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微光》三辞

4、四

　　雨。

　　大概是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夜色浓的化不开，呼啸着，起风了。

　　随着狂风卷过，雨帘从山林漫来，顷刻天地连为混沌。

　　笨重又凶残的鬼在暴雨中嘶吼着。

　　年轻的匠人先生强忍着恐惧，踉跄躲开鬼的爪击，在地上翻了个滚，使出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向鬼丢出心上人郑重交给他的紫藤香包，这是他虔诚放在胸口的护身符。

　　很淡很淡的紫藤香气，立刻又被狂风撕碎在雨幕中，消失的无踪无迹。

　　但被紫藤香包砸中眼睛的鬼却像是突然被中止了发条的偶人，呆呆立住不动。

　　匠人先生哆哆嗦嗦地砸着自己的腿，提起裤管催自己动起来、逃出去。他打着颤、牙齿咯吱咯吱，捂住受伤的肩颈，身体斜斜歪歪的、跌跌撞撞地逃进更黑暗的雨幕，深色的血液无声淌进泥泞的土地。

　　风更大了，蓝或紫色的雷电在厚厚的云层翻滚炸开，暴雨如箭斜斜刮在身上生疼。

　　丑陋的鬼跪倒在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从变得怪异的眼中涌出，与雨混在一起。它跪在雨中哭喊，尖利而委屈，如失散的幼童。

　　“母亲，我好难受啊......”

　　“救救我......母亲......”

　　“救救我......”

　　“神灵大人！”

　　“神啊......”

　　藤之家，竹内家中，哭泣的老板娘哽咽着却不失条理的说出了她所知道的全部事情。有关川泽先生从隔壁镇子取货途中翻倒的板车，被不知名怪兽袭击抓伤腿的毛驴，以及曾经出现过先例再也没有回来失踪的邻居。

　　“和我小时候一样，那时的竹内先生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猎鬼者大人们诛杀了游荡在镇子外的鬼。”

　　“还有，还有上个月也消失了一个外地来的走货郎。”老板娘一脸惊惧。

　　听完了全部消息，实弥的杀气几近凝成实质，连提着的刀都隐隐发出青色的光。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这只鬼，直到造成悲剧才明白。

　　“你们留在这里！锁死门！”实弥骂了句脏话，扭头大吼。然后咬着牙、提着刀，一头冲进了雨幕。

　　快点滚出来！

　　镇外的旷野，实弥的刀尖向下，承受着暴雨哗啦冲击。左臂一道新鲜的伤口，划的很深，血液被雨冲刷着随着雨水一同淌下。

　　这样糟糕的风雨天气，阻隔了鬼绝大部分气味。他已经像个无头苍蝇般狂奔跑过整个小镇，然而一无所获，只能寄希望于稀血的味道能引来贪婪的鬼。

　　暴雨哗啦哗啦，他的耳朵微动，好像听到了来自哪里恶鬼的吼叫，但被雨声掩盖不确定方位。他心中一喜，手中日轮刀也嗡鸣想要饮下恶鬼的血。

　　然而，他的视线中，率先出现的，

　　不是鬼。

　　今晚的竹内家更加寂静且昏暗，在知道鬼的消息后，所有下人都慌忙跑回了房间抱作一团，连烛火都不敢点。

　　萤全身湿透，顺着味道穿过庭院，雨水湿哒哒顺着衣裙流下，在木地板上划出长长的水印。

　　东侧厢房内有一间小小的佛堂，没有点灯，空气中漂浮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檀香味。天际闪电划过，劈下光亮，穿透窗户上糊着的半透明砂纸，照亮屋内的神龛和墙壁挂着的青年像。青年很英俊，面色苍白一脸病容，却对着镜头和善微笑。

　　雨声中，有细细的声音喃喃：

　　“复次，须菩提。”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须菩提。所言善法者，如来说即非善法，是名善法。”

　　“呃——”

　　老妇最后的声音被扼在喉中，她年岁已高，黑夜里辨人不清。虽被威胁性命，却依旧平静想同不速之客交谈。屋外再一闪电，印出来人的脸。老妇眯起眼睛，认出这是最近接待的女客。

　　“猎鬼者大人，前来何事呢？”许是念多了佛经，女主人一脸慈悲。

　　萤动了动嘴唇，颈部圆圆的软骨也在微动，很用力地想说话。她面无表情，眼神也冷的像冰，配上由闪电照出的惨白的脸，说是恶鬼也有人相信。

　　“它......”

　　“它在......哪里......”

　　明明是个正值花龄的女孩子，却像许久不曾与人交谈现在才努力地想学说话，声音粗涩沙哑，恰似孤寂大漠风沙。一句很简短的话，她磕绊着，说了几次才说全。

　　“你说什么？”萤的声音太过沙哑，说话又轻，女主人并没有听清。

　　萤再凑近一分，呼吸喷在女主人的脖颈，女主人突然起了冷汗，惊觉杀机。

　　萤喉咙动了动，空吞了一口气，慢慢的，带着气声：“鬼。”

　　仅一字，女主人瘫软靠在墙上，紧紧撑着木柱不让自己倒下去。她颤抖着、哆嗦着嘴唇，瞳孔紧缩对着萤：“你、你......”

　　第一次见面，萤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鬼的味道。虽然这被有意掩盖若有若无的气息对旁人来说很难嗅出，但对于萤而言，却似黑夜灌木从中幽幽亮起的萤火。她当时看了实弥一眼，实弥没有闻出来，她便也不说，可能是封锁一切的大脑无法想太多事情，嗅到一只鬼对她来说并无干系。

　　这家的女主人早已收到将接待猎鬼者的消息，每次见面必沐浴更衣，熏上浓重的紫藤花香，试图掩盖掉鬼的臭气。这只鬼定然和她很亲近，并饲养在镇子的远郊。

　　一个正常的人类，为什么要饲养一只鬼呢？萤想不明白，她的脑子也不愿去想。

　　她只知道，实弥去斩鬼了，那她帮实弥找到鬼。

　　老板娘很伤心，而萤，也不想让笑得很好看的老板娘伤心。

　　那天的抹茶团子，同样很好吃。

　　雨很大，实弥挥手抹掉糊在脸上的雨水，怒斥眼前走来的萤和女主人：“为什么来这。”

　　同时来的，不止是萤和女主人，还有那只鬼。

　　嘶吼与哭喊声变大，已经不是雨声可以掩盖的了。高大而丑陋的鬼一摇一晃走来，步伐笨拙，叫声委屈。

　　年迈矮小的女主人跌跌撞撞奔上前去：“小次郎。”

　　女主人将将近身就被爪击撕裂了半边身体。饥饿的鬼控制不住自己的攻击欲望，流着涎水却又痛苦不堪地拍打着自己的手臂踉跄后退，既不愿离老妇太近伤害到她又想用那双已然怪物化的双眼看着她。

　　女主人躺在泥泞之中，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她又挣扎着扬起脖颈，向猎鬼者求饶。

　　“小次郎他很乖，他不吃人，只吃我送来的血食。”

　　“他很乖的。”

　　“大人你相信他，你相信他......他很乖的。”

　　女主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但仍不放弃哀鸣喃喃。

　　“小次郎啊......小次郎，他......他很乖的。”

　　“请不要杀他。”

　　鬼呆在远处，隔着漫天雨幕，用一双怪物的双眼看着老妇。

　　“母......”

　　青色的光芒闪过，能说话的头颅跌落在地，流着泪水在泥泞中远望。实弥不会给鬼机会，他曾发过誓，世间一切恶鬼，皆由他灭杀。

　　不死川实弥，

　　刀名，

　　「恶鬼灭杀」

　　鬼的话断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却说的无比轻松。

　　“太好了啊，母亲。”

　　鬼喃喃，艰难咧开嘴，像是微笑。透过怪物的脸，萤却好像看到照片中那病容恹恹却朝着镜头微微笑着的清俊男子。

　　“我终于......真是太好了啊，母亲。”

　　头颅和身躯都在慢慢化成灰烬，鬼却不停地说话，像是离家太久诉说委屈的孩童。看到妈妈后，这委屈呀，怎么说也说不完。

　　“太可怕了啊，吃人太可怕了。”

　　“我不想吃人的，但我清醒过来，我的嘴边都是鲜血，我的手上也都是鲜血。”

　　“我很害怕，母亲。”

　　“终于可以不用害怕了。”

　　老妇痛哭出声，艰难伸出手臂抓住最后一点灰烬。

　　“解脱了。”

　　“再见......”鬼轻声说着。

　　死去的人将变成吃人的鬼，吃人的鬼也恐惧饥饿的自己。身为人时所爱着的一切，所喜悦着的一切，却被身为鬼的自己打破，这不得不说是最大的讽刺。

　　向谁求救呢？这世上可没有神灵。

　　竹内小次郎，竹内家的三郎，曾因饥饿失去理智犯下过罪孽。临走前他还想着，有人阻止自己真是太好了，以一颗尚存的人类之心离开真是太好了。

　　恐惧着自己，厌恶着自己，也......委屈着，难过着，痛苦着。

　　最后的遗憾就是母亲和未成人的孩子，本该替代死去的父亲和早夭的兄长承担责任，却将家业背负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母亲也很难过吧。原本痛恨鬼的母亲，却因为儿子成了鬼不得不隐瞒包庇，求神拜佛希望孩子有朝一日恢复正常。

　　怀着这样的渺小的希冀痛苦活下去了，每个夜里和饥饿的自己做着斗争。

　　「对不起母亲，我很懦弱，我畏惧着和身为鬼的自己斗争。我向往死亡与解脱。」

　　「大半辈子如此坚强的母亲将来会升上天国成佛的吧，会和父亲与两位兄长碰面幸福的。」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