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故事》锦婵

8、第 8 章

　　“前天出来的？”
　　民警手里拿着释放证明文件，问褚清。
　　褚清往文件上看了一眼，那意思是，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么。
　　“昨天怎么没来？”
　　褚清在办公桌旁边站着，没说话。
　　“问你昨天怎么没来？！干什么去了？！”
　　民警是个极年轻的男人，坐着的时候腰背挺直，双腿并拢，肩膀自然舒展，大概是个退伍兵，他一抬手啪一声拍在桌子上，眉毛眼睛横立，冲褚清发威，褚清面无表情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
　　“哎小张，我来我来！”
　　旁边一个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的老民警替代了年轻民警的位置，伸手让褚清，“先坐吧。”
　　褚清没动，过了几秒钟说，“不用了。”
　　老民警并不勉强，带着老花镜把证明材料一页一页看过，又对照照片看了褚清几眼，把材料合起来，问，“需要政府帮你找工作吗？”
　　“不用了。”
　　褚清继续没什么表情地说。
　　“行，行。”老民警打量了褚清一会儿，说，“小伙子挺精神，又年轻，以后不要那么冲动了，好好工作生活......”
　　“没事了吧？”
　　褚清突然打断道，老民警一愣，“啊，是，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褚清转身离开。
　　后面犹自有声音传来，“......不就是个劳改犯，神气什么！王叔，你就是太客气了，对这种人......”
　　“小张，你这样就不对了......”

　　褚清皱了皱眉，从办公室穿过大厅，到得外面停满车的院子，然后出了公安局的门，沿着墙根走了几分钟，在路边一个落着几片树叶的木椅上坐下了。
　　他不是不知道，从进监狱的那一刻起，他就跟很多人都不一样了。
　　按照规定，刑满释放人员持刑满释放证去公安部门重新办理上户口手续，然后就与其他公民享有平等的权利了，虽然不能武断地说这是一句空话，但是其中的不同，恐怕不足为外人道。
　　褚清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街上空荡荡的，零星有人路过，一片树叶从头顶的树上落下来，落在褚清手边。
　　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理论上来说，犯了罪的人，在服过役之后，就算是赎了罪了，或者说是付出了应该付的代价了，但是在大部分人眼里，无论你是出于何种理由进的监狱，再出来的时候，统统都是魔鬼。
　　不用说普通大众，从年轻民警的态度可见一斑。
　　褚清坐在椅子上一口气抽了好几支烟，一个环卫大爷抱着扫帚扫着地上的落叶慢慢靠近，褚清抿了抿嘴唇，把烟在垃圾桶上摁灭，插着兜走了。

　　昨天韩素说，支付宝里面有单独扫小蓝车的APP，褚清沿着路走了不远，看见一排小蓝车在路边放着，有电动的也有自行车，褚清把支付宝打开，看了看信用积分，离不用押金还有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好在韩素给他账号上转了钱，褚清按照指示一步步把押金弄好，一扫车子前把中央的二维码，后面轮胎上的锁咔哒一声开了。
　　在褚清和韩素更小的时候，小学三四年级，俩人刚学会骑自行车没多久，常常在周末的时候沿着那时候还处在城市边缘的小区附近瞎转悠，春天万物复苏的农田，夏天凉风飘飘的小河边，从苹果熟了的果园外面路过的时候顺手摘两只苹果，也不洗，在衣服上一擦咔嚓咔嚓直接就吃了，冬天，冬天下雪了以后无论是上学还是玩耍都不能骑车了，因为路上雪一化，要不会把车胎陷进去，要不就是沾满泥的轮胎会被卡住，推着都走不了。
　　褚清沿着或熟悉或陌生的路慢慢在城市里穿梭，遇到红灯就转弯，遇到绿灯就直行，他不是特别关心身处何地，等到了想回去的时候，找一辆公交车跟着，不愁找不到家。
　　骑到某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正好红灯，褚清正准备转弯，忽然看见斜对角的一扇玻璃窗后面一个熟悉的背影，绿灯骤然亮了起来，身旁的人和车都开始走，褚清一怔，踩着地的那只脚一使劲，车子冲过了马路。
　　褚清又过了对面的马路，停在那扇玻璃窗侧后方，一个穿着衬衣袖口挽到小臂上的背影在椅子上坐着，外套搭在椅背上，褚清抬头看看，是一家咖啡厅。
　　毫不夸张地说，不用看脸也不用看背影，把手或者耳朵拿出来一只，褚清都知道那是韩素。
　　在韩素对面的也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或者说男孩，双手搁在桌子上，上半身往韩素这边趋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韩素在说什么，韩素面前一台笔记本，边听边点头，十只手指在键盘上跳舞。

　　景岚忽然不说话了，盯着韩素背后看，韩素抬头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景岚往韩素背后一指，“那个人是不是认识你？”
　　韩素疑惑地回头，身后是一条大街，行人车辆来来往往，再往外是个十字路口，秋风卷起落叶，他回过头问景岚，“谁？”
　　景岚懊恼的神情一闪而过，很快露出了单纯的笑容，牙齿雪白，挥挥手道，“大概我看错了，咱们继续。”
　　韩素用眼角瞄了景岚两眼，点了点头。
　　说是实习，其实韩素在事务所里充其量算是个打杂的，根本连案情的影子也摸不到。上班的一多半的时间是给前辈们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收寄快递，甚至接送孩子，一小半的时间是跟个智能机器一样帮忙复印打印材料，装订案卷，去法院跑跑腿，再有时间的话，如果能弄到前辈们已经结案的案情材料研究一下，就算是跟自己的本职工作亲密接触了。
　　就这，因为是知名的律师行，还是看在景岚的面子，加上韩素自己的基本功扎实，又有老师的推荐，才从一众同仁中脱颖而出。
　　说起景岚，他是比韩素低一级的同系师弟，偶然认识以后一直不亲不疏地联系着，大多数时候是景岚找韩素，韩素也是直到前不久才知道他爸是这家事务所的合伙人，相当于半个老板。
　　今天是景岚趁午饭的时间约他出来稍微普及一下上庭的流程跟需要注意的事项。别看景岚要低一个年级，专业课上有些不足，但是他爸爸是二十多年的执业律师，所谓家学渊源，远不是韩素这种只能从电视上看到一星半点开庭情形的普通学生所能比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看什么时候让我爸带你上次庭，也省得咱们总是这么纸上谈兵了。”景岚双手托着一杯咖啡，咖啡已经凉了，他却只喝了一点。
　　韩素叹了一口气，把笔记本上记的东西往前翻过去，又快速从头浏览了一遍，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漏的或者记得不清楚的。
　　“你也别光想着我的事了，不急，我听说大部分实习生都是半年以后才有机会上庭的，我这还不到两个月呢，你还是先把你自己的事管好再说吧。最近课程怎么样，忙不忙？”
　　“你跟别人能一样吗！”
　　景岚答非所问。
　　韩素看了景岚一眼，说不出什么表情，景岚反射性想把视线移开，韩素已经把头低下去，翻开菜单，若无其事道，“吃披萨吧，你想吃海鲜的还是什么的？今天我请。”
　　“就你那一千大元的工资，够油钱吗？还有吃饭的钱？”
　　景岚不知道是赌气的成分大一些还是也带着几分嘲讽道。
　　韩素推推眼镜，把笔记本关机放好。“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总归不会饿死。”

　　褚清在咖啡厅旁边的面包店里，要了一整条现烤的不知道叫什么但是闻起来很香还夹着果仁的面包，跟一杯果汁，坐在角落里的小圆桌旁边开始吃，一边吃一边看外面。
　　刚才他进店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附件有没有韩素的车，在通过面包店玻璃门窗视线所及的范围里，没有，或许附近有地下停车场。
　　时间不长，韩素穿着西装外套，一手拿着笔记本走到了街上，那个年轻男孩从后面撵上来，紧走了几步，跟韩素并排，俩人在人行道那站定，不用说，是要到对街去，褚清一口把果汁喝完，面包捏在手里，站起来隔着玻璃往外看。
　　人行道上指示灯里的小人开始迈步，手脚齐摇，韩素跟那个人夹在人群中往对街走，褚清大口大口咬着面包，准备一旦看见俩人要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冲出去。
　　路上的人并不多，到街对面散开之后更容易分辨了，褚清眼睛跟雷达一样紧紧盯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眼见俩人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韩素上了副驾驶，那个人上了驾驶席，车子大灯亮了一下，拐过弯顺着路开走了。
　　在车子开上路的那一刻，褚清一眼正好看见了车子前面醒目的车标，他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脏话。
　　褚清从面包店里出来，站在路边往车子消失的方向看，脚边还停着他刚才紧急放下的小蓝车，褚清一下把脚抬起来，他盯着自己的脚看了几秒钟，然后咬了咬嘴唇，又把脚放下了。

　　“你在干什么呢？”
　　韩素听见手机响，拿出来一看，褚清？
　　“刚吃了饭，在往回走，怎么了？”
　　“哦......”
　　“有事？”
　　褚清那边没了声音，也没挂断，只能听见隐约的急促的呼吸声。
　　韩素等了一会儿，忽然把脸往右转过去，声音轻且软，带着淡淡的笑意，“是要我带什么回去么？”
　　“哦，对！”
　　褚清说，“晚上早点回来，我要吃鸡腿饭。”
　　“好，我知道了，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