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深巷明朝》鶴归

4、第四章

　　仅此一夜巫山云雨，待天际露出鱼肚白，宽敞的婚房内便只剩郭奇林一人。

　　此后相见甚少，唯独几面都在逢年过节。说来可笑，他现在甚至不能清楚地回忆起“丈夫”的面部轮廓。他只记得上次见面在遥远的某个佳节。

　　白治常年在外带兵打仗无暇顾及家里，白家倒也没亏待过他。从庞大的家族产业中拨出一间不大的客栈由他经营，虽然过往旅客不多，但房租等苛捐杂税不用他出，也算衣食不愁。况且环境清幽，这一点郭奇林很满意。

　　须臾，对于这荒唐往事的回忆结束。

　　雨已经停了。

　　“想什么呢？我看你碗里的汤都搅凉了。”郭奇林猛地回神，阎鹤祥正饶有趣味地望着自己。阎鹤祥身前的桌子早已经收拾干净。显然，他已经等自己很久了。

　　从什么时候起，这些腌臜事我也能回味得出神？亦或是，我现在只能靠忆往昔过活？

　　郭奇林不知道，在潜意识里，他无数次地从记忆中找寻堪称悲凉的人生中沧海一粟的美好，像搁浅的鱼贪婪地吸食为数不多的氧气。支撑他面对现实，和现实里那个他最讨厌的自己。

　　“没事，”他垂眸浅笑，掩去伤心之色，恢复到初始见面的状态，“真是不好意思，耽误您的时间又搅扰您的兴致，我给您赔个不是。这样，您要不嫌弃，有空我再请您尝尝这儿的特色菜。”

　　“不必总是道歉。你没有错。”阎鹤祥都没有意识到他此刻的语气有多坚定。他更意识不到的是，这两句话，日后为郭奇林带来了多大的影响。

　　“回去吧。”阎鹤祥起身拿起油纸伞的伞柄，转过身来对郭奇林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雨后空气格外清鲜，天光算得上明亮。二人依旧并肩而行。

　　“说来也是缘分，我也是北平人。没想到异地他乡还能遇见老乡，当真幸运。”

　　“严格说，我其实不算北平人。我在天津出生，童年也是在那里度过。后来随着父亲去到北平。”

　　“可你这一口流利的官话比我这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说得都正宗。”

　　“您说笑了。我不过是在北平待得久，习惯罢了。”

　　像他这样的人，倘若学习能力不强，是没法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去的。

　　他没有告诉阎鹤祥，他的父亲因为创业失败离开天津而北上，他的母亲亦因此离他们而去。他最需要父母陪伴的童年是与祖父母一同度过的。父亲孤身一人流落京城，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身之地。以及此后种种坎坷。

　　岁月不会因为人的情绪好坏而改变它的速度，日子还是那样过着。一日三餐，点账的点账，赏景的赏景。自那顿早餐之后，二人再无交集，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几日之后，大街小巷来往行人逐渐增多。走街串巷的，常能听得一片欢声笑语——正是踏青节将至。此乃安徽地区一大特色。此佳节在每年初春时节举行，那一天，街市比往日更加繁华，集市上小贩们出售安徽地方小食，时令盛开的花，鲜嫩油绿的芦苇编成的小昆虫，各色各样的小玩意。人们“打牛”，许愿，以祈求神明保佑获得一个好收成。

　　踏青节前一日的午后，阎鹤祥结束半日的旅程，回到客栈。踏过门槛时肉眼可见的兴高采烈，但还是有所收敛，缓步踱到柜台前，一只胳膊撑着柜台拄着下巴，打开了他感兴趣的话题。

　　“我今天回来的路上听到人们都在三五成群地讨论些什么，凑近了一听啊，他们说明儿个有个节日，叫踏青节。我听他们说那踏青节还蛮有意思的。”

　　听罢阎鹤祥的描述，他笑着问他：“您这是想去吧？”

　　“这不叫您猜着了了嘛。我寻思我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您要是不忙，就当一回向导呗？”

　　从他迈进门那一刻起，他就察觉到他眼里闪烁着点点兴奋。虽然不多，但足以被他发现。他知道他来跟自己说这件事情的目的何在。

　　“也……成”断然没有拒绝客人的理由。

　　踏青节那日上午，街市上人满为患。郭奇林阎鹤祥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提出去的事，一直等到下午，待人潮散去些许，阎鹤祥才招呼郭麒麟出门。

　　二人漫步在不算宽敞的河堤上，两旁是高声叫卖的小贩，婉转的南方腔调此起彼伏，不觉聒噪，反倒悦耳。以及他们的摊位上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河边栽了一行垂柳，根根枝条泛起朦胧的绿意，正是万条水下绿丝绦之景。几个半大小子你追我赶，在人群中灵活的像条泥鳅，高扬着手中的芦苇昆虫，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

　　“哎呀！”一个小男生只顾着与自己的小伙伴赛跑，无意间撞在了郭奇林的后背上。

　　郭奇林连忙转身，开口的第一句没有端起大人的架势数落孩子，只是柔声询问：“没碰疼你吧。”

　　小男孩黝黑的双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低着头回道：“没……”

　　“下次慢点跑。”他笑着摸摸孩子的发顶。

　　他发现那小孩儿只是低着头，声音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察觉有点不对劲，蹲下身子定睛一看，地上躺着“螳螂”的尸体。原来那一撞，混乱之中孩子的小玩具坏掉了。

　　他牵起小男孩儿的手，拉着他走到一处摊位，买下了最大的那个芦苇昆虫，俯身塞到小男孩手中。微笑道：“哥哥把这个送给你好不好。你看，这个比你之前那个还壮实呢。拿着它，你一定能战胜你的小伙伴们。”

　　孩子的情绪总是一时的，接过那个漂亮的“蝈蝈”，笑意瞬间洋溢在脸上。

　　“谢谢哥哥！”给郭奇林道了谢，便又高扬起手中的小昆虫，向前跑去追逐他的朋友们。

　　郭奇林目送孩子跑远，转过身来对阎鹤祥道：“走吧。”

　　阎鹤祥站在原地看郭奇林哄孩子，那个画面不存在任何违和感。他甚至在郭奇林身上看到了母性的光辉。

　　“疼吗？”

　　“不疼，小孩子哪有几分力气。”

　　“我也是头一回见到被皮孩子撞到不但不责怪还给买玩具的人。”阎鹤祥眉目含笑，望着他。

　　“孩子嘛，无忧无虑的年纪，就应当让他多享受些快乐。”

　　“诶，这家有云片糕。这是安徽本地的特色小吃，我估计你没吃过。来来，老板，帮我称点。”

　　历经不幸的人才会第一时间察觉到他人的低落情绪，并且能够义无反顾地关爱。说出那样的话，他的童年，一定谈不到多快乐吧。

　　恍惚间郭奇林已经捏起一小叠云片糕递到阎鹤祥眼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阎鹤祥接过放入口中。果然美味，入口即化的质感，甜而不腻，还有一丝江南水乡的清香味。满口留香，味道实难忘却。

　　郭奇林见他爱吃，直接把整袋云片糕都给了他。

　　“小郭，”郭奇林循声回眸，“你也吃点。”

　　云片糕已递到嘴边，郭奇林凑近一些，粉红的小舌头灵巧地将几篇云片酥收入口中。阎鹤祥收回手指的时候指尖轻触到他的唇边。

　　郭奇林白净的小耳朵又变得通红，像极了小白兔的红眼睛。也不知为何，阎鹤祥总能把这个矮自己半头的小家伙与小白兔联想到一处。可能是两者给人的感觉有点相似——软软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