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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破庙 ...

  •   方府大院前厅内。

      “小姐有何事要问?”

      “戚叔,你是看着那丫头长大的,如今可还有别的法子激一激?”方敏媁神色严正,语气却带了点无奈,“就上回开了那么一次口,此后餐食汤药是都能用了,也常在屋里走动,可瞧着……唉,还不大像个活人。”

      “心病难医啊。”方府总管戚杊皱眉道,“她自小对诸事好奇,天生讨喜,又极爱与人打交道,谁能料到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方敏媁听不下去了:“快饶了我!还是拣些有用的谈罢!”又说:“兆礼将近,咱们府里有学问的虽不多,成日捧着本书走到哪儿看到哪儿、空摆架势的却不少。我不许她碰纸笔,她便总是眼巴巴地望着人家,好生可怜;可若让她读书,又怕她触景生情,想起从前仙陵旧事,大积伤郁——大夫也说了,心口血应化不应淤,长此以往,还不得把人堵傻了?”

      “小姐许是想得太过了。”戚管家的面色稍有舒展,细细解道,“大夫只知对症下药,却不知小弃病由事起,症无可证,区区读书写字,又怎会至心血淤堵?况且‘书中自有黄金屋’,她素来自通自顺的门道皆是进出书中,比旁人诵经拜佛还管用千百倍,也未见落下什么呆气。还是让她读罢!保不齐就见好了呢?”

      “……有理。那便随她去罢,总也是不能出门,只当供她消遣了。”方敏媁点点头,又问,“礼神庙选得如何了?”

      “城中正经供奉的、早半年就被定下了;近郊土庙虽多,却都破得各有各的名堂,还住着不少叫花子。”管家面露难色,“往年咱们过兆礼只做‘叩请’,不‘迎神’,自然用不着神庙。这回实在匆忙……”

      “再去打听打听定下城中的那几家‘迎神’要做到什么时候罢,过兆礼不讲排场凶吉,晚上续用也不碍事。”方敏媁道。

      所谓“过兆礼”,指的是人们在兆礼节需按古训举行的三大类礼事:叩请、迎神、兆礼。

      “叩请”是为恭迎礼神而做的准备,故分为“饮食”、“歌舞”、“沐浴”三个环节。兆礼前后,诸事万物都要带上“礼”字以示诚心,卖的点心叫“礼点”、吃的酒宴叫“礼宴”、读书写字叫“礼学”……官定的兆礼节虽只有皋月廿四这一日,民间歌舞庆典却可持续一周有余,教坊名倡,捻月楼绝唱,更可引得万人空巷。

      “迎神”分为“晒书”、“抄礼”、“诵咏”,最后一项需在兆礼节当日于礼神庙中开展;“兆礼”则是礼神降临后的卜筮问吉,除了宫中神觋每隔数年可领得一回神旨,其余凡人绝无迎到礼神的可能、便也不必操心这事了。

      与贵族世家每年毕恭毕敬做好“迎神”的态度不同,寻常百姓大都只做“叩请”一礼,且行乐之欢远胜敬神之意——毕竟这几千年来谁也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在世神仙,做好事的没个得道升天的奖赏,做坏事的也不曾天打五雷轰,“一生短短数十载,求神不如求大官”。若真有礼神存在,他们又怎么忍心对人间这千百种酸辣疾苦不闻不问?还是吃好喝好,图个热闹罢!

      如今这世道不讲理,人也就不讲礼了。

      可若真要从凡尘中找出几个心如磐石、抱诚守真的呆子,倒也不是难事。

      且说城北一隅住着一门风光不再的破落户,就在二皇子府别院的对街角上。这家原也是名门望族,宅子不小,还连通着旁边的一座庙宇,只因其家主胡公当年站错队伍,一朝革职,全族仕途无望,便分了家各自散了。

      胡公原想把这主宅变卖了,到乡下置办些田产,以谋后福。谁知那做典当行的女婿忽然病亡,亲家凉薄,不知用什么法子探得他命中无子,便毫不留情地把还怀有身孕的胡大小姐胡雪赶回了娘家。胡公得知此事,急火攻心,当场厥了过去,请大夫来吊了半个月,到底没睁眼便去了。

      从此胡家主宅便仅住着胡老太太、胡雪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以及刚刚成婚的胡大少爷。

      慈父亦败儿,胡大少爷胡奔在他父亲胡公的耳濡目染下也长成了个唯唯诺诺的粑耳朵,对他娘子苏氏言听计从。苏氏家中是做点心买卖的,她自己也有一门好手艺,见丈夫读书不通,便想扶他做苏家的接班人——若能用变卖胡氏主宅的钱在京城置办一处点心铺子,苏氏便可自立门户,再不用到各家茶社饭馆处谋活儿了。

      可这动用自家祖业给别家立根基的事,胡老太太自然抵死不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每日把地契裹在里衣中睡觉也罢了,还偏偏要拉扯着那心灰意冷的胡大小姐做筹码,在本家中再分家。

      好好的一座胡府,中间硬生生砌上了一堵墙,后院住着胡老太太和胡雪,前院住着胡奔夫妇,各自过活。

      胡奔夫妇的小日子还算惬意,他俩跟着苏家做点心活计,月月有余,后院的一老俩小却难了。孩子出生前,尚且能用胡雪的嫁妆变卖的银两过活;一旦实打实地多了张嘴,只出不进、坐吃山空是万万不能了。

      说来也稀奇,这胡大小姐虽出生豪门,为人行事却纯良雅善,虽因丧夫别父诸事一时惘然,生了孩子走了一趟鬼门关后,竟也幡然醒悟、重拾起自尊来。

      为了补贴家用,除和母亲一起日以继夜地做针线外,胡雪还想法子在专卖文玩字画的铺子里谋了个代写的活计。她不大爱做文章,却写得一手好字,隶草行楷无一不精。出阁前用以修身养性的习字之趣,如今竟成了吃饭的手艺,胡雪每每写帖子写到手酸时,都不由得觉得这人生真是荒谬又悲悯留情。

      这一日,胡雪照常清早起来做朝饭,刚走到水井边,忽见隔开前后院的那堵砖墙顶上放着一个油纸包裹。

      踮脚取下,拆开草绳,一股甜香扑鼻而来——里头装的是可治小儿咳嗽的金银梨膏饼。

      胡雪一时怔愣,见那油纸上还贴着张红底黑字的“礼”,才想起今儿个原是兆礼节,这是“邻居”送礼点来了。

      她虽与胡奔夫妇无甚过节,却也明白苏氏心中所想定是等胡老太太归西后再将那地契拿到手,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总不会过于热络。

      还没来得及细想这烫手的人情怎么还,隐隐又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婴儿啼哭声,胡雪忙跑回屋里把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抱起来,在庭院里边走边摇边哄:“乖乖……不哭……咱们今天要过兆礼啦……‘汣江客,汣江客,黄龙兆礼昏梦醒,赶暑平朝夕’……”

      走了两圈,抬眼瞧见围墙外的那座与本府相连的庙宇外壁,胡雪心中一动,也没和老太太打声招呼,便抱着女儿从后门拐了出去,想绕到那破庙的正前方细看一看——她与它着实是有些渊源的。

      这破庙自打她出生时便这样又破又灰了,族中老人尚且说不清它是和胡府一起建的或是后补的。大门被什么东西死死堵着,推拉不得,唯有与府里相连的一个小门可以进去,却也只通到各间配殿,进不了供奉神像的宝堂。

      胡雪自小就爱从那小门溜进庙里玩,人能走到的地方都是胡家人日日清扫的,也算整洁,只是透过配殿残断的墙壁还隐隐可以看见深处高大神像的背影。年岁稍长、渐通世事后,她总时不时走进庙里向那处拜一拜,直到心中平静了才离开。半生顺遂,不知因果是否在此。

      后来出了嫁、复又回家,诸事困扰,那小门又藏在前院的柴火屋里,胡雪因而再没有入庙的机会。

      “当时太小,手上没有力气,如今指不定有法子从正门进去拜一拜……”这么想着,胡雪抱着孩子绕着那破庙走了大半圈,好容易走回正道上,又被个菜贩子拦着掰扯半天、买了他二两鸡毛菜,才缓步来到庙宇正门前。

      这破庙的规模在京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虽无山门,各司各殿想来也齐全。看那褪了大半的墙皮里码得严实的花砖、露出原木纹理的紫檀大门和蒙灰许久却不掩精雕细琢的无字牌匾,不难想象它刚建成时是如何的庄严豪贵——用料雕画几乎可与仙陵亓氏的启神楼媲美。

      胡雪边看边在心中讶异:百姓不懂便罢了,如此气派,这么些年来官府竟没有管过它的香火?

      忽一丈清风刮面而过,杂声沸沸的街道上霎时人声隐蔽、虫鸟不鸣,胡雪刚觉得耳根清净,就听得路的另一头传来阵阵愈近愈响的追赶吵闹声,像是在捉什么人。

      再要去看,路头已显出一个身影、好像是个戴着斗笠白纱的姑娘、正赤着脚向这边跑来。她身后远远跟着一大帮子人,本来快追上了,又当街被一辆冒犯不得的华美马车堵下,只好先行跪拜。

      那姑娘跑得飞快,眨眼间便来到庙前,却又放慢了脚步,目不斜视地往大门前去。

      胡雪看不清她的面容,总觉得她是在笑的,好似还听到了笑声。刚想开口搭话,就见她已毫不犹豫地踩上了第一个石台阶——

      “轰——”

      “咯吱咯吱咯吱——哐——哐——”

      “咔嚓——”

      真是奇绝了!随着那姑娘每往上踏一步,这破庙竟会自发变化一回!先是抖落了尘土、又修补上了墙垣、再是里头传来木板铜铁的碰撞声……待她走到大门跟前时,全貌已恰恰好焕然一新,匾额上雕篆的“礼神庙”三个古体正字泛着澄澈的金光。

      亲手推开大门,那女子正要跨入门槛,忽又掀开头帘回身冲底下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一笑:“进来罢。”

      礼神到,兆礼问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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