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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想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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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竹笙揣着沉甸甸的钱袋走在前面,脚步比往日稳了许多。三个孩子亦步亦趋跟着,小的那个被他牵在手里,另两个不时回头望一眼空寂的街道。
路上积着薄尘,两旁店铺大多上了锁,偶有半开的门板后,也只晃过几双麻木的眼。
风卷着枯叶滚过街角,他把孩子的手攥紧了些,抬头望见那家客栈的幌子在风中摇晃。推门时铜铃叮当作响。
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被这动静惊醒,抬眼瞧见叶竹笙身上那件还算干净整洁的白衣,以及孩子稍显红润的面容,眼神里少了几分怠慢。
这正闹疫病的情况,来的人都不简单。
“要一间最好的房。”叶竹笙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底气。掌柜愣了愣,忙点头:“有有,楼上朝南的那间,暖和!”
房间比先前住过的破庙和烂屋子阔绰太多,不仅有两张大床,靠窗还摆着张雕花木桌,墙角燃着盆炭火,暖意扑面而来。
他让孩子们先围着炭火坐好,自己转身下楼,没一会儿便跟着店小二上来——托盘里摆着白瓷碗,盛着热气腾腾的鸡汤面,卧着金黄的蛋,旁边是一碟酱鸭、一碟油焖笋,还有一笼白胖的肉包子,热气氤氲着往上冒。
“肉包!”小山瞪圆了眼,小手在衣角上蹭了又蹭。叶竹笙笑着把包子推过去:“都是你们的,敞开吃。”
他看着孩子们捧着碗,大口大口喝着面汤,又吃一口包子,油星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
芽儿夹起一块酱鸭往碗里放,叶竹笙没推,反而夹了更大一块塞进孩子嘴里:“吃你的,我这儿还有。”
炭火噼啪响着,映得孩子们的脸蛋红扑扑的。叶竹笙端起自己那碗面,看着汤里浮着的油花,又瞥了眼孩子们满足的模样,先前压在心头的滞涩散去不少。窗外依旧冷清,但这屋里的热气,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扎实些。
孩子们正埋首于碗中热食,小嘴里满是满足的咀嚼声,叶竹笙轻轻起身,理了理衣襟下楼。
掌柜正用布巾擦着柜台,见他下来,放下布巾拱手:“公子,还有吩咐?”
“想问您件事,”叶竹笙声音放轻了些“隔壁熙城……近来可有消息?”
掌柜眉头微蹙,摇了摇头:“不大清楚。那城封了有些日子了,听说里头不大好,后来修仙界的人派了医修进去诊治,这才稍稍安稳些。”
他顿了顿,想起些细节,又道:“怪就怪在,进去的医修没见有出来的,倒是这些天,总有些背着药箱、带剑的修士往那边赶,说是去支援。城门看得紧,除了这些修士,旁人靠近不得。”
叶竹笙:“多谢掌柜告知。”
看来情况不怎么样,要进去也不容易,至少孩子们现在不是时候回家。
掌柜摆摆手,见他神色凝重,也不多问,重新拿起布巾擦起柜台。
叶竹笙站在原地片刻,望着门外空荡荡的街道,风卷着残叶掠过石阶,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往楼上走去——孩子们的笑声正从楼梯口漫下来,混着炭火的暖意,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些。
回到房间时,孩子们正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得干干净净,小山捧着空碗,小舌头还在舔着嘴角的油星。见叶竹笙进来,芽儿仰起脸:“大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叶竹笙走过去,替他擦了擦沾着包子馅的脸颊,避开了那话头:“先把嘴擦干净,吃饱了就去床上歇会儿。”
他将碗筷拢到一旁,瞥见小山吃饱了正揉着眼睛打哈欠,便先把他抱到靠里的床榻上,掖好被角。炭火还在燃,映得墙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烧饼凑过来,小声问:“大哥哥,我们是不是不能回家了……”
叶竹笙指尖掠过他额前汗湿的碎发:“有医修进去诊治了,会好的。”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医修只进不出,封城许久,里头的人究竟是生是死?
叶竹笙:“只是你们现在还不是回家的时候,会染上瘟疫的。”
闻言烧饼低下头,低低的应了一声。
夜深了——
客栈里只剩炭火偶尔爆出的细碎声响。三个孩子睡在一张大床上,呼吸匀净,小山还咂了咂嘴,像是梦到了白日里的肉包子。
叶竹笙躺在对面的床榻上,睁着眼望着帐顶的纹路望了许久又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耳尖却捕捉到一丝极轻的响动。
他睫毛微颤,没立刻作声,只借着窗缝透进的月光,看见旁边床榻上滑下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烧饼,他踮着脚,动作轻得像只猫,蹑手蹑脚的走到了门边,小手正摸索着抓到门板,正想拉开一条缝,身后忽然覆上一只温热的大手,稳稳将门板按了回去。
“唔!”烧饼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回头,月光恰好落在叶竹笙沉静的脸上,他吓得往后缩了缩,小肩膀都绷紧了。
“去哪?”叶竹笙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烧饼的小手绞着衣角,眼神往地上瞟:“我、我去如厕……”
“如厕用得着踮着脚?”叶竹笙蹲下来和烧饼平视,一双墨色的眼严肃的看着面前惶恐的小人:“看着我。”
烧饼被他看得发慌,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只是怕吵醒你们……”
叶竹笙不说话。
烧饼害怕,拉着叶竹笙的衣袖,沉默了许久还是说了出来:“我……我想回熙城……”
叶竹笙的心沉了沉:“胡闹!封着城呢,怎么回?”
“我想回家……”烧饼的眼泪忽然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掉“我爹娘还在里头,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我就想回去看看,就看一眼……”他越说越急,带着哭腔,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大声,怕吵醒小山芽儿。
叶竹笙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指尖触到孩子滚烫的脸颊。
他何尝不明白他的这份牵挂?可是熙城瘟疫肆掠,现在不是让他们回家的好时机。
“听话,回床上睡。”他的声音软了些“城里现在什么样,你一个孩子怎么闯得进去?万一出了事小山和芽儿怎么办?”
烧饼却摇着头,泪水掉得更凶:“可我今日听见了他们说……熙城很危险,我爹娘……还在里面……我要去找我爹娘!”
“我去。”叶竹笙打断他,看着他愣住的模样,缓缓道“明日我去,你留在这里,和小山芽儿在一起。”
烧饼哭着,手抓得更紧了:“不行,你不能去,你不用为我冒这个险,那是我的爹娘,你不用……因为我……”
叶竹笙抱住他哄着:“我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是你们把我捡回来,是你冒着大雨把我背回去,这份恩情怎能不还。”
烧饼把头埋进叶竹笙脖子压抑着哭声说:“可是你带来了医修姐姐给我们看病,会给我们买吃的,带我们回家……你已经还完了!呜呜呜。”
叶竹笙哄着:“没事的……没事的……你就当我想帮助你们吧,我明日进去把你们家人带回来。”
一番劝慰后,烧饼终于妥协答应不再冒险去熙城,叶竹笙让他睡了自己的床,替他盖好被子,看着他哭到渐渐平稳的呼吸,叶竹笙松出一口气。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帐顶的纹路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他却再无半分睡意。
去熙城边缘看看容易,可真要进去探听消息又谈何容易?
望着孩子们熟睡的侧脸,指尖在被子上轻轻摩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去吧,总得去试试,让自己的存在会有一点意义。
天还没亮透,窗纸刚泛出一层灰白,叶竹笙便悄悄起身。孩子们睡得沉,烧饼的小眉头还蹙着,像是梦里还在纠结回不回熙城。叶竹笙替他掖好被角,拿了一些银钱放在了他的枕头底下,又看了眼另外两个蜷缩着的小身子,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楼下掌柜正支着懒腰打哈欠,见他出来有些诧异:“公子这时候就起了?”
“嗯,有点事。”叶竹笙含糊应着,摸出好几块碎银子放在柜上“我要出去些时日,麻烦掌柜的帮我照看几日孩子。”
掌柜掂了掂铜板,爽快应下:“放心去吧,孩子我帮你看着。”
出了客栈,晨雾还没散,凉意浸得人发冷。叶竹笙裹紧了身上的衣裳,拿着地图辨明方向往熙城那边走。路上偶尔撞见几个早起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见了他也只低头避开,谁都没心思多言。
越靠近熙城,空气里的压抑感越重。远远地,已经能看见那道高耸的城墙,往日车水马龙的城门此刻紧闭着,墙头上影影绰绰站着蒙着面的兵卒,手里的长矛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城门附近空荡荡的,只在离着半里地的地方,圈着片临时搭起的棚子,几个穿灰衣背着剑的修士正守在那里,对着想靠近人的进行检查。
叶竹笙没敢再往前走,找了棵老槐树躲在后面。他看见有修士背着药箱,在查验后走进城门,那沉重的木门只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人刚进去便立刻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唉,又进去一个……”旁边忽然传来低低的叹息,叶竹笙转头,见是个挑着担子的老汉,正望着城门出神,担子里的草药蔫头耷脑的。
“老哥,”叶竹笙轻声搭话,“这城里……到底怎么样了?”
老汉瞥了她一眼,叹气道:“谁知道呢?封了快两个月了,开始还有消息传出来,说里头闹疫病,后来连传消息的人都没了。这些仙长倒是一批批往里去,可从没见谁出来过,谁知道是治好了,还是……”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叶竹笙的心揪紧了。他望着那道紧闭的城门,仿佛能听见里头隐隐约约的哭喊声。烧饼芽儿的爹娘,此刻都困在那道墙后面,生死未卜。”
正怔忡着,忽然看见棚子里的修士动了起来,似乎在争执什么。他凝神细听,隐约听到“药材不够”“再调一批”的字眼,还有人提到“城里情况棘手,医修人手还是缺。”
叶竹笙看了看老汉担子里的药材,给过了老汉银钱接过了担子。
那老汉看着叶竹笙神色怪异,但并未多说,有人愿意买,自己自然卖。
叶竹笙挑着担子走到了检查的棚子处,果然被拦住问话。
一名灰衣修士挎剑上前:“道友且慢,不知道友来此处做甚。”
叶竹笙晃了晃肩上的担子,说道:“我是医修,来支援的。”
修士查看了担子里焉巴的草药,皱眉:“你这药看起来也是寻常草药,怕是对这场疫病没有用处,道友还是请回吧。”
叶竹笙急忙解释:“此言差矣,虽说药是普通了些,但城内缺人手,我作为医修,救死扶伤是我的本职,也想为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修士犹豫了一下,想到城内的惨状还是点了点头给了一块通行令牌:“进去吧,小心行事。”
叶竹笙攥着那枚修士通行令牌的手心沁出冷汗,随着厚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一股混杂着药味与腐气的风扑面而来,呛得他猛地屏住了呼吸。
脚下的路黏腻发滑,他低头一看,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液体,在地上积成了深色的渍痕。而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横七竖八,像被狂风扫落的枯枝。他们个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嶙峋的肋骨在破烂的衣衫下清晰可见,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有的已经没了声息,胸口毫无起伏;还有的尚在苟延残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嚎,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漏了风的破风箱。
整个城池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死寂沉沉,只有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和呻吟声,在空荡的屋宇间撞出回音。墙根下、屋檐旁,随处可见蜷缩的身影,他们大多闭着眼,连抬头看一眼外来者的力气都没有。
叶竹笙咬紧下唇才没让自己喊出声,脚步发沉地往前挪。
几个穿着素白医袍的修士。他们脸上都蒙着一层半透明的纱幔,纱幔边缘流转着淡淡的银光,显然是加了法术的隔离屏障。
一个女医修正蹲在一个气息奄奄的老者身前,指尖凝着微光按在他眉心,另一只手飞快地从药箱里取出丹药喂他服下。她的动作利落却难掩疲惫,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滑到纱幔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远处,两个男医修正合力将一个昏迷的少年抬上简易的担架,其中一人的声音带着沙哑的急切:“这边病情加重了,快送去临时诊疗点!”
他们穿梭在人堆里,衣袍下摆沾了污渍也顾不上拂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灼,唯有那双透过纱幔的眼睛,还透着几分不肯放弃的执拗。可这零星的忙碌,落在这满城的死寂里,竟显得有些杯水车薪。
叶竹笙扶着身旁斑驳的墙壁,指尖冰凉。他原以为城外的传闻已是最坏,却没想亲眼所见,比想象中更令人心头发紧。
叶竹笙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不能慌,他得找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