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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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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盐御史之船遭劫是桩惊天大案。
遭了盘踞在运河的一方水盗,千金所乘船上伤亡惨重自不必提,连带随附后船上的贾先生也死于非命。
两府震怒,短短几日不知缉拿了多少匪徒。
不幸中的万幸是,那位林姑娘机警,躲进衣箱方才避过一劫。
其时,船只还未全出扬州。
“老爷,真不接姑娘回来?”
书房里一片狼藉,就中清癯的中年男子死死捏住了一团纸,终究没把它再扔到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
“接回来做甚?我平生就剩这一点骨血,总不能留在扬州陪葬。”
他呼吸慢慢平复了些。
“玉儿只要离了扬州城,只要进京,在岳家想必不会有事。定然不会有事。”
林如海的神色逐渐变得平静,却带了几分荒凉嘲弄的死寂。
“我只奇怪一桩,他们既动手了,玉儿怎么能还活着。”
怎么还能活着。
与此同时,黛玉茫然地坐在舱室内。
那一昼夜像个梦。
箱盖一盖上外头就安静了,再打开的时候撞进眼里的不是白衣少年,而是官府的官差和满室血腥气味。
此时她已换了船,随侍也换了从人。听说贾先生不幸罹难,王嬷嬷虽没受致命伤,可受了惊吓,也不中用了,当时便只能回转,雪雁所幸年纪小,盗匪看都没有多看,一脚踹在舱壁上昏了过去,倒是没什么大事,只是为了不落病根,也随不得船了,陪着王嬷嬷回了扬州家里。
独她不能回去。
真是进京投亲?到这一步却独她不能回去。
新的从人是淮安知府送来的,既与父亲同朝为官,她便叫得一声世叔,世家贵女总不能孑然一身出行,是世叔的一番好意。只是她再是难受也不肯叫停船,也尽量不让人近身随侍。
也不过是几日时间,本就身量不足的女孩儿又消瘦了一圈,竟有几分弱不胜衣之态。
她总在舱室深处,少有出门,寡言少语,只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偶尔摩挲着一块玉牌。
只有这时候她才能确定,那一昼夜不是个梦。
她的珠花不在身上了,但那只小伤药瓶和那块盗圣玉牌却被她带了回来。她是千金小姐,是不幸遭劫的遇难者,又还是稚龄,没人会查她身上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也所幸如此,不然这块玉牌上的字若被人看见,黛玉都不敢想会发生些什么。
但总不能把它偷偷丢掉。
白展堂那时说,这块牌子是他最宝贵的东西,她已不小心把它带到这里,若再弄丢,那算什么人了。
……何况,尽管回了这边,她也回不得家,见不得父亲。
船行不住,举目无亲,倒只有这块牌子和那一昼夜的江湖,算是些微的亮色。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中,林黛玉的船进了京。
弃舟登岸,已有贾府的家人候着这位表小姐,轿子进了府门,与外祖母家人逐个见了。
扑在外祖母怀中的时候,黛玉才终于略松下心头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泪流不止。
至此,她这么长时间一直在水上荡来荡去的空落落感,终于像是踩在了地上,有了点儿回家的感觉。
可惜外祖母家再好,那也仍不是自己家里。而且有的事儿经过了,当时不觉得,后头却也回不过来了。
“……你以后只不要睬他,你这些姐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听着二舅母的话语,只一一都答应着,若是先前,她生来敏感多思,这样的话定要存在心里想个几遍,可经了上京这次生死之劫,虽仍知道舅母意思,倒也只是心口微闷,不过都应下罢了。
及至用罢晚饭,方与这位表哥厮见。
二人通过名姓,姐妹间玩笑两句,宝玉笑问道:“妹妹可也有玉没有?”
黛玉不及细思,因藏了那么一块见不得他人的玉牌,忙推却道:“因一应玉饰不便随身,不曾佩戴。”
待话出了口,才反应过来宝玉的意思,探春已笑道:“你莫理他,只因他有那玉,便要问旁人有无,问了没有又嫌无趣,如今可又要恼了?”说着又推宝玉。
宝玉自觉不好意思,笑笑罢开此事,又去问别的,这话便轻轻揭过。贾母指了贾敏在时的一间屋舍给黛玉,又嫌外人送的丫头不够贴心,亲指了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给黛玉,又如迎春等配齐了婆子丫鬟。
自此黛玉在荣府住下,日有姐妹相伴,除了挂念家中父亲,看来也无别话。及至忽听说荣府二太太的亲眷也要入京。
除了她之外,姐妹们似都知道前情,却又讳莫如深,黛玉不免好奇,寻机打听了一回,却半点也打听不出来,只知道是那位隔了两层的姨家表哥在金陵惹了些麻烦,一家出去长游,却不知为何忽又进了京中。但这些兄弟们另院别居,又隔了一层,并无沾惹之理,倒也没有多计较些什么。
倒是那位薛家表姐,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姐妹相处还罢了,府中下人却不免拿两个亲戚家女孩儿作比。连黛玉也暗羡她有母亲兄长在侧,自己却是父亲孤悬扬州、深陷其中,自己则孝中在外、孑然一身,每每独自暗中伤神,三春姐妹宝玉虽和她好,却不解这一层意思——也解不得,尤其宝玉天真莽撞,两人不时生了口角,倒叫府内下人在她孤高自许外又添了些林姑娘小性儿的话。
这日两人又吵了,黛玉又气得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劝解半日虽好了些,身体原有些懒怠,其后东府设宴便不曾去。自贾母以下夫人媳妇姑娘都同去了那府里,她独自倒觉清静,索性把留着的小丫头也都打发了,只和贾母指下的那个丫头改名叫紫鹃的,在廊下看了会儿鹦鹉嗑瓜子打发时间。
一时到了中午,紫鹃亲去催那些婆子取饭,黛玉便先转回房中。
才走过走廊转角,她脚步一停,撞入眼中的景象不可思议已极,若非急抬手捂住了嘴,险些便惊呼出声!
墙头上坐着的少年单手一撑,落在黛玉面前,一脸苦笑地用没带血和灰的那只手用力揉了一下她的发顶。
“先别问,给哥整点吃的,还有,我牌子呢?”
……
花分两朵,各表一枝。
那日黛玉从箱子里消失之后,白展堂可以说是焦头烂额,本次搬运工作的麻烦并未因为把女孩送回去而消失。
跟小姬解释还是小事,虽然最后小姬还是因为他要把卖首饰的钱捐了而发了点火,但那毕竟是白展堂自己顺回来的,他也就是有点恨铁不成钢。
问题在于他牌子也被黛玉一块带走了,先不说这块牌子对他个人的意义,没了这块牌子,他还真没法证明自己是盗圣白玉汤。
你可以说自己是白玉汤,他也可以说自己是白玉汤,白玉汤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拿掉这个牌子之后,谁才是盗圣?
虽然要说的话小姬是盗神来着,盗神那块铁牌还在小姬身上,有盗神证明也说得过去,但问题是他能承认他把盗圣玉牌搞丢了吗?盗界同仁十个里只怕有十个都不信!往坏的角度想想,搞不好还以为他玉牌被偷了,那才是贻笑大方。
跟小姬在一块,盗神盗圣都在,那遇到需要亮牌子的场合的概率就大不少,没奈何他只好跟小姬说自己要到京里转转,自己干票大的。
原计划也是要去,但本来想着能把小姬也一块儿拐上,再拿牌子找地头蛇帮个力所能及的忙,慢慢计划行事,现在连牌子都丢了,那是万万指望不上再弄回来,他索性不再多等,以防夜长梦多。
到京师时正值岁末天寒时节,他这个计划所图倒不大,但性质很严重,因此自进京之后就一票都没干过,比清白人家还清白人家,连吃的都是白菜豆腐,特别清白。
……当然这主要是太久不开工,之前开工又没给自己攒点,肉都吃不起了。
总归在把自己吃成白菜色之前完成了踩点,趁年前人手最紧张的时候……翻进了六扇门。
真进去之后倒比进去之前想的好办,他早看好了路线,径直便摸去了存放案卷的档案库。此前存在的问题主要出在这个档案库没有窗子,而作为一个飞贼他没好好学过撬锁。
废话,六扇门还能给外人留个空路。
所幸的是年前一般是盗界同仁最积极工作的时候,一大半的人手得派到外头。档案库毕竟不是什么关押人犯的重地,看守档案库的也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捕快。
该动手的时候就得动手,白展堂看准巡逻的人刚过,打了一颗石子,趁那小捕快分神,跳下去就给他点上,因时间不多,丝毫不敢耽搁,从背后摸了钥匙便闪身进了库房。
他原是要找一个人的卷宗。
档案库中多是积年重犯的案卷,均依地域编号入册,毕竟六扇门自己的人要看,那规律并不复杂,可他在应该对应的架子上来回翻了两趟也没看见。又试着按时间、按案情、最后按姓氏名号,把自己、小姬兄弟俩、连楚留香的卷宗都翻出来了,也没找着要找的那份。
正焦心间,他远远已经听见了巡逻人回来的脚步声。
白展堂心知自己已耗了太长时间,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打算走为上计。毕竟他耳力再好,听得再远,听到这声音再撤也有些来不及了,所幸他还留了一手,当即从怀里摸出了个火折子,一扇点着,便要往那堆案卷架子上丢,却又犹豫了一下。
这补起来也够费功夫的。
只是时间容不得他多想,片刻犹豫之后他抓起刚找到的四份档案往火折子上一凑,点着就往门口一扔,连钥匙一块正落在那被点上小捕快附近,掐着嗓子喊了一句:“档案库着火啦!”一个鹞子翻身就上了房,也顾不得隐蔽身形了,拿出全副精力向外掠去。
至于之后的事太过混乱,他自己也整不清楚,总归是吃了几下远程攻击,要怪也只能怪他耽误时间又没下狠手,结果闹成这种情况。京城里已没什么地方适合藏身,连夜出京也太过凶险,索性一狠心奔着皇宫大内去了。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主要是,他也没想到宫里三百多个锦衣卫啊!
藏还能往冷宫里藏,吃东西那是真不方便,还御膳呢,就汤羹味道还成,那个燕窝银耳桂花羹味道是真的好,别的齁咸齁咸的,有多好看就有多难吃,吃多两口都觉得要掉头发。
前提是没先掉脑袋。
御膳被不知名的外人吃了也是件天大的麻烦事,内有锦衣卫,外有六扇门,他养了两天伤,毫无意外地得出了还是六扇门比较好相处的结论,照例留了个条打算溜走——主要是不能让别人背这个黑锅。
哪知留完条运气不好,差点跟锦衣卫打了个照面,连忙往膳房仓库里一躲,本以为肯定躲不过去,都做好了点人和出事的心理准备,谁知过了一会外头一片安静。
他开门一看,登时傻了。
外头没有什么锦衣卫,非但如此,膳房也不是进去之前那个样,再一回头,身后哪里是他刚才躲的库房。
这实是生平仅见之事,他大惊之下连脚下轻功都失了分寸,竟发出了一声足音。
但无论如何,这皇宫大内是久待不得的,白展堂来不及多想,先离了此地要紧。这一路却比意想之中轻易太多,半个拦截也没遇上。待出了皇城,他展眼一看,处处似是而非,绝非先前踩点的那个京城。
好消息是看来六扇门和锦衣卫在那边抓不住自己了,坏消息是自己这带伤还没路引的情况现身立马还是得出事。
他不敢随意现身,只找些看起来就高门大户的人家,心知也不是长久之计,却恰听到这府里下人聊到“扬州来的林姑娘”。
说来,这等奇事他确实曾见过一次,虽不是在他身上。
要从这些人口里听到那位林姑娘的事简直易如反掌,尽管如此,看到那女孩时,白展堂还是油然而生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当然,也可能是太饿了。
他又补了一句:“要点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