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人慢走

63、荒谬

　　我的记忆和意识停留在跃下高墙的那一瞬间，一切在我眼前仿佛都变得很慢很慢。

　　我知道我是快死了，就像我的父皇母后还有我的太子哥哥一样，他们死前似乎都是极度痛苦的，不知道当我真正死去那一刻，我会不会像他们一样那么痛苦。

　　一瞬间，不过短短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玄参脸上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化着，好似带着几分纠结、无奈和惊慌，到最后，我好像看到他向我狂奔而来，而我脑海中也在这一刻闪过我这短暂一生的全部回忆。

　　原来死前真的会有走马灯，我好像看到绚丽的天空倒映着我一生中的喜怒哀乐。

　　我从呱呱落地、牙牙学语，到逐渐成长，与亲人们的欢聚一堂，与宫人们的嬉笑怒骂，与玄参的兰因絮果……

　　我已经无法思考我后不后悔跳下来，我只知道，当我脆弱的身躯触碰到冰冷又坚硬的地面时，一切宛若飞蛾扑火，梦境碎了，记忆散了，我的人生也到此为止了。

　　恍惚间，好似又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只觉得浑身钝痛不已，好想睁开眼睛去看看是谁，但迷迷糊糊间，七窍全被不断喷涌的鲜血堵塞，让我眼前渐渐变黑变暗。

　　我望着天，好似听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拼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掌，但最终，我还是紧紧闭上了双眼。

　　没关系，死了也好，死了……就能忘了……

　　当我身为公主被困在大武的皇宫时，我常常在想，假如一个人死后，究竟会变成什么呢，它还存在吗，会是如话本上说得一般，变作孤魂野鬼吗？

　　我偷偷问过佩儿，佩儿也偷偷告诉我，我是公主，假若死了，自然是入皇陵，举办风光大葬之礼，牌位入皇庙，赐封号，享后代皇族供奉。

　　我心里一想，那对比那些普通人，我可能死后的生活也还算是好的了。

　　我当时觉得，至少我不是不用沦落成无家可归之辈的。

　　只是我想不到，因果报应来的那么快，如今什么入皇陵，都在大武的国门被永周军的铁骑踏破的那一刻，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大武皇族早已不复存在，又哪里来的皇陵不皇陵的。

　　我终究也是沦落到死后飘荡迷茫的地步了吧，所以，当我在黑暗中沉寂了许久，再次睁开双眼时，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我想我不会再怕了，也许我还可以去找我的亲人们，活着要经历分离，死后尚可一聚罢。

　　但是，映入眼帘的是无穷无尽仿佛不会结束的黑暗。

　　我看了看自己，确定自己已经是死透了的状态了，身上没有什么嫁衣，也没有跃下高墙后凄惨的状况，只有凄凄惨惨的一身白，没有了温度没有了肌肤，也没有触手可及的所谓的身躯。

　　就只是剩下轻飘飘的魂魄，原来，这就是我的魂魄，当我意识到我真的死去时，我的心忽然又升起一丝哀鸣和悲凉。

　　堂堂公主，风光无限，临了落到这一步，简直可笑至极。

　　又有谁能接受生前受尽屈辱和苦痛，死后还要亲眼见到自己再无法为人这种凄楚的事实，所以我想，我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这无法逃离的黑暗中偷偷哭一会，也不为过吧。

　　我边哭边想，这里是不是所谓的地府，但是只有我自己一人，我也走不出去，那我难道连入地府，投胎重生的机会都没有吗？

　　如果我真的能过奈何桥就好了，当我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时，我想我便不必再挂念于生前种种，一切只会消散在一碗凄苦的孟婆汤中……

　　我不知道自己困在这里有多久了，我只知道，当我失去肉身后，我好像也失去了一切常人应有的感官和感应，即使我哭了很久，我也只是觉得心中闷闷的感觉稍稍疏解开了，但我却不会感到疲惫，这看似很好，但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无助感。

　　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步、一步，有人在慢慢向我靠近，但我此刻沉浸在悲伤中，真已经没有力气抬头去看了。

　　“飘摇。”

　　我瞬间惊吓地抬起埋在膝盖处的脸庞，当映入眼帘的是那张令我又爱又恨的容貌时，我吓得连连后退，死死用手掌捂住嘴，我才克制住自己的尖叫声。

　　“飘摇？”

　　他又喊了我一声，冷淡的神色融入一分柔情，却令我头皮发麻。

　　我颤颤巍巍抬起手指，指着他，“你，你怎么也……”

　　不，不可能，我拔剑自刎后又从那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我是不可能不死的，但是，他怎么可能也出现在我面前呢？

　　“你确实死了。”

　　他用淡然而坚定的态度回应我的恐惧和疑惑。

　　“但我还没死。”他顿了顿，“不，不能这么说，其实，我不会死的，但是我可以出现在死了的你面前。”

　　“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放下捂住嘴的手，双目赤红，朝他咆哮，“玄参，你没死，然后我死了，你狗屁不通！”

　　玄参眯着一双丹凤眼，似乎不满我的谩骂和崩溃，他深吸一口气，抖了抖身上玄色的衣袍，而后继续说。

　　“飘摇，我这次还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才好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关系，你说不出口就不必说了，我不会去相信一个仇人的任何话，反正我已经死了，我横竖也就这样了，至于你为什么能出现在死了的我面前，你是跟着我死了，还是用了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法子，都与我无关！”

　　我话音刚落，一道笑声应声而起，“怎么能这么说呢，此言差矣啊。”

　　我眼睁睁看着柳空青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如玄参一般轻松地出现在死了的我面前，我早已丧失理智，死死瞪着他们两个，像是活见鬼一样……不对，我现在也是鬼了……

　　突然想起以前在宫里无意间听到恶毒的老太监教训手底下不懂事的宫人们时的几句谩骂，怎么说，简直是。

　　简直是，去他娘的！

　　对，没错，现在这个情况吓到让我很想说，去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柳空青仍是一副风流潇洒的自在派头，手中不变的洁白羽扇对着我的眼睛晃来晃去，他看了看玄参，又看了看我，啧啧道：“你很疑惑吧，不如就让我来向你解释？”

　　玄参一听，顿时摆了摆手，“你退下。”

　　柳空青这次却不听他的话，反而挥着羽扇压下玄参的手腕，笑着说：“大人说不出口的话，总该有人来说，其实这件事于很多人而言可是好事一桩，大人不让她听听看吗？”

　　玄参被他这么一劝说，沉思片刻，终究是别过脸去，同时慢慢放下手。

　　我被他们两个人这一唱一和的模样弄得一头雾水，顿时有些恼怒：“你们两个够了，别再惺惺作态了，我不管你们说什么，总之少在我面前演戏！”

　　玄参皱起眉头，但没有继续开口，反而是柳空青依旧笑脸盈盈对着我，怎么看怎么让我厌恶。

　　一想到他们两个人里应外合联合起来欺骗我，我便恨不得他们赶快消失在我眼前。

　　柳空青摇头晃脑道：“别这么说嘛，你就不想知道一些事情吗，比如这里是哪里，你死了后怎么会还能看到明明应该活着的我们，为什么你不是直接去过奈何桥投胎转世？”

　　“你……”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想干嘛，我只觉得害怕，比起好奇，我的不安快要将我淹没了。

　　柳空青笑道：“让我来告诉你吧？”

　　他的声音像迷惑人心的魔咒，吸引我不断去靠近真相，即使可能真相很残酷，但我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急需探究的双手。

　　我咬牙切齿，想着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后退什么？

　　“你别想再瞎编故事骗我……”

　　柳空青满意地看着颓废的我，点了点头：“已经没必要了呀。”

　　我怒瞪他一眼，他权当看不见，“大武公主，让我想想啊，怎么说呢，其实，大人不是将军，无论是大武的，还是永周的，他都不是，他其实真正的身份，是九重天的神仙。”

　　他顿了顿，无视我逐渐瞪大的双眼，继续说道：“我知道这说出来，对你来说确实很荒谬，但是，我能很确定告诉你，这都是真的。其实你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凡间公主这般简单，你是千年昙花转世，有言曰，‘千年昙花，藏法无穷，得者，天下尽也’，我家大人需要你身上潜藏的力量，所以想招你回九重天为之效力，但是，你已经转世了，凡人有凡人的规矩和命数，你身为大武公主的命数未尽，我家大人是不可以强行招你的，所以，这才有了大人下凡后对你做的一切，我家大人以一己之力扭转了你的命运，让你提早结束在凡尘的各种因缘，便可斩断俗世，与我家大人一道回九重天了。”

　　他说罢后，有些洋洋自得，似乎觉得我应该能明白并且体谅这一切了吧。

　　我却机械性地开口问道：“九重天是什么，那个地方很好吗？”

　　“当然！”柳空青挑了挑眉，“你们凡人的话本上描绘的仙境，那可是我们神仙住的地方，能不好吗？”

　　我低声笑了起来，最后克制不住了，弯下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最后索性放任自己，疯狂蹲在地上癫狂大笑起来。

　　柳空青和玄参都面面相觑，柳空青率先问我：“喂，你没事吧？”

　　“难怪了，原来九重天那么好啊，好到你们能觉得将我带去那里是对我的恩赐，所以就可以来擅自插手我的人生，摧毁我的一切，是吗？”

　　此话一出，就连原本嬉皮笑脸的柳空青都愣住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

　　或者说，他们从来没有去思考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