
她虽然有些后悔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却还是拉不下脸收回。
两人陷入无声的僵持。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每次对面不是无休止的争执就是凝滞的沉默。根本看不出来他们本是一对视对方为知己的情侣。
率先服软的是他。
他说，他怕。
他说，他怕失去她。
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会失去她，他一定会选择进入象牙塔。然后在里面度过余生。
在象牙塔中，身体上的时间流逝是可以被人为停止的，只要有足够的能源，理论上可以实现“永生”——仅限于意识形态的永生。但能源不可能是无限的，象牙塔能造出的永乐乡也是有局限的。经过计算，象牙塔能够提供的“永生”的最大限大约是人类寿命的两倍。只是这是一个在所有条件都完全，并且达到一个近乎完美的状态下计算出来的数值，实行可能性很低。
同时，象牙塔能保证的“永生”时间还受到个人财力的影响，因为“暂停时间”需要足够的能源，那是一笔近乎天价的财富。
只不过，他说的是余生，似乎并没有要启用这一功能的想法，可能只会启用营养供给，以补充生命活动所需要的最低限度的能量。
为……什么？
她又想不起来后面的事了，只有眼泪不停地从眼眶中滑落。
她好像不记得，又好像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他要带着她的那一份一起活着。
有些东西刻在基因里，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的命运。她就是其中的一员，基因决定了她的寿命注定没有办法比得上他的。人类虽然拥有编辑基因的技术，但由于这项技术曾被人滥用，早早就被政府严禁了。
这件事她在他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提过，之后就变成了两个人刻意回避的话题。
留给她的时间注定不及常人，所以才会更热爱这世间，热爱这每一分每一秒。
在她那些残缺而零乱的记忆里，除了象牙塔的事情之外，他们之间总是他在纵容她，那些包容的温柔藏在她当时不及注意的角落，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将她紧紧包裹。
而此刻，她跨过经年空白的记忆，在凌乱的角落翻出了那时候被她忽视的，沉默而无声的深沉爱意。
如果说他是因为她会离去才想要进入象牙塔，那……她呢？
是因为……他，已经离开了吗？
脑中陡然滑过这样一个念头的同时，她没来由的一阵恐慌。就算现在她的记忆因为象牙塔的干扰残破不堪，也无法想象没有他的世界。
他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没有他，她的生命便不再完整。
刺耳的警报声忽然响起。
她先是一愣，很快就意识到象牙塔已经濒临极限。能源终于即将消耗殆尽，冷冰冰的机械音语速飞快，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居然透出几分人性化的急切。
警报声越来越急促，而她坐在逐渐化作密密麻麻的数据消失的金属地面上，面色茫然。她感到自己有一瞬间是痛快的，就像是从某种看不见的束缚中解脱，重获自由的快感。
象牙塔在四面八方的警报声中逐渐分崩离析，每一条数据都是那段混乱的时间里，象牙塔为她编制的梦境的碎片。
那一幕景象其实是震撼的。
因为正在崩塌的，是一个自成一方的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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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眩晕，她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象牙塔（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