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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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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胥顿了一顿。一滴墨抓住了这个机会挣脱了毛笔拥抱宣纸,惹得她皱了皱眉毛。
“……哦。”她重新蘸了墨水,“不用管她。这个傻瓜,自己什么时候和别人结了梁子都意识不到。不过想必她也不会蠢到暴露自己。”
“是。”
“诶,对了梁真,我改变主意了。”林胥听别人说她年纪大就火大,“你去给甲组的小可爱们一人买个西瓜,请他们一起围观楼言跑步。”
“……好的小姐。”梁真的表情才变得正常——她就说这回阁主罚楼言怎么这么轻!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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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鸦一下子恍了神,忙不迭地往山下跑。他一面跑一面祷告千万不要是林府,不要是林府,不要是林府——
千万别是。
他用他毕生最快的速度冲下山,一路连滚带爬,磕磕绊绊,左手的伤口很快又裂开,青灰的外衫上不是泥就是土,狼狈不堪地冲进了城中。
……甚至都没有人认出这个落魄褴褛,憔悴慌乱的年轻人是那个机智风流,气度文雅的林家长公子。
距离越近他的腿越软。水泄不通的群众,难以忍受的焦糊味儿,倒塌零散的屋宇,一具一具的尸体……天空中飘着灰黑的烟雾宛如水墨画一样漂亮,又如同恶魔张牙舞爪的恶劣玩笑一样面目可憎。
林鸦只觉得大脑轰的一声给炸的七零八落,所有的意识也给烧的冒出焦糊味儿……不知是谁突然叫喊了一声:“啊呀这不是林大公子么!”
看热闹的人们顿时啧啧有声。有的感慨林大公子福大命大逃过一劫,有人一脸同情如此飞来横祸,有人感同身受地看着林鸦双目放空,茫然失措……
他晕晕乎乎地被人拖起来,迷迷糊糊地被牵到大堂,愣愣怔怔地回答了几个问题。既不挣扎也不反抗,直到他听到一个杵作汇报工作——
“死者系死后焚尸,身上有锐物猛击致死痕迹,致命伤。推测是剑伤或刀伤。”
……原来不是意外?是谋杀?
“所以你是怎么推断这件事情和林——阁主有关?”
范度花了半个晚上听完了这个故事。林鸦讲的很详细。他时而凝神追忆,时而目露杀机。仇恨与理智交替主宰他的心智。范度看着那灼灼的双眼,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这场巨大的灾祸几乎将林鸦抽骨塑筯,改头换身地打磨成了另一个人。他依旧口齿伶俐机敏过人,可是却平白添上了更多更多不应该出现在他这个年龄的成熟和阴郁。他看起来还是像那个恣意大笑,纵马深涧的无忧无虑的林家长公子,只不过“林家”和“长”的皮囊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抹杀。他现在既没有家也不必“长”,仅仅余下一声“林公子”,这三个极简极准确的字代表他本人——也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于是来投奔老朋友范度了。好在范家忠朴实在,平时受林家的恩惠,如今也愿意接受这个落难的小可怜。
“其实也不完全是推测。”林鸦皱着眉头,“就是觉得太巧了。”
林鸦从公堂回来之后在大街上足足游荡了一个时辰。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迷茫发懵。
他又转回了公堂。
“我要我家人的尸体。”林鸦红着眼圈说,“逝者已矣,我想让他们安息。”
县令看了他很久。
林鸦带着一百多口人的尸体回到了废墟上,妇幼老壮丫鬟小厮。大火几乎烧掉了所有可以毁灭的东西,大门口的石狮子瞎了一只眼,祠堂里的牌位渣都不剩了。
“我问过了所有可以问的人。他们的说法几乎都是早上卯时左右发现火光。这个时候火势并不猛,范围也不大,很容易扑灭。”林鸦扭着手里柳条理顺思路,“但是因为起火点是在后厢房,而且天也亮了,大家以为我们家也发现走水了,就只是喊了几嗓子。大门关着,他们也帮不上忙。”
但是整个林家静寂无声。
渐渐地有人觉出不对劲儿了。忽的一阵南风扑地撞来,火势一下子凶猛起来,由后厢房一下子扩开,烧到了左边的竹林。
……然而林家还是静的怕人,仿佛一座死宅。
围在后门口的人尖叫起来,众人才发现后门排水的暗沟里,有混着腥味儿的暗红色液体黏稠地流出来。
死人了!所有看到的百姓都怕了,衙门里很快来了人,这个时候火已经蔓延到了前厅。
火势太大。官府灭火能力有限,只能把宅子围起来疏散百姓,同时尽量往里面坚持不懈地泼水。
明火熄灭了不到一柱香,林鸦刚好赶到。
“后来,我对着平阳城的地图研究了很久,又打听了不少人。”林鸦苦笑了一声,“我发现,那天夜里,醉心楼三楼一直有人,而且正好可以看到我们家。”
他费了一大笔银子,甚至换掉了腰上系着的一块冰蓝色玉佩。
收起玉佩的妓子玉兰,惬意地翘起一条腿:
“客官有所不知呀!那林家,头天晚上还歌舞升平呢!后厢房和南厢房,嗯——我记得是这两间——红亮亮的光亮了一晚上——什么时候开始的?记不清了,大约是在寅时二刻左右?通宵都有人奏乐,我都没听过那曲子!嚁!热闹着嘞!”
玉兰不知道眼前人是谁,只当他是个好奇的客人。但是该客人对这件事情充满了好奇,对她却没有一点兴趣。他沉默地喝了一口茶,摇了摇头,径自走了。
他慢慢挪出人声鼎沸的醉心楼。刺目的日光照在他的眼皮上,他忽然觉得如此孤独,一切一切的声音,人物都成了背景板,模糊着远去。
“后来我想起了怀里的信。我本来以为这是我唯一可以睹物思人的东西了。”林鸦的笑容越发苦涩,“可是啊……”
可是他慢慢拆开第一封信的信封——也就是发错了的那封信,上面还印着精致秀气的“林晓晓印”四个小篆书——里面掉出一张雪白的、空白的雪浪笺。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没有讽喻诗,没有任何字!
他又重新研究了火漆和纹章。原封不动的封口,独一无二的印鉴。
林晓晓骗他!
他迅速摸出第二封信——由于在雨里泡过又晾干,这封信件看起来格外凄惨。他一把撕开封口用力一抖,白花花的雪浪笺争先恐后地往外跳,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那唯一一张有字的纸——林鸦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种奇异的预感快速地闪过他的脑海。他缓缓张开手指,映入眼帘的是他分外熟悉的字体——
“已走。勿念。”
……是他庶妹妹的字,是林晓晓的字!
“……上没有寄给谁,下没有谁寄出。我才知道我可能是被耍了。”林鸦说着抬头去看范度——
……范度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