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行》与粤

4、第四回 茶社

　　兆礼节，当今世上还盛行于百家的最古老的节日，是为了祭祀传说中最后一次出现在人界的神仙——“礼神”而流传下来的。

　　人们在这一日晒书抄礼、吟诵祈福，以求诸事顺遂。据前朝遗存的上古史册记载，只要正确地施行兆礼仪式，便真能迎来礼神、赐福人间。

　　“……这可得同诸位好好说道！”

　　茶社里，一套才子佳人的凄美故事刚刚弹完，紧接着便上来一位脸削瘦的长条儿男子，先是笑着同座下茶客打了声招呼，便往台前一坐，扇子一敲打，娓娓开讲。

　　“话说几千年前的丰朝，礼王游亟负书赶路至花落水前，掬水止渴，却忽见水中央有一庭院，而不见其岸何处。花落水水深不可踏行向前，左右又无船只，礼王正欲离开，忽见庭院中走出来一对年轻男女，亦像兄妹，亦如夫妻，并肩而行，神貌仙姿。那男子神情清冷，女子却笑若轻铃，转瞬便来到礼王跟前，询问他何为人间事，礼王便为二仙作答。那女子听后不住点头，笑指礼王身后书籍道：‘小人儿，你这些东西没有道理。赐你《古礼》几册，替天上人管束管束这地上事罢！’便随男子羽化而去，再不见踪迹。礼王将书篓取下一看，其中已赫然列有四册《古礼》之书，便潜心研读，最终铸成大业。”

　　“再说丰朝往后数三百六十八年的东朝，东明帝游斐登基之初，整治外戚手段狠辣，不仅散退后宫六院，甚至将一干高位妃嫔皆打入冷宫，独留肃臻皇后一人。这肃臻皇后乃当年先皇宠臣之女，本先许了太子，后因流言被太子拒婚，这才嫁给了九皇子游斐。九皇子夫妇情深义重，肃臻皇后为东明帝诞下了三男一女，可谓福泽深厚，东明帝如何严整外戚，也不曾对他老丈人下手，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破葫芦嘴！说的什么话！东明帝当年将肃臻皇后全家活剐而死，尸首吊在城楼上悬至白骨累累，也叫‘不曾下手’？若不是他建有奇功伟业，除后院之事再无缺漏，怎可当得起这‘明’字！皇后一家到底冤惨！”

　　“无知小儿！”说书人冷笑一声，竟当场扶了茶客的面子，劈声道，“那位老丈不知东明帝念在肃臻皇后的情分上收手一二、竟欲挟皇子起兵谋反。还好东明帝早有察觉，于其谋反之日当场将其全家并太子拿下，罪证确凿，贼心难恕！东明帝震怒异常，当即下令贬太子及其血亲弟妹为庶民、国丈一家老小全部诛杀。皇后承受不住打击犯了疯病，从此后宫无主，佞臣男宠当道。而后六皇子虽领兵清君侧，烧死了那罪魁祸首，却也致东明帝悲痛悔悟，自刎龙台殿谢罪于苍生，悲哉！东明帝乃礼王后裔，要说他与兆礼节有什么渊源，更可细说……”

　　台下众人嗑着瓜子议论纷纷，各有各的讲头，忽听第一排坐着的一人笑道：“先生慢讲！我从那《东异小记》里读到，游斐是为了自己心爱之人亲手逼疯皇后的。那人本是将死之人，被他偷养在长生殿中，请来各方神医吊着一口气，后来好不容易缓过来，又被六皇子游泽亲手烧死。游斐自认从不负苍生，又何来悔悟？据说他死前曾下了毒咒，竟是诅咒自己的亲生儿子永绝亲缘、永失所爱、永受疴疾、永无宁日！所谓“四永绝咒”，正由此而来，当真是毒得厉害！游泽的皇位还没坐热，就暴毙而亡，白便宜了他那平庸无能的哥哥，也算是应验了。”

　　“方小姐高才！我纵览全史，书过万篇，竟也从未听说过什么《东异小记》！莫不是小姐在西社听多了新编戏文，记混了罢！”那说书人伶牙俐齿地回道。

　　众茶客这才瞧见，坐在第一排中央的竟是个穿着男子服装的女子！

　　瞧是瞧了，大伙儿只各自在心里嘀咕几句，也不很吃惊——全京城哪还有不知道方敏媁桀骜秉性的？若只为她衣着小事讶叹，可真就是少见多怪了！

　　细看这方大小姐的打扮，只见她一头长发高高束起，却不加冠；也抹脂粉，却只重眉目、不修唇颊；虽着男装，袖口衣摆却绣着她最钟意的月勾与玉兰花样。这不伦不类的打扮只为大方从简、并不为假饰身份，细瞧还是明艳姣好的女子模样。她左右两边各坐着一男一女，男子是京城叶家独子叶子灼，女子却身份成谜。

　　叶子灼年纪本不大，身量也显小，穿着斯斯文文的素色常服，就如同方敏媁的幼弟；那女子打扮得倒很是庄重，一身紫罗花间裙，头戴金银铃兰钿，半张脸藏在一片薄纱之下，还被扇子遮去大半，叫人看不清她的面目，自然也认不出此乃当朝宰相郁池方的小女儿郁时照。

　　这三人仿佛来踢馆子一般张扬，他们面前拼了四个小茶几，上头堆满了打着“东”、“北”字样的茶壶与食碟，两侧靠墙站着各家侍卫，虽都在有说有笑地闲谈，腰间佩刀撞在甲片上的声音却皆是铮铮不停，直让被半包围着的在座诸客人人自危。

　　“曹先生，许久不来，你这儿怎么也学东社供起了清谐茶？”方敏媁顾左右而言他，“‘东社茶好，西社曲妙，南社评书刁钻，北社点心翻花样’，也是我记混了？”

　　京城里大小吃茶处繁多，唯有东西南北四方规模最大的茶社可争单字名，每三年评举一回，匾额由户部尚书亲提，实乃这一行当的金字招牌。

　　那说书人面上一怔，忙圆道：“既是茶社，自然什么茶都卖得，何来‘学’字一说？也请方小姐品一品我们南社新茶，自是与别处不同。来人！一壶清谐并礼点三客！”又赔笑道：“今儿个不记账，方小姐随性。”

　　方敏媁轻呷一口茶，眼皮也不抬：“今日是我拂了曹先生的面子，阵仗大了些，又扰了诸位雅兴，这二楼的帐就记我这儿罢。”说罢，也不受众茶客的吹捧夸赞，直领着一干人往楼上的包间去了。

　　“南社来年怕是要摘匾了。”屋内，叶子灼随手拨了拨小厮刚刚送进来的食碟，“竟用核桃糕充当礼点……”

　　“这清谐茶也不对。”郁时照解下面纱，凑近茶壶闻了闻，摇头道，“我就说，东社茶方是他家祖传的，那年我叔父开了极大的筹码想讨了往上送、尚且不得，南社又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正事不行，就尽往歪门邪道用劲。”方敏媁冷笑一声，“不过我本就是来清账的，往后仍约东社便是了。”

　　“唉，先前同你说的那事，考虑得如何？”叶子灼忽问道，“你若应下，我就尽早让那边准备。”

　　“自然要去，只是……”

　　“只是她得去参选公主侍读，万一高中，便去不成了。”郁时照捂嘴笑道。

　　“阿弥陀佛，童言无忌。”方敏媁瞪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因为定亲带来的一时好处而沾沾自喜……”

　　“我怎么给忘了，你还没定亲呢。现在定还来得及吗？”叶子灼笑道，“不过这京城出身的便罢了！除了那几家正经入仕、没同你打过照面的，其他人家大都严防着你、早早互结亲缘了。便是我们这一派，想要攀上你家的，我瞧着都不够格，方夫人更要看不上呢。”

　　方敏媁很郁闷。

　　定亲是什么好事吗？古往今来，多少弹词话本里讲的不都是男男女女不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私心相许奔逃，或暂别上京科考，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
　　怎么面前这两位“已有婚许”的，对这套陈腐规矩还挺受用的？

　　郁时照此时已把桌上的点心尝了个遍，拣了盘最喜欢的亲手给方敏媁递上，笑道：“我定下的是我极钟意的，小叶子那是娃娃亲，只留个名头，又不作数。你若能过了这一劫，不如趁早定下，也省下许多麻烦。”

　　“说得轻巧……”方敏媁接过那盘打着“北”字号的乌蜜千层酥，咬一口，“唔，北社今年的礼点倒是用心了。那个谁，去把北社的牌子货都打包一份，再叫两客顶黄小笼、两碗蟹蓉鱼圆到这里。”

　　方府新来的英俊侍卫“那个谁”应声而去，郁时照和叶子灼都笑眯眯地坐在座位上等吃——北社对外只卖牌子上写明了的点心，故称牌子货，而知道门路的可去后厨单叫，逢应必答，山珍海味，无所不有。方大小姐不能吃蟹贝之类的发物，关照他二人却从不吝啬。

　　一时碗筷上桌，叶子灼舀起一个鱼圆边吹边问：“你家今年怎么对过兆礼如此上心？昨日我家差去采购礼纸、礼笔的伙计空手回来，说是顶好的都被方家定下了。”

　　“是我的主意。”方敏媁点头道，“东西都备的差不多了，只是城中最大的礼神庙已被宫中定下，其余的我见着都不好，也不知要选哪一处。”

　　“你再往下选选罢。”郁时照轻声说，“那几处叫得上名儿的都有人家属意了，姑且避一避锋芒、不可太招摇。现下因三皇子之事，时局不稳，各方势力悄然而动，我即便是站在漩涡之外冷眼旁观，尚恐沾湿裙摆，你可别闷着头往下跳。”

　　方敏媁心里的主意打了个转，到底没把更狂妄的话说出口，便新引了旁事与二人闲谈。

　　三人小聚而散，不多时便各忙各的去了。

　　回到家中，方敏媁亲自拎着两袋糕点往屋里去，刚走到窗前，就见自己屋里的几个贴身丫鬟正把那新来的丫头围在梳妆镜前哄着玩，其中一个还拿着一匣粉膏要给她敷上。

　　这可不得了了！方敏媁忙快步冲进屋里，一下打掉那丫鬟手里的匣子，呵道：“做什么？谁许你们碰她的！”

　　那丫鬟从没见过自家小姐生气的样子，又怕又委屈，哭道：“是墨卿姐姐让我们来陪她玩的……呜呜呜……我只是觉得她这脸、这脸上的疮若能遮一遮定要好看千倍……小姐为何要打我呢……呜……”

　　方敏媁此人，对外虽喜怒无常，对自己家里的丫鬟倒向来和颜悦色，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这会儿却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刚从屋外进来的墨卿、示意她收拾残局，便拉着那名叫“小弃”的丫头往里屋去了。

　　亲手接了一盆凉水，小心地替她擦去鼻梁上蹭到的粉，方敏媁看着那人无神的双眸，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因为你一直没个反应，她们才把你当玩偶呢。”又拆开一袋点心，用手绢托了一块送到她嘴边：“书，吃。”

　　这咒语过于灵验，那人立刻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点心，努力干嚼片刻，实在难咽，又干瞪着眼睛看她。

　　方敏媁早被她折腾没了脾气，又劳心劳力地倒上一杯茶，吹凉了看她喝下，正要再补上几句老妈子式的劝诫，就听外间的丫鬟隔帘传话道：“小姐，管家听说您有事找他，正在大院儿的前厅候着呢。”

　　“让他先喝干一盅茶，我马上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