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鸟鸣》昀山

5、第 5 章

　　谢衍又后退了一步，腿撞在床边，直接向后坐了下来。情况顿时变得非常荒诞：白天刚灌了一脑子科学定理，晚上就要接受家里在闹鬼，属实令世界观受到震荡。

　　所幸他刚醒来一天，头脑还没恢复到全速的运转。他的世界如此之小，震荡自然也不大。

　　十几秒后，他就接受了现实。
　　并调出了对自己有利的部分：

　　谢照没有实体。
　　所以只敢故弄玄虚，（暂时）不会对他造成伤害和影响。

　　想通这一点，又身心俱疲，谢衍立刻转身走向床，整了整枕头，躺下闭上眼睛，用行动宣告对话就此结束了。
　　而睡着很容易：只要一动不动地待上片刻，感知就会趋向于迟缓，耳边能够听到的风声越来越弱，直至无意识的黑暗。

　　谢衍希望自己能在天亮后再醒来。

　　但不幸之处正在于此：
　　重归意识时，他的眼皮上并没有光亮。

　　大脑迷茫而缓慢地运转着。

　　刚睁眼的人或多或少都分不清自己在梦里还是现实，而倘若身处他的情况，还会额外思索一下自己是不是再次失忆、已记起来或新叠加的部分还剩多少。

　　失忆并没有什么，只是很不方便，到处都过于空旷了。

　　谢衍开始机械地罗列那些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关键词：
　　谢苑。
　　爸爸和妈妈。
　　梁恕。
　　白塔。
　　机器人。
　　窗户。
　　《脑》。
　　谢照。
　　幽灵。
　　风吹在床铺。
　　风……

　　谢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他仍然闭着眼，也仍然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心平气和地问：
　　“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人回答。

　　谢衍侧过头，瞳孔在睁开的刹那不由一缩：谢照果然没走，但从窗子上下了地，改为蹲在床头边的空地上，手指捻着枕角，影子俯视他的脸。
　　尽管从他闭眼到现在至少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但乍然看到谢照方位的变化，简直像是对方在瞬间内从远至近一样。

　　谢衍垂下眼，盯着谢照手背上交错的青紫色细血管。
　　鬼也有贫血吗。

　　“我不要求你离开这栋房子。”他对这位枕边人说，“但你能至少离开我床边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谢衍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重新闭上了眼睛：“再问一遍。”

　　谢照满意了：“你今天走了多远？”

　　“就在山庄里转了转，不知道多远。”
　　“没有走出去吗？”
　　“没有。”
　　“为什么？”

　　头脑里，一望无边的白色山庄和由远及近的房屋浮现出来。
　　现在想来，白天设立的目的地确实处于难以企及的距离。远到一定程度，甚至已经不像真正的房子，更像苍绿世界里的一片白色菌类。

　　在白色山庄，很多东西都看着不甚真实。

　　“太远了。”谢衍于是回答。
　　“所以你以后不会再往那边走了？”
　　“谁知道。”

　　谢照可能沉思了片刻。

　　谢衍都快又睡着了，才听见他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你下次应该试试。”

　　“试试什么？”
　　“能不能走到那里去。越过那里，看你能走多远。”
　　“为什么？”
　　“我想知道你会看见什么。”

　　所以其实不是“不出门”，而是根本离不开这栋房子吧。谢衍心想。但这又算什么，地缚灵吗？
　　又想：我居然就这么接受了他是鬼！

　　左思右想着，他感到枕边向下轻压一下，谢照压在那里的手拿开了。谢衍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见谢照神色不明地望着窗口，还是问：“你为什么自己看不见？”

　　谢照没回头，头左右轻轻动了动。

　　“我姐姐把我放在这里，”他突然主动说，“所以她不来接我，我不能出去。”

　　谢衍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

　　那只言片语里透出的信息太不寻常、太巧合，谢衍这下彻底清醒了：“什么意思，你还有姐姐？你姐姐是谁？”

　　“我姐姐，”谢照说，“是个科研人员。认知神经科学——”

　　“停。”谢衍打断了他，开始有些眉目了，“你姐姐该不会也叫谢苑吧？”

　　谢照故作惊讶看向他。

　　“你姐姐跟你说了什么？”
　　“和你有关吗？”

　　“那就是没有。”谢衍冷冷地说，“先是也在这儿，又是也姓谢，又跟我共用姐姐。你知道我的名字，那天偷听了多少？然后就根据这些胡诌，我看你根本没有什么姐姐吧？”

　　“没有。”谢照幽幽承认道，“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姐姐呢？”

　　然后他走了。

　　*

　　早上谢衍起来的时候，也没再看见谢照。
　　甚至他怀疑昨晚纯属在做梦。世上果真有鬼吗？他大脑里存储的一切都反驳着这可笑的观点，但又无法解释为何自己抓不住一个真人。

　　谢衍打开了窗户，神色寡淡地向外看。

　　一如既往。

　　倒是白蒙蒙的空中忽然掠过个雪白的小点，远远落在山坡上。
　　草尖已经发白，两者融为一体，它轻巧地跳来跳去，似乎在啄草籽吃。他有心细看，结果心神一动，它却像受了极大的惊吓感知，呼啦啦地飞走了。

　　谢衍恍然想到，这是他醒来后见过的第一只活体动物。

　　像飘絮一样，躲藏会天空中。

　　他又想，这地方连小鸟都跟谢照似的像虚影。
　　随即更正：应当倒过来，称谢照像鸟才对。

　　类似的想法一开头，就无可避免地继续延伸下去。谢照实在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小东西，即使主要是令人困扰。

　　他昨晚真的出现过吗？
　　今天晚上也会出现吗？

　　到时候又是什么情况？

　　今天机器人做了肉块意大利面，配红番茄汤。肉块是正方体，面条被优美而整洁地一圈圈环绕，好像从任何角度看去都是一模一样的姿势，菜叶齐齐整整摆了一圈。谢衍用完饭，回到盥洗室，和那幅《脑》大眼对小眼地洗漱后，在书房里打发了剩余的时间。

　　整整一个上午，他没再见到谢照，谢苑那边更是一点信都没有。

　　梁恕下午才来，敲完门就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谢衍跟在后面，直到行至车门口，才找到机会礼貌地打个招呼。

　　“午安。”梁恕简短地回复道，“计划有变，我直接送你去墓地，之后再开车回白塔。上车之前，有件事我要和你特别说明一下。”

　　谢衍请他说。

　　“你姐姐精神不太稳定，千万不能刺激她。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尽量顺着她的意思，明白吗？还有，千万不要在未经她允许的情况下碰她。”

　　“为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

　　与此同时，旁边的车窗忽然自动打开。一小半女人脸分明在阳光里，却奇异带着白蜡烛的光泽。

　　“又见面了。”谢苑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微气色笑道，“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