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逐日》行苇

47、承天殿密谈

　　承天殿前，谈镇远已等候多时。玉泽告诉他，先前仙君独自出去了，没有让人跟随，此时也不知在何处，更不清楚何时会返回。
　　谈镇远不以为意，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作为仙君座下弟子中最老成持重的一位，上有师父居高俯视的目光，下有各位同门晚辈仰视的崇拜，其中自然也包含了看他到底能出落成何等人物的打量。叶千愁看人的眼光很少出错，如今的谈镇远年岁不大，却已能够独当一面，眼光通达四海，胸襟博大深沉，个性沉稳老练。从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数年的悉心教养，他给叶千愁的回报就是放心二字。人们都说，他许多地方都很像叶千愁，自然也是心照不宣的继任者。而对叶千愁来说，这个弟子是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最得他信任的幕僚。
　　曾有很多次，谈镇远站在昆仑山玉虚峰最高处的承天殿前，静静看着下面分布的重重宫殿楼阁，强烈感受到了师父叶千愁所在的位置带来的感觉，那就是无尽的寒冷与孤独。
　　谈镇远心中很清楚，自己不需要达到这样的高度，因为他不喜欢这样的孤寒。虽然人人把他视为昆仑派未来掌门的不二人选，但他宁可不要这个位置。谈镇远太了解自己了，他并非迷恋权势地位之人，更不愿意独自坐在高处俯视众生。他情愿生活得平凡一些，有烟火气一些，力所能及地打理好昆仑派，为师父排忧解难，就是他最大的愿望。这昆仑山上的万重殿阁楼宇，就是他生命中需要为之付出的全部，是他发誓要毕生守护的地方。而他需要为之效忠的，唯有师父叶千愁一人。在武学上，谈镇远充分体现了他循规蹈矩的性格特点，一直专注的就是昆仑派武道之根本 —— 无极剑法。人人都知道他的剑法造诣高深，但他为人谦虚和气，很少对人拔剑相向，因此他的剑法到底如何，是昆仑山一大谜团。
　　叶千愁对这位弟子再了解不过了，他也并不需要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证明自己有多强大，他要的是一个有能力而且听话的得力助手。
　　过了些时候，玉泽见谈镇远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便来请他去房中坐坐，顺道吃盏茶。谈镇远摆了摆手，表示无妨。笑说站在此处俯瞰下方，山林掩映间风景甚好，赏心悦目，实在无需进房休息。玉泽见他乐在其中，也就不再劝了。
　　又极目远眺了片刻，终于看到一个淡淡的月白色身影自远处向承天殿而来，他知道是师父回来了，心里顿时沉了沉。还不等叶千愁行到身前，他远远迎上去行了一个大礼：“弟子见过师父。”
　　叶千愁点点头，往殿中走去：“跟我来。”
　　走到书房中，叶千愁让候着的弟子都散去，而后一双眼睛紧盯着谈镇远，似有些紧张，半晌方才开口：“进展如何，东西你找到了吗？”
　　谈镇远不敢看叶千愁的眼睛，师父平缓的声音里有一丝期待，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更是透出些许的紧张，这些都让他深深地明白，自己不能说出让他失望的答案。然而，这次他的确尽了全力，却并不能让师父满意。
　　沉默了好一会儿，感到背上的冷汗细细地冒了一层，他终于还是抬起头，迎着那两道让他如坐针毡的目光，声音低低道：“弟子无能，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不出所料，叶千愁闻言闭上双眼，轻声却又分明地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话。这样的结果他虽有预料，却始终是不想亲耳听到。或许他一直都抱了一点希望，期待谈镇远能带给他意料之外的惊喜。
　　但叶千愁毕竟是叶千愁，方才那点丧气和失落转瞬即逝，被他收起来埋到了心底，面上又是一派沉稳。
　　他语调平静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见他神色如常，谈镇远心里稍稳了些，据实答道：“东西是找到了，但却是假的。”
　　“你可有把握？”叶千愁皱起眉，有些意外。
　　谈镇远非常肯定地说道：“回师父，弟子亲自甄别过，绝不会有错。东西做得很逼真，我原先也几乎以为是真的了，但还是有破绽。”
　　叶千愁面有疑色：“难道括苍派上下都不知道他们拼命守护的东西是个假的吗？”
　　“禀师父，那东西实在是几可乱真。若非如此，括苍派也不会一直把它放在天宫中镇守，还加持了数十道他们门派最强的结界和封印。”谈镇远说道，“为稳妥起见，弟子还是把它带了回来，请师父鉴别。”说着从袍袖中掏出一只乌木盒子，双手捧到叶千愁面前。
　　那盒子看上去十分普通，细看之下却可见其表面散发着经年古木的润泽光芒，绝非凡品。叶千愁接过盒子，却迟迟不打开。右手搭在盒盖上，犹豫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启。
　　他先并不放眼去看，因为怕看到的真如谈镇远所说是个赝品。可已经放在了眼前，总归要有个结果。待目光落下去，只消这一眼，他便知道了谈镇远说得不错。
　　是假的。
　　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失望和沮丧的情绪仍如潮水一般袭来，绵绵不绝拍打在他身上，令他一时间难以呼吸。慢慢把盒子放在书案上，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来：“此物是括苍派历代守护的宝物，怎么会是假的？莫非他们早已料到有人会来拿，提前将真的藏到别处，放了这个赝品在那里掩人耳目？”
　　谈镇远回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括苍派掌门方非凡为人谨慎非常，人都道狡兔三窟，而他比兔子还多一窟。”顿了顿，又道，“此外，我得到消息，据说摘星宫的顾重楼也在找这个。”
　　听到后面这句话，叶千愁眉头皱得更深了，表情不再平淡如常。他心绪烦乱，对谈镇远轻轻挥了挥手，声音疲惫不堪：“你先下去吧。”
　　见此情形，谈镇远明白他想一个人呆着，便也行礼退下，没有再多说话。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对师父这么重要，却懂得此时他不想被人打扰。
　　看着谈镇远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叶千愁叹息一声，听来十分沉重。
　　华明颜步入殿中，行了一礼道：“弟子见过师父。”方才她一直待在殿外，十分安静。跟在叶千愁身边这么多年了，她很清楚这种时候他不喜有其他人在场，因此等谈镇远走了才进来。
　　叶千愁见她来了，微蹙的眉头丝毫没有舒展，淡淡应了声：“嗯。”
　　华明颜猜他心情不好，善解人意道：“师父若想写字，我去准备一下书案。”
　　叶千愁还保持着每日练字的习惯。她很了解他，每天都会来整理书房，为他准备好所需的东西。什么物品要摆在什么地方，她都一清二楚。旁人也很少有这个机会可以做这件事，这是她心中默认的，师父只给她一人的殊荣。
　　正往书房走去，却听师父道：“不必了，我即刻就要出去。”
　　华明颜微微一愣，随即感到一阵失落。既然师父要出去，那自己也没有待在这里的理由了。收住脚步，就要退下，又听师父道：“你既来了，去把书房整理一下。”
　　这是允许她独自待在承天殿片刻的意思。她心中一阵欢喜，不是哪个弟子都能被允许上承天殿的，遑论单独待在这里。这至少说明师父对她非常信任，待与别人不同。
　　她心下十分欢喜，脸上却平静得看不出些许，平和地应道：“是，师父。”心情顿时轻快起来。
　　叶千愁的书房布置得很简单，大体上来说非常整洁，需要整理的地方并不多。即便如此，华明颜仍极是认真地一个角落一个角落仔细检查过去，有一丁点儿不合规矩的都要一丝不苟地重新归置。书案上摊着一幅字，大概是昨天写好了还没来得及收，偌大的纸面上只有几个字：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
　　这几个字显得清瘦而孤单，像极了师父叶千愁孑然而立时的背影。华明颜看着这幅字，一时间有些怔忡。
　　耳畔响起清脆婉转的鸟鸣，她抬眼看向窗外，只见一对雀鸟正歇在庭中一棵树上。她不识得那是什么鸟，只觉得它们此刻相依相偎的姿态打动人心。一个发出几声啼叫，另一个就起声相和，一个飞到另一根枝丫上，另一个紧紧相随。她不由看得入了神，直到忽然它们扑棱着翅膀，冲入高处没入云霄。
　　华明颜回过神来，把眼神从窗外转了回来，视线忽然停在了对面墙上的一处书架。这个书架她十分熟悉，从她记事起就摆在这个地方，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换过。这书架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上面整齐摆放了一些道家经书，还有一些小幅卷轴。但华明颜却知道，那书架后有一扇神秘的门，通往她所不知道的地方。
　　还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日她到承天殿来请安，无意中悄悄看见师父叶千愁推开那个书架，露出后面一扇隐秘的门来。不知为何，她没有出声，那种似乎就要发现一个秘密的快感紧紧罩住了她。但又不知为何，她感到非常不安，下意识地觉得那个秘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就在这时，有人来了，脚步声清晰可闻。华明颜赶紧藏了起来，心下狂跳不止，生怕被发现。师父叶千愁自然也听见了，动作极快地把书架放回了原处。
　　后来师父明确说过，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承天殿，若是无事不要去扰他清净。就算有资格上承天殿的人也不可随意走动，更不可无故逗留。她一向都很听师父的话，他既然如此说，她就如此做。师父把她带回昆仑，给了她一个家。他是她的全部，是她的欢喜，她的哀愁，她的所有。尽管开始的时候，那扇门的存在和门后的未知世界就像一只爪子在使劲抓挠她的心，不断地循循善诱，要她去探寻一番。但她忍住了。她害怕失去眼前这一切。她不知道那扇门后到底有什么，或许根本与她无关。但师父与她有关，她不能惹他生气，让他失望，她不能失去现在的生活，虽然平静，但有师父啊。正是因为有他，这种平静才显得那么珍贵，就算一辈子这样过下去，她也愿意。她想要的不多，只是相伴在他左右，为此她不可以冒任何险。渐渐地，那扇门的吸引力也就不那么大了，她也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师父更是不清楚她知道那扇门的存在。
　　在她眼里，那扇门很危险，她一定要离得远远的。
　　离开书房前，她不自觉地又往书架那里看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