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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残宴 ...

  •   【第十八章:残宴】

      子夜将至的时候,偌大的咸阳宫内仍是灯火通明。宫人们谨遵御令,天子目光所及之处不得有燃尽的蜡烛,长灯不灭,寓以永生。

      朱木龙案的一角架了张鎏金的炕桌,上面摆了十余只大小碗碟,只是一边乳白的象牙筷依旧工整地搁在止箸上,是一丝也未动过的模样。前半夜的时候有宫人每隔一个时辰更换一次菜品,眼看夜色愈深,嬴政摆了摆手,示意殿前的宦臣退下。

      宫墙深深,玉宇重重,隔绝了外界一切的喧嚣与躁动。大秦刚刚一统,各类事务多如牛毛,光是每日各地呈上的奏折就需由辇车送入殿内,嬴政按了按隆起的眉心,浓重的倦意随夜色一并向他袭来,他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了。

      莫说十年之前,就是五年,乃至三年以前,彻夜批阅奏折直至东方既白也都是常有的事,就好像是一夜之间,霜色攀上了他的两鬓,曾经他壮志凌云,曾经他卧薪尝胆,只是眨眼间,轻歌快马的青年时光竟已一去不复返了。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年岁不吾与啊,他在心中长叹了一声。

      一阵清风自平地而起,桌案上橘红的烛火跃动了一下,顷刻归于平静。嬴政运笔微滞,一滴浓郁的墨汁自笔端渗下,晕开了竹简上的字迹,他皱眉盯了那诏书上的黑点片刻,才朝来人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章邯行了大礼,上前一步呈一密简道:“一切依陛下吩咐行事。”

      嬴政接过简书,却不急着打开,放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开口道:“近日咸阳城内盛传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章邯,朕当你行事谨慎,眼下看来,倒是颇为别具一格啊。”

      章邯忽地跪了下来,以额贴地道:“属下办事不利,还请陛下降罪。”

      嬴政不答,执笔蘸了蘸砚台中的墨水,重新批阅起案上的奏折来。周遭一时极静,章邯仍是跪着,额头抵在殿内的楠木地板上,似有冷汗自脊骨而下,他颤声道:“微臣之心天地可鉴,章邯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嬴政冷笑一声,“这世上愿为朕死而后已的人不计其数,多你一个不算多,少你一个自然也不算少,寡人封你为影密卫的首领为的可不是听你这声肝脑涂地。”

      说着缓缓展开了搁在手边的密简,浏览一番,这才神色稍霁道:“宝盒一事办得漂亮,”目光一转,扫过了跪在地上的章邯,“爱卿起来说话。”

      章邯磕头谢了恩,直起身来,垂目拱手立于殿内的长阶末端,便听嬴政冷声道:“阴阳家近日在朝中可谓如日中天,种种权谋手腕,以为如今不在朕的眼皮底下,朕就不知道了吗?”

      “章邯,朕给你一个将功抵罪的机会,你可不要让寡人失望。”

      渭水河畔,又一束盛大的烟花自天际绽开,开阔的江面上全是它绚烂的倒影,岸上再没有人放河灯了,荧荧灯光顺着水流飘向了远处,几乎消失在水天相交的尽头。

      身后忽而有一人轻笑道:“在下平日里疏于箭术,不周之处,还请韩公子见谅了。”

      卫庄鲨齿剑已然出鞘,泛着寒光的青锋在空中划过一道亮弧,直向来人指去:“滚出来。”

      便见一个身着蓝袍的少年人自后方踱步而出,韩非余光一瞥,却也不怎么惊异,竟像是早有预料似的。

      星魂手袖一掀,露出了绑在手腕上的机关小弩,那弩盒中尚余三只短箭,他取出一支握在手上,赏玩似的细细端详着,月光下,簇新的青铜箭簇仿佛浸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箭身上缠了一圈层叠的阴阳符咒,与如练的月色交织在一起,透出点点诡异的幽光。

      “原来流沙之主今日也在此地,这可真是赶巧了,”说着五指微拢,手中的短剑顺势在指间转过了一道漂亮的圆弧,“不过我奉劝阁下不要轻举妄动,不然——”

      卫庄截口道:“不然如何?”

      星魂笑了笑,右掌发力,那短箭瞬间化作了一把齑粉,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淌到了脚下的青石板上:“刀剑无情,在下手中的符咒想来也是无情,刚才的那一箭中附了一道阴阳咒印,也不知现在是不是已经顺着血液融入这位韩公子的体内了呢?”

      卫庄不与他废话,提剑一记直劈斩去,星魂竟不迎战,脚尖一点,旋身至几步开外的石阶上,带起一阵轻风,掀开了身上湖蓝色长袍的一角。

      星魂双手负于身后,眉峰一挑道:“阁下何必动气,若是真有什么好歹,岂不是于你我二人皆无益处?”

      卫庄却不看他,伸手轻轻往韩非颈间一探,所幸那箭伤并不算深,没有伤及经脉,只是出血量大了些,他心下稍安,指腹一按封了两处要穴止血,仍不放心似的回望了一眼,这才扫了星魂一眼,冷冷道:“不劳你费心。”

      星魂看着卫庄一个借位挡在了韩非身前,笑道:“没想到阁下这般的人物,竟然也是个痴情种。”

      卫庄手腕一转,剑势凭空而变,凌厉的剑风直向星魂斩去。星魂脚尖轻踮,连退三步,侧身堪堪避过了这迎面一击,稍定身形,这才耸肩道:“想必阁下也看出来了,在下今日并没有动手的打算......”

      卫庄冷笑一声:“要是你有,此刻是否尚在人世都要两说呢。”

      星魂道:“我此番前来是想与诸位做个交易。”

      韩非略定了定神,此刻他颈间的血迹已用帕子抹去了,只是声音尚带着沙哑:“若说‘交易’,在下怎不见大人您的诚意?”

      卫庄转身替他拢了拢衣襟,皱眉道:“你何必与他废话。”

      韩非知道这是卫庄特有的关心,心中熨帖,轻轻捏了一下对方的指尖,卫庄的手与他截然不同,五指上剑茧遍布,擦过掌心时有一种别样的触感,无论多少次都叫他怦然心动。

      星魂不疾不徐道:“在下以为识时务者方为俊杰,阁下身为鬼谷传人,想来对此番道理应当是比我了解。”

      韩非惊奇地看了星魂一眼,心说此人上可讨帝王欢心,中可引同门内斗,下可结江湖党羽,遇弱则强,遇强则弱,还真是位不折不扣的“实务者”。

      便听星魂继续道:“真要说起来,我与韩公子上月中旬便于邯郸城郊打过照面,只是那时在下眼拙,没能认出......”

      卫庄不悦道:“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能在我改变主意前讲点有价值的东西。”

      星魂目光一转道:“几月前江湖上盛传的七只宝盒的消息,的确是由我派中人作的手脚,我本以为像阁下这样的聪明人必然是不愿蹚这趟浑水的,原来是为了这位......”他看了韩非一眼,没有把话讲下去,转而道:“江湖上普遍流传,只要集齐了七只宝盒便可得苍龙七宿之力,然而真相却远非如此,若是没有苍龙七宿宿主这把‘钥匙’,所谓的宝盒也不过是一堆华而不实的破烂罢了。”

      韩非闻言不由叹了口气,星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便继续道:“也正因此,阴阳家十几年来并未急于收回散落各处的宝盒,至少本该是如此,”他冷笑了一声,“几日前各大门派齐聚邯郸,只要有人稍加挑拨,各派之间必起内乱,届时最后出场坐收渔利的,必然就是整件事情唯一的知情者,也就是当年给韩公子下六魂恐咒的施咒人,卫先生,这就是你的考量,我说的应当不错吧?”

      卫庄面无表情地抱臂立于一侧,不置可否,韩非心中却清楚星魂所言不假,不过他向来长于隐匿情绪,旁人很难真正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

      星魂的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了一圈,也不知是否有所收获,若有所思道:“只是在下心中一直有个疑惑,像卫先生这样的明眼人,是真有十成的把握当场中的那只‘黄雀’呢,还是这其实根本就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旅程?”

      他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对卫庄说的,可开口时一双眼睛分明就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韩非。韩非剑眉一挑,笑道:“大人若是有这个替他人操心的闲心,倒不如说些大家都感兴趣的,譬如,你口中的交易内容到底是什么。”

      星魂一番心思被人点破,却也依旧面色如常,点头道:“说来还是多亏了始皇陛下,我等才有幸得知韩公子你......大难不死的喜讯,只是现在这消息传地满城皆知的,想来几位想找的那位‘大人’怕是畏畏缩缩,不敢现身了。”

      卫庄冷笑道:“你不过是想借我之手铲除阴阳家内部的政敌,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答应这笔‘交易’?”

      星魂不疾不徐地从手袖中抽出了一张符咒,道:“或许,就凭在下手中的这一纸符文?”说着轻笑了一下,“六魂恐咒的效果或许能与苍龙之力互相抵消,可若是遇上其他阴阳咒印,不知结果会是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韩非感觉他好像看到卫庄额角暴出的青筋了,只听卫庄低斥了一声:“你找死。”便纵身上前了。

      韩非眼角一抽,想伸手去拉对方的手腕,当然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堪堪拽住了一片扬起的衣角,却也足够了。只听“咔”一声脆响,刚推开一寸的剑鞘又猛地合上了,卫庄转过头来与韩非对视,浅灰的眼眸映出了巷中彩灯的倒影,明明灭灭,他脸上看似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落在韩非眼里,却像是有什么情绪呼之欲出似的。

      韩非自然清楚那是不赞同,两人对视了一会,他眨了眨眼睛,率先移开了视线,就见一面的星魂正饶有兴趣地朝他们二人望来,当下敛了表情,朝人笑道:“星魂大人这般势在必得的模样,莫非七只宝盒眼下已在这咸阳城内?”

      星魂略一扬眉,大约觉得眼前这位昔日的韩国公子仅凭一项笑面迎人的本事,便称得上位人才,笑道:“韩公子果然闻一知十,在下佩服。”

      韩非无所谓他这番夸赞是否出自真心,径自道:“当日我见了蒙恬将军与他旗下的黄金火骑兵,便以为朝廷必然是要插手此事,却不料,原来竟是要全盘接过。”

      星魂点头应道:“确实如此。”

      韩非若有所思道:“只是这次的邯郸盛会,江湖中各大门派内的掌门、长老到的不可谓不齐,若是强取豪夺非但达不成目的,一不小心还会落得两败俱伤,”说着目光一转,“难道是有人使了什么手段,譬如说,招安......”

      星魂打断他:“这其中的曲折,就不劳韩公子费心了。”

      韩非忽而笑起来,绝不是平日里那种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却也不似讥笑那般暗含刻薄,置于此时此刻,就显出十二分的不合时宜来。

      星魂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敛眉道:“不知韩公子可是想起了什么?”

      韩非轻声道:“在下多年以前,曾数次一心求死而不得,如今终于想要活了,却总有人想置我于死地,你说这难道还不够好笑吗?”

      星魂沉默了片刻,只道:“世事无常,人这一生中称心如意的光景又有几何呢?”

      韩非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今日陛下针对我韩某也好,平定武林乱局也罢,是由你们阴阳家操刀;他日阴阳家若成一子废棋,不知届时又将由何人操刀呢?”

      星魂眼皮一跳,似有所感,正欲追问点什么,便听韩非道:“有道是交浅莫言深,非的话就止于此处,还请星魂大人带路吧。”

      临行的时候,街旁的飞檐上似是掠过了一道红影,韩非没有高手们那般传音入室的功夫,干脆直接开口道:“红莲,你忘了哥哥今天跟你说了什么吗,”又回头望了一眼,“此事从今以后便同你无关了......你且走吧。”

      韩非其实从始至终都没看到红莲的身影,不过眼下看卫庄的表情,应当是已经离开了。他略带无奈地笑了笑,朝一旁的星魂道:“一点家事,让大人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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