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剪玉衣》林素秋

2、第一章 书在金陵，客梦西楼

　　越历，太祖二十五年。
　　是年，江山之主崔缘雪将帝位禅与首辅穆绿英。民间传言，只因公主年幼，不足干政，才由首辅暂摄帝位，待公主长成后还政。虽说太祖久称，越朝绝无家天下一说，这江山，自然仍旧是崔家的。
　　公主崔亚芬，贤名素著，虽未正式立储，民间久以“女太子”相呼。却亦有人言，公主才干虽不同凡响，但野心必重，若握大权，难保六亲不认。太祖传位穆氏，便是明言，不愿将王位相授。何况想来崔缘雪亦对昔年冷遇功臣之事心下抱愧，尹灵均虽已不问政事，爱徒赵文素却在久在朝中，忠心耿耿，极得器重。崔缘雪就是传位于他，也不是什么奇事。赵文素对上谨慎，待下宽厚仁和，颇得人心，民间亦早已有了“赵王子”的称呼。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穆绿英确然如传言所说，即位数年后，便又让出了帝位，然而践位的，既非赵王子，亦非女太子，而是徐氏门下的一个年轻人，徐黎。其间经了多少明争暗斗，外人不得而知，只是徐黎即位后，对赵文素与崔亚芬，至少面上，不曾少了半分荣宠。一个封王，另一个加了长公主封，分别以兄妹相待，对崔家，更不曾减了分毫权柄荣光。以致有人私下揣摩，徐黎不过是傀儡，越朝，自然仍是崔家的天下。
　　如果说民间还可以这样传言，赵文素与崔亚芬却不能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于是，一个远赴封地，小心翼翼理政，绝不授人任何把柄。另一个，越性撇了朝政，镇日万花丛中游走，博回一个风流公主的头衔。家主虽在，也无言可责。
　　尹灵均久已不问政事，江湖上仰慕的，投师的，却是一发多了起来。虽说尹灵均收徒甚严，如今或真或假的尹门弟子，实是难以计数，民间私下里只说“崔家江山，尹氏江湖”。近年来，那尹门弟子所掌的扇子门声势大旺，几有了“浙东小朝廷”之称。
　　但不论朝政风云，江湖波涛怎样的惊天动地，昔年京师五名门之一，而今的金陵夏家，却对这一切都不闻不问。甚至新主即位之时，也不曾遣人来贺。

　　“女官长，请进。”
　　带路的侍从在第二进宫门前便停下了脚步，躬身为礼，示意让穆梅独自入内。
　　三品女官穆梅，本是穆绿英最小的女儿。依理，身为帝女，亦该有个公主封号，然而穆绿英曾言，她之摄位，不过是暂理朝政，以待能者，这些给子女的虚名浮词，不要也罢。故而，穆家五个亲生的女儿，均是与旁人一样看待，无人再得崔亚芬那样的公主荣光。
　　不过公主的封号，对于姐姐们也许不同，对于穆梅，却是没有更好。做公主，便得如亚芬一般，雍容华贵，一言一行也要气势慑人，绝不可减了皇室的威严。若是要穆梅这样束手束脚，只怕当真能要了她的命。
　　这倒是不影响她与崔亚芬自小儿一起长大的姐妹情，穆梅虽最厌规矩，却又自小爱向宫中跑，同崔亚芬惯了姐妹相称。日子一长，宫里的人都盼着穆梅能常常来，只要公主这小妹子一到，这宫中死寂的气氛，便能有些许缓解。

　　若论尊华富丽，这水晶宫虽同有个“宫”名，却决不能与穆梅出入惯的大越皇宫并提。宫中一片清冷寂静，无言中透着淡淡的出尘之气，与其说是宫殿，倒更像是座道观——道观亦有雕梁画栋，香烟缭绕，然而这水晶宫中，除却宫墙剔透，直是一无所有。便连穆梅，也不由觉得心底凛然，尽量放轻了脚步。沿着长廊走去，心中却有了一丝恍然：无怪这些年，朝中对这三字，始终可以熟视无睹。

　　顺着岔道走了一段，穆梅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直觉与方向感，在这冰冷的水晶宫中，似乎没有平日那么准了。七拐八绕，终于在走廊尽头看见一点亮光，急忙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
　　走进长廊尽头那间房中，却是间书斋模样的静室，仍旧是毫无人声。草草看看摆设，看来与寻常书斋也没多大区别。一张书案，左手边是一张七弦琴，琴尾刻着两个篆字，右边放着一块玉佩，穆梅随手拿起，一抬头，眼光却扫到了墙上一张画像。
　　画中人是个朝服衣冠的年轻男子，眉目清朗，容仪如玉，直是绝世的俊美。然而神情淡漠，端仪凛然，却是分毫不容亲近的冷峻。穆梅一怔，只觉心底忽地一股寒气直透了上来。手中的玉佩，先前只觉得温润清凉，此刻才觉得，这玉的凉意，虽不刺人，却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一股孤寒，不论怎样的温度，怕是都热不起来。
　　穆梅急忙放下玉佩，看着那画中人，又怔了一下，不由自语道：“哪儿来的万年玄冰？”

　　“几阵杜鹃啼，却在那杏花深处。小禽儿，唤得人归去，唤不得愁归去。”
　　穆梅自进了水晶宫，这是第一次听见人声，忙转了身，见身后那人一身湖色长袍，高冠缓带，温文儒雅，淡淡一笑，道：“女官长，别来无恙。”
　　穆梅敛衽道：“见过夏宫主。”心中暗自奇怪，微微笑道：“夏宫主，几时也学会打趣人了？”
　　来人正是她此行要见的正主儿，水晶宫主，金陵夏家的唯一传人，夏寅。
　　夏寅神色肃然，向着画像深深一躬，道：“女官长，先父灵堂，还请莫要喧哗。”
　　“灵堂？”穆梅一惊，不由退了一步，抬头又望向那画像，“如此，这位便是先生了？”
　　夏寅点了点头，道：“不错，是尹伯父手作的先父遗像。”
　　穆梅敛容施礼，望着画像中的美少年，不禁微微出了神。

　　昔年开国功臣夏竺以谋反之罪下狱，多有人出面作证，亦不曾见什么真凭实据。人言，崔缘雪本也想设法为他脱罪，然而夏竺自毫不领情，傲然受死，遗言，唯有八个字：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夫人萧氏秦篆，本也与崔家有亲，当年得过郡主封号。夫死后相依母家，不久亦郁郁以终。独子夏寅，由父亲表妹张蕴贞抚养成人。而夏竺旧日的挚友尹灵均，亦在夏竺去世后不久出家为道，远离红尘，自此唯称尹真人。尹灵均一生无子，便将夏寅当作亲生骨肉一样看待。
　　数年后，朝中下旨又称，当年所谓罪名，全系他人污蔑，对夏家重又倍加恩宠。然而这唯一传人夏寅，却自言心如死灰，不愿再受朝中封赏，情愿浪迹天涯。三年后，重上真武山拜见尹真人，经了真人一番劝诫，才回心转意，重回了这金陵莫愁湖畔的水晶宫。朝廷不久又将泾阳郡主崔琪许配夏寅，也无非是为了安他的心。夏家虽受了封，对朝中之事，仍是一概不理，江湖上，也极少再行走了。

　　“这是灵堂么？”穆梅问道，打量着这书斋模样的静室，“为何这样布置？”
　　夏寅淡淡道：“这本就是先父旧日的书斋，一切悉依原样布置。”指了指左手边，“这是尹伯父送给先父的琴，那玉佩，是先父昔日随身之物。架上书籍，或是先父手书，或是他素日读的。除却悬上这一张画，也不曾再动过什么。”
　　画角题着一行字，笔致俊雅，穆梅轻声念道：“最多情处似情无……夏宫主，这是……”脸向夏寅，微含探询。夏寅道：“是尹伯父所题，他道先父一生为人，大抵如此。”
　　穆梅在心中叹了口气。尹灵均是方外之人，门下弟子若是提及，自是肃然称“真人”。她曾在真武山总坛上听过三个月的道，也常以半个尹派弟子自居。如今听夏寅平平淡淡唤出一声“尹伯父”，心中忽有了些许不好受，微微笑道：“夏宫主，也可算是尹真人唯一的亲人了罢？”
　　夏寅拿起桌上一卷书，轻抚着封皮，道：“我幼时，最盼尹伯父到家中作客。先父平日不喜言笑，唯有伯父来时会破例开怀。伯父无子，也常说要收我作义子……唉，想不到竟是这样成真。”
　　穆梅点了点头，越发有了些不自在，道：“二位之事，天下皆知，夏宫主也不必多提了，这件事，便是我母亲，当年也曾亲见，太祖殿下更是二位的知交。”
　　夏寅微微皱了皱眉，穆梅一怔，自知说错了话。她平日口齿伶俐，朝中无人敢对，偏生在这寒气笼罩的水晶宫中，处处觉着不自在，连自己说出的话，都不知怎么变了味儿。夏寅淡淡道：“女官长，当日的渊源，昔时不曾提起，如今又提他作甚？”
　　的确，昔日朝中所为，民间早不知多少人暗地说尽了“鸟尽弓藏”四字。后来虽将封号补还夏家，可连淡出世外的尹真人也曾说过：“当年不提，如今人已不能回来了，还要这些虚名作什么？”
　　夏寅放下书，随手拿起桌上一物，喟然道：“离别又春深，最恼也多情飞絮。恨柳丝，系得离愁住，系不得离人住。”
　　穆梅随口赞了声：“好词！”又问：“夏宫主，适才打趣我也够了，如今又是怀的哪一位？”
　　“女官长误会了。”夏寅微微一笑，“这词，不是我写的。昔年尹伯父到金陵作客，别时不舍，先父口占了这首《寻芳草》作别。”
　　穆梅微有些惘然，看着那画中，低低念了两遍“最多情处似情无”，望向夏寅，见他对着手中之物若有所思，似乎也不见多少悲愤之意。不经意间只觉身周飘着一阵淡淡香气，找了片刻，才见架上放着一盆兰花，开得正盛。

　　尹真人已老，夏寅亦已非年少，唯有这画中人，永远是美少年罢。细察夏寅眉目，唯有一点淡淡影子仿佛，微有三分淡然相似，却绝无那样的冷峻凛然，不可亲近。
　　昔年夏竺人称无情剑，清冷疏离，一生除尹灵均外别无知交。纵然是与相伴二十年的夫人，只怕也是义重多过情深。旁人猜测，他一生中，只怕也不曾当真恋过哪一个女子。
　　而夏寅，虽说一向人言酷似父亲，乃是谦谦君子，这风流二字，也从不曾讳言。别的不说，单是泾阳郡主进门时，他家中便已有了两房妻妾，郡主虽作了三夫人，仍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绝不曾听说半点怨言。
　　穆梅想及此处，不由又想起范虹的事，心情有些不佳。看了看神色淡然的夏寅，心中暗道：“旁人有两房妻妾已是难处了，他明媒正娶的便是三个，要是传言是真，还不知在民间又留了多少情，竟还能得个君子名声，可真真不容易。”
　　夏竺去世多年，若是夏寅仍旧沉溺悲痛，也自不合情理。穆梅想想便释然，又见他放下了手中那物，定睛看去，竟是一对耳坠。穆梅一怔，奇道：“书斋里，怎么又放这……”心觉寒气又重了一层，不由微微一颤，只恨自己出门时穿得少了一件。
　　“没什么。”夏竺淡淡道，“女官长，此地不是待客之地，还是去厅中坐坐罢。”说着又施一礼，穆梅暗自舒了一口气，忙随着夏寅走了出去。

　　大厅里，虽说仍旧是一样的冷冷清清，总比那书斋强了好些。
　　二人在厅中坐下，便见一个身穿鹅黄衫子的女子端了两杯茶出来，走到近前，放下茶，含笑施礼：“夏郎，梅世妹。”
　　穆梅且不忙喝茶，看看那清秀文雅的女子。眉目间书卷清气淡淡，一眼可认出，乃是昔日朝中出了名的才女，如今的夏三夫人，崔琪。
　　夏寅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微笑道：“阿琪，怎么又要你亲自忙这些？不过缺了一个丫头，近来你倒像事事都要自己操心了。”
　　崔琪微笑道：“没什么，不是我忙，难道还让小云姐忙么？”转向穆梅，道：“梅妹妹，好久不见，表妹可有信来么？”
　　听说，当初崔琪是至金陵游莫愁湖，偶逢天涯归客夏寅，自此种了情根。此后，二人相会数次，夏寅之所以愿受朝廷之封，除了尹真人相劝，只怕这位郡主娘娘也功不可没。后来朝廷赐婚，也不过是顺水推舟，成其美事罢了。穆梅抿嘴一笑，道：“长公主自然记着姐姐呢，三天两头便提起。倒是琪姐姐在这儿享着清福，有姐夫宠着，怕是把从前的姐妹都丢到脑后去了。”
　　崔琪横她一眼，道：“是啊，妹妹既知道这里是清福，不如也留下，做个四妹罢了。”
　　穆梅狠狠回了她一眼，道：“想不到姐姐喜欢姐夫喜新厌旧，妹子倒真真不曾见过。”
　　“你姐夫本便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么，”崔琪笑道，“我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的好。”
　　穆梅冷冰冰道：“妹子别的挑拣不了，就是这喜新厌旧四字，无论如何忍不得。”
　　“女官长，”夏寅总算开了口，“错了！男子当中，若是除了这四字，万中也寻不出一个来。”
　　穆梅忍笑道：“如此说来，姐夫果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了？”
　　夏寅笑道：“那也未必。阿琪说话自来不依着良心，要知我虽是喜新，却从来不会厌旧。”
　　穆梅一怔，觉得有一瞬，好像看到了刑部侍郎大人著名的笑容。
　　崔琪笑道：“昨日，可是谁说那多多益善四字来的？”
　　夏寅喝了一口茶，微笑回道：“只要佳人情愿，自然是多多益善。若是无心么，又岂能强求？女官长，你说是不是？”
　　穆梅强咽了一口茶下去，压住上前扯住这宫主的冲动，打量着夏寅温和的面容，努力想看出那个刑部侍郎大人乔装改扮的痕迹。

　　夏寅同崔琪说了几句话，又调头问道：“女官长来此，到底有何贵干？”
　　穆梅急忙笑道：“竟忘了说。长公主命小妹送封信来，还嘱咐小妹，一定要亲手交给夏姐夫。”说着自袖中取出信，递给夏寅，笑道：“小妹这封信，总算是送到了，底下再有什么事，可不与小妹相干了！”
　　穆梅最是乖觉，一见崔琪出来，她口中的称呼马上便换了一个。夏寅拆封看信，那边的小姐妹二人便开始絮絮谈起朝中宫中的事来。
　　读完全信，夏寅不禁微微皱了眉头，随手把信收入袖中，向穆梅问道：“公主相邀？不知有何事要夏家效劳，女官长不妨直说罢。”
　　穆梅暗叫好狠，竟是半点儿不带虚词套语，一句便挑明了——听说连太祖都拿当年的无情剑无计可施，那人天性冷若冰霜，若是看不过眼的人，便要他说一句话也难，要言辞打动，更是提也莫提。心中对崔琪暗表同情，回了一个笑脸，道：“能有什么事？公主想见见江湖上的朋友罢了。”
　　崔琪微笑道：“水晶宫的人，可难得去江湖上一行，怎会和表妹相识？”
　　穆梅心不在焉道：“那多半是她想表姐了罢？反正信是送到了，姐夫去不去，还不是你琪姐姐一句话的事情？”
　　夏寅淡淡一笑，道：“阿琪，果真有好些年不曾回去了。这次，自当陪你。”看着崔琪笑逐颜开，回向穆梅道：“女官长，住几日再走？”
　　穆梅连忙站起道：“不必了，多谢姐夫，可是小妹还要上真武山送信，还是不要多留了。”心中暗道：“再在这冰窖里留一日，非生一场大病不可。”
　　夏寅亦不强留，淡淡道：“如此，送女官长。”

　　夏寅挽着崔琪直送到宫外，看着穆梅上了马，才回入厅中。夏寅微笑道：“阿琪，你去收拾一下罢。缺什么只管说，嫁入夏家，总不能受了委屈。”
　　崔琪笑道：“我还有什么可委屈的？你呀，倒一杯茶也不让么？”
　　夏寅微笑道：“平日斗茶也罢了，待客，怎好要你亲自出来倒茶？少了一个丹丫头，倒累了你。这次出门怕也不是一两天，可千万保重好了。若没什么事，早些休息罢。”
　　崔琪笑道：“我是不怕。只怕涯涯爱闹，要累小云姐操心了。夏郎，你也早些休息。”回眸一笑，走了进去。
　　目送着崔琪的背影消失，夏寅微微叹了口气，自袖中取出那封信，又逐字看了一遍，随手放到了烛台的火焰上。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封信一点点变成灰烬，才朗声道：“女官长已去，安贤弟，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