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故事》锦婵

4、第 4 章

　　盘子里的菜一样一样减少，肉还剩下了最后一盘，褚清晃晃最后一个啤酒罐，还剩一点根儿，他仰头全部倒进了嘴里。
　　他知道韩素为什么要喝酒了，他是想跟自己谈谈。
　　可是有什么好谈的呢？
　　褚清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谈的。
　　就像母亲当初问他的时候他回答的那样。

　　那是在拘留所里，已经确定了会判刑，不能出去，但是允许探视。
　　母亲一看见他就泪流满面，几乎有接近十分钟的时间都在哭，褚清从来都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但是看着母亲哭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词来，老泪纵横。
　　母亲那时候还没有四十岁，很多这个年纪的人甚至还没有结婚，褚清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还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文盲果然是文盲，连个像样的词也想不到。
　　直到旁边的警察提醒母亲时间就快要到了，母亲才抹了抹眼泪，用红肿的双眼看着他，第一句话说的是，“你这个孽种！从小到大你惹了多少事？你爸跟我跟着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我就知道，你早晚得进这里来，你现在就跟我说，你悔改了没有？！”
　　要说褚清对母亲的话唯一的认同，就是他自己心里也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进到这里来。
　　不是单纯被监禁，而是像每个人人生路上都有的一段旅程那样，他觉得自己其中一段的人生就是在这里的。他说不清那种感觉，冥冥之中就是知道。好像经过了这一段，他的人生才会进入下一个开始。
　　但是悔改？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母亲的怒吼声嘶力竭，眼角都快瞪裂了，她叫嚷着，“你现在就给我发誓！给我保证！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跟人动手。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或者你做不到，我跟你爸已经商量过了，就从今天跟你断绝关系！以后我们不是你的父母！我们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褚清从小就知道自己挺讨人嫌，母亲也天天在他耳边念叨，但是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这样深刻体会到了父母对他到底有多痛恨。他有短时间的茫然，他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这么痛恨自己，好像比外面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痛恨自己一样。
　　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有中间的那一层隔着，母亲会直接扑上来掐住他的脖子。
　　他们连问一句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耐心也没有，就跟他们一直做的那样，只要有人说他又做了什么，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然后硬压着他的脖子让他低头，让他给人道歉，说，对不起。
　　褚清在心里觉得抱歉，不该让爸妈那么生气，但是他想了很久，他说，“妈，我保证不了。”

　　“我想过这个可能。”
　　在韩素以为褚清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很平静，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但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不见你的。”
　　“那是为什么？”
　　韩素用力把脸往前靠过去，紧紧盯着对面的人，他的眼睛因为喝了酒布满红血丝，不停翻滚的汤水上面白色的烟雾升腾，模糊了对面的人的脸。他迫切的想知道，想知道他每个月都去一次，却从头到尾再也没见到这个人的原因。
　　褚清重新点上了一支烟，眯着眼吸了一口，然后夹在了中指和食指中间，另一只手的中指一下下在茶几上面敲着。
　　“你那时候不是马上就要去上大学了吗？我那个样子，跟你以后肯定会越来越远。我觉得可能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我只不过是恰好拉了你一把，即使那天在那里的不是你，或者你碰上的不是我，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你就因为那么个可有可无的小事，跟我黏在一起那么多年，已经够了。”
　　韩素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现在具体是什么心情，他瞪着眼沉默地注视着对面这张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变得有些陌生了的脸，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某种动物，嘴唇张张合合了很多次，终于发出了干哑的声音，“你觉得，我就是因为那个，才一直跟着你的？”
　　“不然呢？”
　　长久的沉默中，锅里的水一点一点被烤干了，最后的时候发出濒临死亡一样滋滋的刺耳的声音，韩素终于往锅里看了一眼，把电磁炉关了。
　　“可是，你毕竟是因为倪亦然，还有我，才出的事。”
　　他的情绪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紧绷尖锐了，但是眼睛却跟受不了二手烟一样不停眨着，然后他站起来去了阳台上。

　　事情的起因真的烂俗到不能更加狗血。
　　三个人因为就快要各自去上大学，分离在即，相约一起出去吃烧烤，席间都喝了一点，旁边一桌的小流氓冲倪亦然说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褚清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当场动手。
　　本来也就是拳脚相向，造成不了什么严重的后果，奈何对方五个人还打不过褚清跟韩素这俩，韩素也就是对付一个的量，对方那个小头头模样的人觉得褚清风头太过，从腰里抽出刀子想吓唬吓唬他，但是又逮不到机会，只好把主意动在了韩素身上。
　　褚清一眼看见那把冲韩素过去的水果刀，脑袋嗡一下，眼睛都红了，直接把旁边的一个人一脚蹬飞，冲着另一个人的软肋毫不留情来了一下，然后从中间隔着的那张桌子上跳过去，一把掐住了拿刀的人的脖子，捏着他的手硬生生把刀转了个方向，噗嗤一声，刀尖一下扎进了那个人的下腹部。
　　后面就没什么事了，围观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报的警，褚清刚扎完警察就来了，事后虽然了解到是对方先出言挑衅，但是到底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最后判定褚清监禁三年。

　　“我从来没觉得，是因为你我才进去的，我也不怨倪亦然。”褚清说。
　　这个韩素绝对相信。如果你怨恨一个人，不可能因为仅仅隔了两三年的时间，那个人就站在你面前你都认不出来。
　　“举个例子说吧，就跟我以前特爱弄头发一样，那时候谁不让我弄我就跟谁急，但是现在你让我弄，求着我弄我也不弄了。我觉得吧，这应该就是一个过程。”
　　韩素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褚清脸冲着阳台上，眉毛皱得死紧，烦躁地挠了挠头，“韩素，你知道我连个作文都写不好，我也说不明白，你就凑合着一听。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有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是，冥冥之中觉得吧，总有一天会进去一次。”
　　褚清把烟灰弹进旁边的垃圾桶里，韩素想提醒他这样会烧坏垃圾袋，又被他说的话绕晕了脑袋，那感觉就像被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套住了头，呼吸困难，什么也看不见。
　　“你去见我的那次应该也能感觉到一点吧，我跟那些出于各种原因进去的人都不太一样。不暴躁，也不愤怒，也没有悔不当初什么的，我在里面的时候，其实心里挺平静的。从来没有那么平静过。”
　　“之前没进去的时候，心里总感觉有什么在鼓动着你，你能了解吗？就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觉得手痒，老想破坏点什么，不做点什么就特别烦躁不安。”
　　“进去了之后，除了刚开始一两天的时候有点不习惯，很快我就平静了下来，就跟之前在里面生活过一样，觉得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要不就是更下一次。”
　　褚清说，“现在这样结束，也挺好的。”

　　当初尘埃落定之后，倪亦然跟韩素一起来过一次，倪亦然见面就是哭，哭完全程，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对不起。
　　韩素在旁边站着，看褚清的眼神一直很复杂，有好几次褚清都觉得他想说什么，但是当初倪亦然名义上还是褚清的女朋友，虽然只有褚清自己知道其实俩人什么也没做过，不知道是不是韩素有所避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褚清在里面呆了很短的时间就想通了，他不怪任何人，只是倪亦然说对不起的时候，他有种隐约的感觉，以后再也不会见她了。
　　他在心里默认了这个结果，没有做出挽留的想法，但是令他有一点恐慌的是，他突然有一个念头，是不是这样韩素就会和她在一起了？那自己岂不是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人。
　　倪亦然果然再也没有来过，韩素每个探视的时间都来，开始的时候褚清还会猜测他为什么会来看自己，是不是来告诉自己他俩在一起了这件事的，或者说他真的因为有一点不想听到这个消息才拒绝见韩素也可以，后来他就不想了。
　　他心里一直知道自己跟韩素之间有本质的区别，既然往后越走越远，不如现在一起快刀斩乱麻。
　　父母也断，朋友也断，一了百了。
　　之后的三年他都在里面心安理得地过日子，是的，过日子，不是服刑，什么也不想那样。因为外面没有什么人在等自己了。
　　可是在监狱外面见到韩素的一瞬间，不，应该说是听到他的声音的一刹那，褚清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有一个很小的隐蔽的角落，单独储存着所有关于韩素的记忆，一下子就被唤醒了，那其中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只是跟在上学的时候那样，中间过去了五天，然后在周末的时候，韩素又像往常一样出现在他会经过的地方。

　　“韩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可是，我怪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