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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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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相对,白展堂第一句话是小心翼翼的:“你没在哭吧?”
灯下的女孩原本螓首低垂,单手轻轻拨着什么,略微宽大的袖中露出纤细伶仃的手腕,像是他在关外时曾见过的树梢垂下的冰棱,在月光里如同玉般莹白又带了透明,自然而然带着一点儿孤清的气韵,也不知是不是窗棂发出了响动,她转头回眸,那点儿气息还未散去。
但他的问话刚出口,黛玉看清是他,立时露出一丝生动的嗔意,女孩飞快向门处瞧了一眼,才又回头又低又快地道:“看看时辰,你也敢来?”
“我听到你的丫鬟出去才进来的,”白展堂见她并不是在哭,一闪身就进了屋,口中匆忙解释,“主要是有点事,我也不知道啥时候找你合适,你要是睡了我就不进来了。”
黛玉急站起身:“紫鹃一会儿就回来了!这,呀!”
“不止和前两天我揍那人有关,我听他们还说江南的事,就两句,马上说完!”
听到“江南”二字,黛玉手中猛然攥紧了手帕,她微睁大了眼看向白展堂,少年也不耽搁,简短地一气说道:“顺天府尹说判薛傻子的事,说看在王家甄家面上要折腾苦主拖时间,拖个一年半载江南会有结果。我听说你猜到会乱——”
他的话音骤停,往窗边一退,黛玉犹带震惊,可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伸手拽他袖子,白展堂原能避过的,只犹豫一瞬间,迟了那么片刻,眼见门口帘幕已动,他已来不及翻窗出去。此时再不容多想,少年身形一掠闪入幔帐之中。
紫鹃端了脸盆进来,只见黛玉站在床畔,神情有些怔忡,灯烛的火苗微微晃了一下。
“姑娘?可是着了风?”
黛玉被这一问,如梦初醒,一瞬间只觉一阵热意涌上头脸,含糊一句伸手拿了手巾去擦脸。紫鹃惊笑道:“姑娘快放下,这是怎么了。”好歹服侍黛玉净了手脸,宽去首饰,又唤婆子去泼了残水,便拿罩子罩了灯烛。往日此时黛玉便上床睡了,紫鹃则是睡在床外头的软榻上,今日黛玉却多有些磨蹭,又怕引人生疑,紫鹃催了两催,只得胡乱钻入幔帐。
可一进幔帐,她刚才的羞涩和紧张便尽去了,几乎忍不住笑,险些轻轻咳了两声。
白展堂一脸无奈地像只壁虎一样吊在她的床顶上,靴子多半是怕弄脏床铺,也脱了拎在手里,见她进来,比着口型极轻极慢地说:“我吊不了太久,先下来了,别怕。”
黛玉不作声地点点头,看着少年一寸一寸地挪下来,她的床其实很大,两个人之间还能隔一小段,完全落在床铺上的时候白展堂终于放松了的样子,越过她往外看看。
“等她睡着,我点上,不会伤到她。”
黛玉又点了点头。
随后白展堂也便不再出声,这时刚过了年不久,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黛玉虽刚才因为羞涩而有些觉得热,这时也有些凉了,她伸手拉起被子盖在身上,侧过身子视线只是不看里头的人,但毕竟终究是有些不同,里外都极安静,幔帐中多了一个人的气息——并没有什么糟糕的味道,先前见面的时候少年身上几乎没有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做飞贼,只是这时同处帐中,黛玉还是隐约嗅见一点药味。
药味也是很淡的药味,不是这样的情况其实根本不会察觉,很淡的苦涩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帐中,没有带着血腥气,黛玉便安心了不少,不知不觉间眼皮也有些发沉。
还真是个小姑娘啊。
白展堂听到她的呼吸变得匀净绵长,立刻就猜到她大概是睡着了,也便不再那么谨慎放轻动作,略微翻了个身,压到伤口的时候无声地呲了呲牙。幔帐里比外头更暗些,但仍能看到女孩纤细娇小的背影和散下来的黑鸦鸦的头发。虽说闺房少说已经进过一二十个,但他业务专精从不戗行,像这样的经历当然也是头一遭,不知怎的……有点得意又有点生气。
那得意有些像第一次被带着进了赵王府,从库房里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杯,但又不那么刺激,反倒有些沉沉的酸软;那生气却是没来由的,也不知是在生什么气,毕竟他将那只杯子还回去时也只是有一点点不舍。
幔帐里浮动着隐约的暗香,是黛玉睡前匀脸的面脂,又不全是那样的甜香,是熏香、衣香还是别的?这样的闺秀本来就是如此,不然怎么叫做千金?少年皱着眉头,把那一点不明不白的生气压进心底深处。
耳畔听到外头丫鬟也睡着了,他轻手轻脚一点也没碰到地越过黛玉落到地上,点了那丫鬟的穴道,下手甚轻,只是让她睡得更熟些,以免听到不该听的动静。
有温和如水的暖流循着手腕延入,黛玉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也睡着了,她本来容易失眠的,每每紫鹃在外头已睡着了她还醒着,怎的偏偏今天……不觉有些懊恼,又极不好意思。
白展堂见黛玉醒了便收回手,退到桌旁。黛玉定了定神,小心避开紫鹃踩上绣鞋下了床,被一面斗篷裹住。
“当心着凉……那什么,我接着说?”
“多谢兄长,嗯。”
少年拿起茶杯,一人倒了一杯白水,这会倒也不急着把话卡在两句之内了,于是他便先从薛蟠在江南之事讲起。黛玉也是这时方才全知薛家上京的经历。原来此前外出游历是因殴人致死,如今进京投亲则是因结案脱罪。
“这算哪一门子的脱罪,”黛玉听得专注,不知不觉也褪去了刚才不自在的气氛,端起温热的白水小啜一口,“作冤魂索命断了案,岂不是那凶手自此也便成了死人。”
“可不是,也只有那种大傻子才大大咧咧满街乱晃荡,不过要不是这样的也干不出打死人的事。”
“只怕……兄长所听不差,那断案官吏本是留了一手,若来日薛家没了依仗,他也可借此反戈一击,只是没料到兄长仗义出手,揭开此事。”
白展堂毕竟做贼心虚,听到夸这么一句仗义,心下顿时警铃大作极不自在,连忙笑了笑:“我那也是没辙——你说城里要乱是因为这个?”
黛玉却摇摇头,停了一停,才小声道:“兄长没说以前我哪里知道……只是薛家的舅家家势甚大,兄长又不凡……其实我原不该多问的,既问了,那时才白提了一句罢了。”
她没等白展堂再开口,便又立刻转开话题:“但……但竟牵扯了这许多,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又提到江南,只怕案子虽小,所涉却甚大,兄长定要当心。”
黛玉原是觉得先前那话中哪儿不对,才立时说出想起的其他事情弥补的,说到此处时,心下却也想起父亲,那句当心便说得有些酸楚,微转开脸。
白展堂刚听了前面那句,还没深想,见状一怔,又想起头一回见面时,黛玉说她是运河上船中遇劫才藏身箱中——若非如此,只为那几句话,他也未必会这样连夜来找她。所以,莫非果然……
“你不会……”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放软了声音问道,她先前出事,不会真与那番对话后头的事情有关?
“不会什么……?必定不会!”
黛玉也是一怔,随后电光石火,有什么东西在脑中闪过,她陡然睁大了眼,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在心底生出,甚至只意识到那个可能性的存在本身都让她心头发颤,急忙斩钉截铁地咬着牙开口。
白展堂一时间有些慌乱,虽在黑暗中,他视物其实没受太大影响,而且耳畔也能听到女孩瞬间紊乱的呼吸,那个问题……不应该把她吓成这样,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不太对,可是他不知道也就……
“……也许会。”
但是,在短暂到令他惊讶的时间内,女孩再度开了口。她的呼吸依然紊乱,脸色也是褪尽血色的苍白,只是眼睛格外明亮。
“也许……正如兄长所言,家父身在扬州,我进京遇劫之事与此有关。倘若甄、王两家也涉及此事,才致使下至江南官吏,上至顺天府尹,都为了趋炎附势不敢对薛姨表哥动手……”
听到“薛姨表哥”四字时,白展堂骤然反应过来黛玉刚才所想之事,几乎是震惊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孩继续开口。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兄长毕竟孤身在外,又还带了伤……”
小姑娘没提家里的事,这是,还能想到劝他吗?白展堂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黛玉也只是略停了一息。
随后,她用稍微带了颤抖的声音,继续娓娓道:“……此后一切,务必小心。”
那双澄澈明亮如露的眼瞳看向白展堂。
完了。少年心头像是被什么砸了一下。
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