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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听雨 ...

  •   【第十六章:听雨】
      映入眼帘的是一棵盛放地极绚烂的樱树,粉色的重樱遮天蔽日,清风起时红涛如海,漫天飞花随风而舞,只是尚未落到地面,便凝成了一道白霜,转眼便与脚下寒气逼人的万年玄冰融为了一体。

      韩非知道他此刻是在做梦,然而这梦境又是如此的真实,凛冽的寒风自四面八方铺盖而来,刀刮似的打在他的身上,韩非拢了拢胸前的衣襟,却也只是徒劳,单薄的夏衣根本挡不住周遭肆虐的寒意。

      不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韩非微微眯起眼睛,看清了那是个背对着他的女人。那女子似是觉察到了他的视线,忽然转过了身,缓缓向他走来。

      周遭彻骨的寒意骤然消失了,下方冒着丝丝白雾的玄冰这一刻仿佛成了无用的摆设,韩非望着款款而来的女子,漫天芳菲簌簌而下,落在她清丽的香肩上,一时间竟不知人与花孰美。

      韩非清楚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就是阴阳家当年的东君焱妃,稍整衣袖,上前一步作揖道:“好久不见了,夫人。”

      焱妃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似的,她的目光有些涣散,褐色的瞳仁好像没有了焦点,视线略过了韩非,似是落在了某处极远的地方。只听她口中轻声喃喃道:“君喜我喜,君忧我忧......丹,今生今世我只愿做你一人的绯烟......”

      韩非默默垂下了眼帘,侧身避开了她游离的视线,谁知下一刻,只觉一阵疾风扫过,那女子赫然已至他的身前!韩非略退了半步,却被焱妃一把攥住了小臂,纤长的指稍凝着内力,瞬间割破了单薄的衣料,嵌进了他的皮肉里。

      韩非猛地想抽出手,不料女人一只清瘦的右手力气大得骇人,修长的指甲此刻仿佛锐利的尖刀,无情地刺破了他的皮肤,一股钻心的痛意直往心头涌去。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缓缓淌出,沾在女人染着蔻丹的甲盖上,乍看竟辨不出她白皙手指上那一抹扎眼的赤红究竟是艳丽的蔻丹,还是韩非温热的血液。

      尖锐的疼痛自小臂处传来,韩非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缓声道:“夫人若是有话不妨直说,何必与我一个俗人动手动脚呢?”

      焱妃蓦地抬起头,眼角血丝密布,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喊道:“公子韩非,你当初答应的我的事,为何一推再拖,难道是打算反悔了吗!”

      漫天樱色下,女人眼底的恨意似有实质,浓郁地像是要从眼眶里滴出来,韩非猛地惊醒过来,室内还是一片漆黑,唯有东边的窗棂处透进来一点朦胧的月光,额角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伸手一扶,鬓角竟已被渗出的冷汗沾湿了。他阖上眼平复了一下心跳,这才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

      他木然地盯了自己的左臂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转头望向了一侧的棂花窗框,窗棂上不知何时栖了一只形似乌鸦的鸟儿,昏暗的室光下,乌鸟翎羽处的那一抹金色便显得格外惹眼。

      就着穿窗而过的那一缕月光,韩非得以看清了金乌胸前凭空生出似的的第三只赤爪,他叹了一口气:“夫人大可不必如此,在下别的本事或许没有,记性却实在是好得很——”

      再抬眼时,窗框上已是空空如也,他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向着空无一人的窗扉轻声道:“既然是答应过的事,那就断然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而后重新躺了下来,却没有合眼,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头顶有些陈旧的房梁,心想,或许是时候启程了。

      黄梅时节淫雨霏霏,沾衣不湿,拂面不寒,清风掠过夹带着阵阵梨花的暗香。立夏的第一场雷雨后,绵延的山峦仿佛一夜间染上了一层碧色,远远望去,漫山遍野苍翠欲滴。

      山间的羊肠道上有几人驭马而行,赶在最前边的是位俏丽的红衣女子,雨水沾湿了她的长发,几络青丝散下来,粘在她白皙的后颈上。女人盈盈一握的腰间缠了一把形状奇异的软剑,原来竟是位女侠,她似是心情颇好的样子,手中缰绳一收,这便策马飞奔出去老远。

      隔了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有两位身形颀长的男子并辔而行,左边的青衫男人戴了顶竹编的斗笠,大半张脸都隐于阴影之下,只露出一点清瘦的下颚。另一位是个宽肩窄腰的银发男子,此人身量颇高,立于人群中当是十分瞩目,只是眉宇间有股挥之不去的杀伐之气,叫人不敢细看。

      正是自邯郸西下的韩非一行。

      韩非伸手正了正头上的斗笠,开口道:“卫庄兄打一开始就知道七只宝盒是阴阳家搞出的把戏,却依旧顺着他们的意思,甚至不惜......以流沙为饵,一举将局面搅得乌烟瘴气,究竟是有什么打算呢?”

      卫庄看了他一眼,知道韩非是明知故问,语气平平道:“去看看当年是谁给你下的六魂恐咒。”

      韩非一愣,没想到卫庄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道出了心声,一时竟有些无从开口,半晌,才低声道:“既然如此眼下你与我同往咸阳,非能否以为,卫庄兄是打算就此收手了?”

      卫庄别开视线,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我本以为,你此行该是前往桑海。”

      韩非闻言便知卫庄这是心意已决,再无回转的余地了,其实他便是不问,心中也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开口前,心中总还是隐隐存着一丝希冀罢了。他盯着前方坑坑洼洼的路面,暗想,要是卫庄真的只是过去“看看”就好了,这一去,可还能回得来么?

      “桑海啊,”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桑海可真是个好地方,若是有机会,我确实是想前去拜访一下盛名远扬的小圣贤庄。”

      卫庄一针见血道:“蜃楼也在桑海。”

      韩非瞥了他一眼,随口道:“我要去咸阳见一个人。”

      卫庄问道:“什么人?”

      韩非抬起了斗笠的一角,露出了那双匿于阴影下的眼睛,卫庄看着他,便见对方的唇角缓缓漾开一个笑,眼底有光华一闪而过:“卫庄兄管那么宽,难道是急着要从夫姓了?”

      卫庄木着脸看了他一阵,忽然正色道:“要从也是你从我姓。”

      韩非噎住,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心说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怎么连卫庄这么正经的一个人也会使坏了呢?正胡思乱想着,手上力道一松,缰绳几乎要从他掌心里滑出去,却被身边的男人一把接住了,卫庄把马绳塞回他手里,末了还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那人的手心。

      韩非眨了眨眼睛,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心望了一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这是被人调戏了。想到这里,他的面颊竟隐隐有些发烫,他和卫庄其实早就有过更逾越的举动了,可那都是夜半时分乘着酒意,再不济好歹也是在屋里,眼下青天白日的......

      卫庄看着韩非红的都快滴出血来的耳根,心里简直满意地不行,一边又思量着韩九公子平日里一副十分开得起玩笑的样子,不料竟是个薄面皮的,这叫什么,这叫外强中干。他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个道理,眼角几乎都带了点笑意,就这么松松地提着缰绳,不紧不慢地跟人并肩而骑着。

      被人握过的掌心还残了点温暖的余温,韩非拢了拢手,做贼心虚似的朝前边望了一眼,见红莲那赤色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山道尽头,这才讪讪地伸出一只手,去抓那人的掌心。

      卫庄一把握住了对方节骨分明的右手,不同于他们习武之人,韩非的手很瘦,不过骨软,手背的皮肤十分细腻,唯有中指的关节处略带了层薄茧,是长年执笔的结果。

      他的左手顺着对方的指缝缓缓推进,两人的手指交扣在了一起,濛濛的雨丝落在手背上,却带不走掌心相贴处传来的暖意。

      韩非心想,长生不老究竟有什么意思呢,眼睁睁地看着至亲至爱相继逝去,然后独自一人看春去秋来,世事变迁么,这样孤孤单单的活法真能有什么滋味吗?他轻轻地牵着卫庄的左手,只觉得就是此刻死去,似乎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两日后,连绵多日的梅雨终于停了,一行人来到了咸阳城内的一处客栈。

      或是位置偏僻了些,这客栈的生意有些不温不火的,大堂内稀稀疏疏地坐了几位散客,角落里有位一头花发的老者吹着六孔陶埙,有个半大的姑娘立在他的身侧,和着器乐的节拍,低低地哼着支不知名的小曲。

      三人在靠窗的一张方桌前落了座,酒菜一时还未上来,角落里那个唱曲的小姑娘缓步走上前来,她手里端了一个破了个小口的铜盘,见几人朝她看来,瞬间憋红了张小脸,把头埋地低低地,细声细语道:“几位客官可要听点曲子?”

      红莲和卫庄大抵是从不爱听这种吟风弄月的小曲的,嫌酸,不过眼下还有个韩非,于是不约而同地朝他望了一眼。韩非看着眼前这名尚未及笄的少女,她身上的衣裳灰扑扑地,是补了又补的模样,几乎瞧不出原有的颜色来。忽而想道,这乱世之中,自保尚且艰难,家仇国恨面前,风花雪月又算得了什么呢?风花雪月一钱不值,甚至不如两个馒头顶用。

      半晌,才恍然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了几锭碎银,放到了那小小的托盘之上,柔声道:“曲子便不必了,这里一点心意,就当是在下请姑娘喝杯茶水润润嗓子。”

      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大概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等不唱曲就赏钱的主,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将那铜盘搁在了木桌一角,敛衽想向他行一谢礼,只是她有些过于紧张了,微微抬起的手腕啪嗒一声磕到了桌腿上,一个福礼行地实在很不像样子。

      这时店小二麻利地上来了两壶米酒,大概是刚刚烫过,白瓷酒壶剔透的壶身上尚沾着一层水汽。少女朝几人连声道了感谢,这才转身离开了。

      待三人用完了午膳,那少女重新走上前来,这一次身边还搀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正是先前在角落里吹埙的老者。那老年满头白发,连眉毛与胡须也都已染上了霜色,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上也不知怎的,像是抹了一层油油的碳灰,一副实打实的叫花子模样,便听他开口道:“有言道无功不受禄,几位贵人若是不想听曲,不如就让在下给诸位讲段故事。”

      红莲秀眉一拧,先前看在她哥的面子上,又瞧这姑娘模样生的清清秀秀,便也罢了,不料这会又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头凑上前来胡说八道,正要开口赶人,却被韩非制止了。

      那老者捋了捋胸前长到有些夸张的白胡须,像是一点不恼的样子,兀自继续道:“真讲起来,大概也不算一个故事,姑且就当是则时事吧:且说八百年前,太行山一带忽然出现了一座仙山,相传此山名曰太阴,乃是昔日一代名宿姜子牙,姜太公的龙冢所在,只是那仙山仿佛昙花一现,太公仙逝的第二年,便忽然消失不见了,”说着话锋陡然一转,“哪知就在上月,邯郸城内竟有人声称见着了那仙山太阴!”

      红莲挑眉道:“你这算哪门子‘时事’,装神弄鬼糊弄三岁小孩吗?”

      老人垂在眼前的白色长眉微微晃动了一下,眼底倏然闪过一抹促狭之色,一对圆溜的小眼睛竟朝红莲眨巴了两下,简直就是“道貌岸然”与“为老不尊”之典范,韩非只觉得他小妹额角的青筋都要爆起来了,十分忧心红莲一个顺手就把赤练剑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就听那老人笑道:“姑娘息怒,这仙山一事自然只是传说,既是传说,便少不了三人成虎,听听便也罢了,不过是用来抛砖引玉一二——接下来讲的,那才是关键所在。”说着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道:“若说神仙与凡人的不同,便是能成凡人所不能成之事,姑娘你可知其事为何啊?”

      红莲干脆把头扭到了一边,不去看他,倒是韩非接过了话头:“莫非是长生不老?”

      老人点头道:“不错,其一呢,就是这长生不老,不过这里还有个其二,那就是起死回生,”说着朝人挤眉弄眼一笑,“且说十余年前,彼时七雄中/国势最弱的韩国出了一名了不得的青年才俊,此子抱负远大,又熟读经书,心窍玲珑,在世时屡破奇案......”

      眼看这“时事”就要往愈发诡异的方向发展,韩非干咳了一声,开口道:“前尘往事那都已经随风而去了,实在当不得真,老人家您倒不如给我们讲讲后来的故事。”

      “后来的事嘛,”老人捋了捋花白的长须,“十二年前那位公子忽然不知去向,其中的缘由可谓是众说纷纭,我们姑且是当他......不在人世了吧,只是一日前,有这么一个消息在咸阳城内传的沸沸扬扬,原来当年那位韩国公子非但没死,还与那神迹难寻的仙山太阴一并现身邯郸,你说那岂不是仙......”

      他的话“仙”到一半就“仙”不下去了,韩非只觉一道劲风扫过,眼前白光一闪,再回过神来,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撞击声,就见那老人一边的长眉竟不知被何物削去了一半,花白的眉毛在空中悠悠转了一圈,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

      卫庄缓缓站起身来,冷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他话语中的杀伐之气呼之欲出,谁料那老者闻言竟是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地念叨着后生可畏。韩非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卫庄方才掷出去的竟是桌上摆的白瓷酒盏,他忽然站起身来,朝老人作一揖道:“恕晚辈眼拙,不知楚南公前辈至此,方才多有唐突之处,还望前辈见谅。”

      楚南公点了点头,笑道:“韩非,多年不见了,我还记得你我上次分别之际,我曾允诺再见面时要带给你一份特别的礼物。”

      韩非一顿,随即摇头道:“黄石天书盛世隐而乱世出,天书中的内容只为有缘人所见,非如今......却再不似往日了。”

      楚南公颇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道:“话虽如此,既然我们有缘在此处相见,老头子我也决不能叫你空手而归,这里有一份薄礼要赠予诸位。”

      韩非道:“前辈太客气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惊喜,”楚南公朝他眨眨眼,“你们且随我来。”

      韩非还记得上一次听到“惊喜”一词等来的究竟是什么结果,想起来都十分后怕,这时卫庄在他身侧低声道:“这就是你来咸阳要找的人?”

      韩非抬起眼,他的眼角微微上挑,却不似女子那般妩媚,眼底闪过一丝促狭之意,竟显出几分别样的狡黠来:“卫庄兄以为呢?”

      卫庄看着他,只觉得心跳都快了一拍,想低头去吻他的眼睛,可是此刻地点不对,时机也不对,只好作罢。

      几人随着楚南公的脚步来到了城郊一处低矮的小院,里头隐隐传来的学童们郎朗的读书声,这座破落的小院竟是一方私塾。

      之前那个少女在客栈门前便与众人别过了,原来两人并非祖孙,卫庄抱臂看着眼前残砖破瓦的院落,挑起了一边的眉毛。韩非先一步开口道:“不知前辈这是......”

      楚南公笑而不语,韩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内院中走出一个头戴帷帽的高挑男人,薄薄的皂纱自帽檐处垂落,在清风中微微飘动,遮住了来人的面容。那男人身上还背了一个莫约十余岁的男孩,尚未至束发之年,一头散发乱蓬蓬地,好像是睡着了,正静静地靠在他的肩头。

      韩非一愣,总觉得此人的身影好生熟悉,只是不等他细想,就听身后传来“咔”地一声轻响,那声音回荡在这寥落的小院门口,竟有种无端地肃杀之感,他心头猛地一跳,清楚这是卫庄推开剑鞘的声音。

      就在这时,眼前的布衣男子缓缓摘下头顶的帷帽,露出一张极为英俊的脸——

      竟是盖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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