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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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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流光】
韩非只觉右眼的眼皮轻跳了一下,便听面前的男人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庄。”
卫庄顺手将手里的剑鞘甩了出去,提剑道:“师哥。”
盖聂无声地望了他一眼,将肩上的男孩安置到了一边的槐树下,而后转过身来,朝卫庄略一颔首,手中长剑出鞘,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卫庄毫不客气,猛地纵身上前一步,一记直劈迎头而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剑身相撞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盖聂右脚后踏半步,纵身退出一丈,闪着寒光的鲨齿紧随其后,他却并不急着还手,手中渊虹轻轻相抵,压在卫庄的剑刃上,一个轻巧的借力,侧身避开了这迎面而来的一记直劈。
卫庄手上力道一收,从容不迫地将剑柄往下一压,剑锋贴着渊虹的刃口转过了一个极润的圆弧,仿佛一朵于刃口缓缓绽开的芍药,带着致命的危险,以及不可言喻的妖冶。有一缕银发脱离了发带的束缚,自他耳侧缓缓垂落下来,他手中剑锋一挑,顺势将其削去了,而后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或是挑衅,又或者,是难耐的亢奋。
盖聂却仍是闪避,他虽以剑圣之称名誉天下,可轻功无疑也是顶尖,虽一路退让,身法却轻盈飘逸,宛若飞鸿踏雪,应对直攻皆不硬挡,更别提反击,却总是能与卫庄保持不近不远的三尺距离,行云流水般在鲨齿剑尖游走,从容不迫地近乎潇洒。
红莲在一旁屏息观战,只觉心率都较平时快了一倍,余光一瞥,却见韩非不知何时竟在一边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正漫不经心地朝局中望去。
红莲心中疑惑,凑上前去低声道:“哥哥,你说这二人中......谁会赢?”
韩非抬眼看她,突然无奈一笑,反问道:“红莲,你问哥哥?”
红莲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错人了,韩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看江湖上这些打打杀杀的破事恐怕还没她自己在行,目光一转,又盯着不远处缠斗的鬼谷纵横了。
韩非摇了摇头,开口道:“鬼谷双剑,一纵一横,一捭一阖,看似阴阳相对,是截然相反的两面,实际上却是同一种人。”
红莲杏眼一转,若有所思道:“哪种人?”
韩非垂着眼帘,低声道:“以己为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红莲听了韩非三言两语的点拨,却也没能立刻大彻大悟,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浮光掠影般闪动了一下,想仔细瞧时,却再寻不到了。
韩非看着红莲一副懵懂的样子,知道她没听明白,心中苦笑了一下,没有把后半句话继续说下去——
青锋虽利,却最是耗人心血,又因其锋芒过盛而广遭世人所妒,磨一剑需十年乃至更久,折断它却只在一瞬间。自古神兵利器,又有几个能得善终呢?
他轻声道:“像盖先生这样的人,其实活的最为辛苦,因为‘剑圣’这个名号实在太过耀眼,一旦冠上了,就注定要饱受其累,甚至世人评定他的标准都要凭空高出一截——譬如一个小错,若是其他人犯了,那没什么;可要是犯在剑圣身上,大家便会觉得他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红莲追问道:“这么说来,这世上的高手岂不是都很可怜?”
韩非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一个人的名声若是太过响亮,无论美名恶名,世人便不再将其视作一个独立的‘人’,他们看到的只是他头上顶的那个名号。从此,再没有人愿意走进他,了解他......”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啊,注定孤独。
韩非心想,自己虽然只是个不值一提的文人,却也能著书立说聊以□□,便是在世时无人欣赏,百年之后凭借一纸文章,或许亦能寻得知音,可是武者呢?剑客手中的青锋,又有谁人能懂呢?
习武之路太长,太苦,也太寂寞。
他一直不愿与红莲讲这些,原本是希望红莲能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在琼楼玉宇中做个不知人间寒暑事的韩国公主,可他毕竟是想错了,这世上哪有什么是能长长久久的呢?真要说的话,也唯有无常二字罢了。
将一朵摆在温室里精心呵护的娇花突然移至烈日下暴晒,岂不是比将种子一开始就抛在悬崖绝壁上更加残忍吗?
韩非略抬起头来,见红莲皱着眉头,目光粘在一边的战局上,仍是一副忧心的模样,想了想,干脆直接道:“顶尖高手间的对决,你就是想帮也插不了手啊。”
红莲心不在焉地点了个头,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总还是疑惑,哥哥和卫庄不是已经......难道就一点也不着急吗?她不明白。
红莲蹙着眉头,一双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不远处的打斗的二人,半晌,才低声问道:“哥,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他吗?”
韩非笑了笑,只当她仍放不下心来,再不说那些大而化之的道理了,开口道:“盖聂行事不好满,点到为止,总留三分余地,便是嘴上不说,其实心中最重同门情谊;至于卫庄,”他摇了摇头,“他......有时或许真是这么想的,可是也不会是现在。”
红莲眨了眨眼睛,这次算是听明白了,于是倚在韩非身边坐了下来,只是视线仍止不住地往一面瞟去。她其实只听进了前半句,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再没去细想韩非说的“这么想”到底是指的什么。
韩非见红莲没有深究的打算,倒是松了一口气,其实贸然品评一个人的行为与动机实在是很不妥的,这本就不是三言两语间能说清的事情,何况各花入各眼,一米养百人,人与人之间的看法本就不可能相同,他刚才的那一番话,也不过是想让红莲安心罢了。
红莲沉默地盯了手中的赤练剑片刻,忽而意识到韩非仍是把她当个小姑娘哄,心中半是忿然半是酸涩,正欲开口说点什么,却听场内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鸣,瞬间心思就不在此处了。
剑刃相接迸出一片灼目的火星,与两人眼底的战意交相辉映,几乎称得上流光溢彩。卫庄率先发难,手腕一转,鲨齿一侧的剑齿恰好卡住了渊虹刃口,紧接着侧提一拉,剑身上瞬间压了十成力道,一代名剑渊虹竟仿佛难承其重,剑身微微颤抖,发出了“嗡”的一声尖鸣——那是断剑的前兆!
盖聂目光一凛,却依旧有条不紊,他手势稍变,渊虹剑应势转过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卫庄眉关一紧,意识到接下会发生什么,再想退时,却已来不及了——只见盖聂掐一剑指,看似轻巧地往鲨齿剑身上弹了一下,却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卫庄不可避免地撤了三分右手的力道,就在这个当口上,盖聂骤然旋身而起,如虹的剑气自天际而来,铺盖而下,毫不留情地斩向鲨齿刃口。
红莲的瞳孔倏地一缩——那是有“一刃断喉”之称的百步飞剑!原来盖聂先前一再闪避,竟是暗中积聚剑势,以退为进,使出这号称纵剑必杀术的百步飞剑。
这迎面飞来的一剑犹如崩山走石,卫庄只觉右手虎口一麻,剑身相撞发出一阵尖锐的悲鸣,手腕甚至尚未来得及发力,手中鲨齿竟已然脱手。
百步飞剑的剑势尚未散尽,盖聂却毫无恋战之意,借着下劈的势头顺势一退,整个人轻若无物似的落到了几丈开外的槐树之下,受先前一击的剑势所扰,那手腕粗的枝干微微颤动了几下,二三叶片自头顶簌簌而下,落在他的肩头。
卫庄回头看了一眼,被挑飞的鲨齿正静静地插在几步开外的泥地里。
“你变强了,小庄。”盖聂的声音十分平静,丝毫不像是刚结束了一场激烈的打斗,方才掷出的渊虹剑已然回到了他的手中,只听“咔”一声轻响,青锋入鞘。
卫庄轻哼了一声,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转身向鲨齿坠处走去,却见韩非不知什么时候站起身来,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倒是一边的盖聂走上前来,朝韩非一抱拳道:“韩公子,久违了。”
韩非记得盖聂当年称他为“九公子”,如今却改口了,想来或许是怕他触景生情,真是有心了。卫庄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挑眉道:“师哥似乎清楚......他还活着?”
盖聂沉吟片刻,皱眉道:“并非我未卜先知,只是自一日前起,整个咸阳的酒肆歌台一夜之间竟像是都在传这个消息。”
卫庄徐徐道:“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韩非瞪了他一眼,心说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人还颇有股玩笑精神,随即又正色下来,敛眉道:“我们自邯郸一路西下,途径城镇也并未闻此消息,若说是从咸阳城内传出,难道会是......”
卫庄明白他的意思,沉声道:“你揭露身份的那一晚,在场的除了不问世事的天宗晓梦,便只有一个帝国的中车府令赵高,究竟会是哪边放出的消息,答案不是昭然若揭吗?”
盖聂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赵高,原来是他......”
卫庄嗤笑一声:“说起来,你和赵高岂不是做过颇长一段时间的同僚,为了同一个主子,倒是尽了不少爪牙的本分吧?”
这时刚才不知闪到何处去的楚南公忽然踱到了几人面前,笑道:“几位,老头子我就说这是则‘时事’吧?”
盖聂朝他作一揖道:“在下盖聂,谢前辈今日的藏身之恩。”
楚南公目光一转,望向了一侧还在安睡的天明,叹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盖先生谢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作什么?真要说起来,荆轲那小子当年可真是欠了我好大一个人情。”
盖聂摇头,正欲再说点什么,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他匆匆赶过去,原来是天明被梦魇困住了,伸手一摸,男孩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这日夜里,几人于城中的一处酒楼内用了晚膳,韩非知道卫庄与盖聂这对鬼谷传人一别多时,许是有些事物需要私谈,便借了游街散心之名,携红莲一道早早离开了。
眼下虽非上元佳节,城中却是灯火通明,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临街的铺坊彩灯结账,又有阵阵丝竹之声自江面的画舫而来,放眼望去,十里长街游人如织,锣鼓喧哗,热闹非凡。
找路人略一打探,才知今日乃始皇寿辰,一年之中,咸阳城内唯有上元与此夜金吾不禁。
沿街的河道中,有盏盏莲灯随波而荡,星星点点,仿佛漫天星河落入人间。危楼高耸,华灯初亮,远处有笛声骤起,其音缥缈,自飞檐穹顶之上缓缓漾开,融于墨色的夜空之中。
红莲早年久居深宫,对这些民间的小食玩意十分稀奇,只是前些年里着实也什么心思,此刻又恰逢一年中难得的夜市,这便一头扎进了边上吊满彩灯的灯铺里,转眼就提了两只颇为精致的绣灯出来。
韩非见红莲兴高采烈的样子,心中自然也十分高兴,探过头去瞅了一眼,两盏绣灯原是一个样式,不过一盏素净,另一盏更花哨些,提在红莲这样俏丽的姑娘手中,怎样都是赏心悦目的。接着又路遇了一家脂粉铺子,韩非没跟着进去,由着红莲往自己手里塞了盏灯,在店外等她。
卫庄过来时看到的正是这幅景象。
长街上各色华灯交相辉映,好似春日里锦簇的花团,微风拂过,灯摇影动。韩非与他隔了一条街的距离,正静静地立于摇曳的灯火之下,他手里提了一盏素色的绣灯,视线落在不远处星火莹莹的江面上。
卫庄静静地看着他手中的那盏绣灯,颜色很浅,薄薄的纱罩上零星地绣了些梅兰的图样,若是年轻貌美的姑娘提着,当是十分雅致好看。他心知此灯无疑是红莲的,这一瞬,却无端觉得此刻韩非提着,竟有种别样的风流滋味,影影绰绰,叫人......心神荡漾。
这时东面的天边忽然亮起一阵耀眼的红光,点亮了半边的夜空,原来今宵不光有十里灯花夜市,还有盛大的烟火表演,随着一声震耳的轰鸣,漫天火树银花自天际纷纷而下,周遭的人群发出阵阵欢欣的哄笑声,与耳畔的丝竹乐声交织在一起,火光之下,星光月影仿佛都因此黯淡了几分。
几乎所有人都在仰头观望着这场盛大的烟火,一朵又一朵璀璨的花火在澄澈的夜空中绽开,摄人心魄,韩非却若有所感似的,回头朝对街望了一眼,就在这明明灭灭的烟火之中,看见了立于人群中的银发男人。
韩非今日没戴发髻,仅用一根素色的布条将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初夏的夜风拂面而过,带起了额角的几缕青丝,他的眼睛很美,又极亮,总能叫人轻而易举地忽略了一些东西——比如他脸上那一抹难以察觉的憔悴。
看着韩非朝他微笑,卫庄心中一动,无端觉得眼前这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应当是活在这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繁华乡里,何须听那塞外孤村的风吹雨声呢?
这一刻,好像有人轻轻拨动了卫庄心头的那根琴弦,带起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流,淌过四肢百骸,最后汇于心尖,再不散去。
他久久地望着韩非,心中忽而一片释然,又想起了几日前韩非问他是否愿意就此收手,他那时没有回答,此刻却忽然想明白了——为所爱之人做些改变,又有何妨呢?
于是缓缓走上前去,决定将那人紧紧拥在怀里,低头吻一吻那双含笑的眼睛,拂去他眉宇间的那丝倦意,至于其他的,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了。
然而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了一声轻微的风声,就要淹没在周围欢声笑语的浪潮中,几乎是同一时间,卫庄手中的鲨齿已然出鞘,有银光自眼前一闪而过,他的瞳孔倏地收缩了一下,那是一枚闪着寒光的利箭!
只是他与韩非之间毕竟是太远了一些,一条街究竟有多宽,五步或是十步?这一切明明只在转瞬之间,他却觉得,仿佛有千百年那般漫长。
一道极窄的血线自韩非颈侧划开,那么细,像是画匠用狼毫轻点朱砂,笔锋过处留下的一抹红痕,下一刻剧烈的疼痛自切口处传来,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颈部缓缓淌下,染红了胸前的一片的衣襟。
有那么一瞬间,卫庄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情绪像是无端滞了一拍,悲哀与愤怒尚未涌至心头,他甚至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或许今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只要醒来......
可惜毕竟不是。他眨了一下眼睛,大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却见对方颈间已是鲜红遍染。
过量的失血让韩非的视线变得模糊,一口腥甜的血气涌上了喉口,他勉强抿了一下嘴唇,没让大口的血水从嘴里吐出来,饶是如此,一道细细的血丝还是从他的唇角缓缓渗了出来。
卫庄刚才所想的,其实与韩非当年想让红莲在琼楼玉宇中过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样,都是极不切实际的。等闲平地尚能起波澜,又何况这乱世之中,哪里有什么长长久久一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