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章 湖海未归魂 ...
-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多年以后，提起那个人，相识者们多半选择了沉默。开口的，几乎都以一声叹息代替了评述。如果愿意说些什么，那么，一定是这八个字，也唯有这八个字。
牢门缓缓打开，铁链的叮当响声中，白衣的囚人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铁栏中。随着牢门缓缓关上，白衣人在那张特别准备的书桌前坐下，整个人便隐没在了阴影里。
“这便是那个人？”憋了许久，两个狱卒中有一个先偷偷开了口，“与今上一同建下了万年基业，江山已定，竟然又公然起兵，与今上作对的逆臣，夏竺？”
另一个也忍不住嘀咕：“听说夏竺当年是大越江山上的倾国美少年，今上对他都曾有垂青之意，想不到竟落到阶下囚人……唉，今上只怕心里也不好受啊……”
二人正窃窃私语，那白衣囚人提笔刚写了几个字，陡然一抬头，眼光在二人脸上一扫，两人蓦地心中一寒，只觉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夏竺冷冷站起身，阴沉沉的狱中，分明可见玉雕一般清冷刚毅的侧影，昔日的绝世俊美尚未因年华减色。两个狱卒目瞪口呆立在当地，全然失了神。已不是少年人，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同于少年时，那便是憔悴，何等的俊美也无法掩却的憔悴。
光华一现，随即隐去。只听白衣囚人挥笔疾书，口中长吟：
“玄武池边，景阳宫里，莫愁之歌舞何如，长乐之钟声已矣！斜阳归而燕子秋飞，蔓草平而后湖月起；秦淮一点青烟，桃叶三声渔市，风尘萧索兮十二楼，烟雨凄迷兮四百寺。乌啼上苑之花，鹊噪孝园之树。故老吞声，行人陨涕，天地何心！山河何罪！”
只听牢门外，一个女声轻轻道：“云华。”
锦衣修容，端华秀丽，眼光语气却分明带着犹疑。那两个狱卒才醒了过来，匆忙行礼道：“郡主。”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开了门，我送饭来。”
两名狱卒连忙打开门，那女子缓步走进，将手中篮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桌上，又低唤：“云华。”
夏竺似乎直到此刻才见有人，提笔立起，冷冷一躬身，道：“原来是郡主。囚人不得远迎，反劳郡主枉驾，实是罪该万死。”
那女子脸色惨白，低声道：“云华，你恨我罢。秦篆……总非得已……”
夏竺微微一扬眉：“秦篆？你是我的夫人秦篆么？”
筱秦篆颤声道：“云华，你……”
夏竺冷冷道：“那么，夫人想来说什么？不，想来对我夏竺说话的，是我夫人秦篆，还是朝廷的郡主娘娘？”
筱秦篆恢复了平静，低声道：“今上想让我来说一句，只要你向天下人说，你不该误信人言，与朝中作对，本心也非乱国，那……就行了。”
夏竺冷冰冰问道：“什么行了？”
筱秦篆道：“那么……便再不提此事，从前是你的，一样也不会少了。”
夏竺问道：“那么，你自然愿意我认罪了？”
筱秦篆垂下头，叹道：“云华，我是为你好。只要你说一句，万事皆休，你为什么不认错呢？好歹，你是开国的功臣，她难道就忍心对你……”
夏竺冷冷看着她，一双眸子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扫了一遭，忽然长声冷笑起来，脸上，仍旧没有半点表情。筱秦篆颤声道：“云华，你疯了？”
“我疯了？”夏竺冷笑两声，“秦篆，秦篆！我只不明白，二十年我何处错待了你，值得你卖了我，又这样不辞劳苦来辱我？郡主娘娘，请回罢！若要多留，休怪我逐客了！”
筱秦篆咬牙怒道：“夏竺，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好，你不降便不降，带上来！”
两个狱卒押上一个支离憔悴的女子，那女子抬了抬头，强笑道：“先生，你不必管我，我没事……”
夏竺冰冷的眼中寒气又深了一层：“你竟连蕴贞也不放过么？”
筱秦篆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给了她！你不降，便等着她与你同死，张蕴贞的命，由你一言！”
“好！”夏竺冷笑一声掷下笔，“多谢秦篆爱夫之心，大限将至，竟还为我送了这红颜知己来，免了为夫黄泉寂寞！”向着张蕴贞看了一眼，笑道：“蕴贞，你意下如何？从今后，你不必怀我这洞庭归客，我也不必寻你这金陵伊人了！”
张蕴贞展颜一笑，道：“与先生同死，蕴贞求之不得！”
筱秦篆怒道：“好，好！你们同死罢！”回身便去，临去又甩下一句：“关起来！”
牢门重重一响，夏竺看着张蕴贞，长叹一声，道：“蕴贞，是我累你了。”
张蕴贞虽已无力，强颜一笑道：“先生何必伤心？蕴贞此生无憾了！”
夏竺摇了摇头，道：“你放心，秦篆不会杀你。蕴贞，我是必死之人，只盼我死之后，你莫作轻生之想。”
张蕴贞苦笑道：“先生，你何必强人所难啊？”
夏竺淡淡一笑，道：“我心中放不下的，一个是小招，一个便是你了。秦篆与他已绝了情分，只请你照料好他。”
“先生……”张蕴贞泣难成声，呜咽良久，方点头道：“蕴贞懂了，请先生宽怀。”
忽听金铁声响，囚室的门又打了开来，走进一个人。只听那人长笑道：“二十年相交，生死关头，你这玉石的人儿也会动情么？”
夏竺微微一笑，回身从容一礼，道：“灵均兄多情之人，自然不在意下。不知来此何事？若是也为了劝降，不如早些回罢。”
尹灵均是多年来人人所许越地俊采无双之人，论及倜傥潇洒，神采夺人，夏竺亦不能及。二人当年是肝胆相照的生死之交，江山定后，一居金陵，一隐岭南，来往得却不多了。
尹灵均一把拉起夏竺的手，锁链声响，叹道：“生死兄弟，一疏至此？”
夏竺苦笑道：“灵均兄！”
一时两人俱成无言，相对泪下，许久，尹灵均先自叹道：“还是瘦了好些！”泪光闪动，强又笑道：“我倒要问你，那榜上所谓罪名无一是实，你怎么竟认了？”
夏竺脸色一沉，冷笑道：“谁说是假？不错，榜上之罪，确然是捏造，可是又有哪一条，不是我心中想为愿为？虽未作乱，已有乱心，我又有什么可冤？灵均兄不必与乱臣贼子多言，既来相送，兄弟之情已尽，请罢！”
尹灵均摇了摇头，举手替夏竺掠了掠鬓发，苦笑道：“你看看，你也有白发了。少年子弟江湖老，你如今还当我是兄弟么？当日把酒言欢，十个人千辛万苦定了江山下来，你还有什么不足的心？何必竟要反！”
夏竺向着尹灵均凝视了许久，神色柔和了几分，叹了口气，道：“蕴贞不是外人，有心里话，便说罢。你难道又当真甘愿看着家山如此？当年起兵虽是十人，丹夫人早逝，且不提她。万事皆定，辞朝归隐的，可只有你我二人罢了！”
尹灵均一震，苦笑一声，道：“看不过去，却又如何？岭南一隅隐居，于我也已足了。云华，论及疏淡薄情，我素来不及你，总只道你与我一般守闲终老，天下事，有什么是当真挨不过去的？”
夏竺抽回手，冷冷道：“灵均兄，你情多，我情疏，自来如此。少年意气，指望着能定了国，安了家，平了天下。如今这天下，是我们求来的，比起当初又强了多少？尹兄自然热心，小弟唯有冷眼。天下无过，天下之主也无过，纵然是你我作了天下之主，难道便必定比如今强了么？”
尹灵均奇道：“那，贤弟何必要反？”
夏竺淡淡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必要反？我求的，不过是一死罢了。”
张蕴贞失声道：“先生！”
尹灵均望着他双目，叹了口气，道：“我懂了。二十年来，不曾见你真正笑过一次。众人皆醉，以你一人之命，唤得醒么？”
夏竺冷笑道：“唤醒？我枕边的人，都还在梦中！尹兄多情，自知红尘冷暖。小弟本便是世路上看淡了的，如今算是明白了，我自不该是这世上人，天地变幻，江山易主，与我又有何异？既如此，早一日归去，岂不强于在这一场大梦里挣扎？”
尹灵均拉起夏竺的手，叹道：“云华，你心思素来重，定了的主意，我也劝不得。唉，生死一别，你虽不在意，难道兄弟之情，便这么轻轻忘了么？”
夏竺摇了摇头，喟然道：“尹兄，二十年来，你又真正放怀笑过几次？”
良久，尹灵均叹道：“也好。”
夏竺道：“小弟唯有一子，今后，少不得托尹兄教养了。”
尹灵均点头道：“我理会得。”
夏竺忽笑道：“当日有约，你我若是生了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妻，若是两男便结为兄弟。如今我给了你一个儿子，尹兄你还我什么？”
尹灵均苦笑道：“你放心！你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了！”
夏竺点了点头，拿起案上一张纸，交给尹灵均，道：“待他成人，把这交给他。蕴贞……还要托你照管。”回首向张蕴贞叹道：“莫怪秦篆。蕴贞，我去后，你自己要保重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章 湖海未归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