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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方府 ...

  •   “见过皇兄。”

      翌日,长乐宫中,宗殷公主闻宓请来了她的嫡亲兄长——珩国二皇子闻风回。

      “皇妹不必多礼。宫中寝食可还妥当?若用人有虞,我这儿有个极灵巧的,倒可供你使唤。”

      “得皇兄青眼者,自然称心。我身边正缺着一位,等人送进宫来,就有劳嬷嬷安排了。”闻宓一边吩咐一边回眼打量着她久违的兄长。

      与身形魁梧的大皇子不同,这二皇子着实有些单薄。
      他回礼时伸出的双手苍白纤长,一看便知绝非习武之人,倒挺像太学里那些成日苦读的书生。容貌是和闻宓一样生得极好的,且更像静皇后些,那双眼睛,瞳仁时晦时明、似有星辰流转,虽不甚张扬,却隐下一刃剑光。

      闻风回同样也在注视着他的幼妹。他二人相差七岁,即便距离分别那日已过了十年,闻宓现今也不过才十三岁,模样尚小,深可疼惜。

      听出她已默许了这桩人事,闻风回心中满意,便道:“你虽才将入宫,威仪万不可失,来人可替你立一立规矩,我也好放心。”

      闻宓料他已知晓昨日之事、是为敲打长乐宫一众,心中对这位并不亲密的兄长生出几分好感:“难为皇兄费心。”忽转话头:“不知皇兄可去看过三皇弟没有?小小一团,猫儿似的。皇兄当年看我亦作此么?”

      “当年情形非常,我看你……好似看新月升出,真不知该如何宝爱。”闻风回认真答道,“三皇弟……”顿了一顿,“未曾细看。”

      “后宫久无动静,贵妃棋高一着,我原想着皇兄是仔细瞧过了才如此悠哉的,竟不是么?”闻宓眯起眼睛,好整以暇地说,“他那字,呵,也是起得大胆。只可惜家鬼不索外人的命,父皇怕是要白高兴一场了。”

      闻风回此时已将满脸的笑意收拾了个干净,他几步上前,低声道:“你竟已查到如此程度!万不可再往后涉险了!宫闱邪佞之事,堂堂一国贵女,怎好探听半分?母后当年……”

      听到此处,闻宓冷笑一声,厉声呵断道:“休要再提母后!我德行有亏事小,汝颓靡无能何解?堂堂一国皇子、帝后嫡嗣,竟被逼退宫外,还美其名曰‘韬光养晦’。人而无志,胡不遄死!若非我无意皇位,早将尔等凡夫俗子一一扫退,迎忠贤,罢权贵,躬身而王天下!”

      闻风回呆立当场,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皇兄,我今日找你来,绝不为叙旧。”闻宓走到他的身边,轻声道,“你我皆知母后病亡必有曲折,但我另有要事,分身乏术,还望皇兄尽早着手查探。若真等到我来主持,本朝的太平日子可就到头了。”

      “……因我先前打草惊蛇,大折翮翼,才使时局变化至此。”闻风回紧皱双眉,“今既交心,你我二人再无嫌隙,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这是自然,我正好有一事,亟需皇兄借力。”

      几日之后,宫中传下诏令,凡各地未有婚许的官家女子,皆需入京送选宗殷公主侍读。又因公主崇贤重礼,特升其职至二品女官,位列朝班且与宫妇有别,待公主成年后可自择姻缘。

      此诏一出,朝野大震。且不提那些气得直呼“妇人参政,国之不国”并焦心上奏的高官朝臣们,便是低品如京城巨富方老爷,也愁得满肚肥膘都瘦了一圈。

      与世代高门的荫官或贫寒出生的小吏不同,方老爷这五品同知,来得不是很光彩。

      方老爷名叫方叔群,原是个外省小地主,年轻时替人走镖发了笔横财,从此钱运亨通,转而干起了布匹绸缎的买卖。

      为了开源节流,方老爷不仅把自家的田地全部租给佃户种桑麻,还专门招揽了农闲时各村的劳动妇女替他培育蚕苗、抽捡好丝及纺制绸匹。

      但凡承包他家土地的农民,皆管其耕收种物的旱涝买卖;但凡到他这里养蚕的女子,皆免其夫家租税三成。若是织妇的手艺出彩,还能领额外的赏钱。

      如此优厚的待遇,引得四面八法的村民纷纷栽倒,以极其高涨的热情投入到了为方老爷卖命的奋斗中来。短短三年,方氏绸庄便名声大噪,其精致而价格不菲的丝绸织物成为京中达官显贵趋之若鹜的极品,各省分店有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成功把生意做大做强的方老爷不仅举家搬到都中,还为自己捐了个很有些油水的官位,从此便过上了闲吃俸禄、坐收利钱的神仙日子。

      他平日里只好美食而不好美色,因此家中除了一位正妻再无姬妾。这正房夫人育有一儿一女,长子因体弱多病,生下来就被和尚抱去四海求医了;小女儿倒是养在家中,只是教导不好,性格顽劣,极爱惹是生非,实乃京城一霸。

      可如今诏令一下,即便领着官家的俸禄,谁家父母又愿意让女儿去跳这深宫后院的火坑?寻常人家想到此处也罢了,方老爷还得担心自己那个一向放荡不羁的女儿御前失仪,倘若哪日冲撞了圣安,革职抄家都不算大事。

      奉命也不是,不奉也不是,方老爷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往屋外走,准备去找夫人商量一下,于是顺手抓过一个小厮,问:“夫人现在何处?”

      那小厮神情古怪,支吾片刻后才道:“回、回老爷的话,夫人正压着小姐在祠堂要动家法,还不许我们知会您……”

      “这怎么使得!”方老爷急得直冒冷汗,赶紧冲到祠堂一看,就见方夫人一鞭甩下,直抽在方小姐的背上,痛得她和她亲爹都大喊起来。

      “喊什么!你还有脸喊?你把我们方家的脸都丢尽了!还敢在我面前哭惨?”方夫人也姓方,从她此刻气得变形的表情来看,方老爷合理怀疑自家夫人口中的“方家”主要是指她娘家及她本人。

      “我怎么不敢?我物色自己的姻缘有错吗?”方敏媁虽痛得龇牙咧嘴,却还不肯低头,“要不是那个嘴巴漏风的狗腿子,我早把人给办了,哪能让他溜出酒楼、躲回家去还支使人上门告状?”

      “放屁!”方夫人气昏了头,刚要举鞭就被方老爷一把拦下,当即转移火力,“拦我做什么?看我今天不把她打服了!你就惯着吧,惯到她敢把主意打到官生头上、还是刑部尚书的长子!”

      方老爷赔笑道:“原来今日尚书夫人登门拜访为的就是这事……对了,夫人,我有更要紧的事同你说。”便趴在方夫人耳边将诏令之事略略说了一通,“我们回屋仔细商议罢。”

      方夫人摇头,转身更简短地对那败家小女转述道:“你给我入宫参选公主伴读去。”

      方敏媁简之又简,一咕噜爬起来:“不去。”便想溜开,又被方夫人一鞭抽在门槛前,动也不敢动。

      “不去也得去!”方夫人边冷笑边说,“我原想让你嫁到那边名门望族中去,可贵家直系已无男丁,便搁置了。谁料你如今声名狼藉,满京城的俊秀少爷没有不怕你的、小倌儿没有不和你好的、金兰闺秀没有不被你带坏的!我也不指望你能在城里遇着什么好货了,还是去宫里挑拣挑拣吧!”

      方敏媁的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了,没好气地回道:“大皇子素不近女色,二皇子又早早订了婚。娘,您是想让我染指这还在喝奶的三皇子、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和那刚来的尼姑好上啊?”

      方夫人嗤笑一声,道:“好蠢的东西!谁让你去觊觎皇家子嗣了?满朝文武、谁家没有几个成日只爱和皇子们厮混的闲人?不过都还留在家里未出仕罢了。那些纨绔子弟仗着生来的权势向上依傍,实则却是不为家族所用的弃子,你即便招惹全了、或当真和其中一个好上了,他们的家族也为难不到我们方家的头上,说不定还暗自称许那些废物竟能拉来座金山呢!”

      装作听不懂母亲话语里满满的讽刺,方大小姐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容我考虑些时日”便一个抬腿跳出祠堂,头也不回地跑了。

      方素灵见女儿已溜没了影,才将手里的鞭子收回怀中,转身向丈夫问道:“可有消息?”

      “……我已打探清楚了。”方叔群别过脸,字字咬紧,“万顷世宅、连同教院书楼,皆夷为平地。族中男女老少尽诛,就地八尺之下深埋,百姓私捡遗骨者,立斩。”

      方素灵边听边狠压下一口心血,攥紧的双拳几乎要把骨头捏碎。
      那孩子来投奔时,她也大致留了个底,但究竟不比现实来得摧折心肝。

      “还好尚且留下一丝血脉。”方素灵稳了稳心神,道,“家中的佣人都已换过一遍,遣散的也都是些不知门道的,暂时无需担忧后患。只是如此下去必不得长久,还需好好谋划。”

      “苟安无趣,还是搅搅浑水有意思。”方老爷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只要夫人发话,无论何事,我都甘之如饴。”

      另一边,方敏媁已逛到了后院,正提溜着一只毛色顺滑的大白猫在厨房里打秋风。

      “来,阿乌,闻闻这条河鲫鲜不鲜?好吃就舔舔,一会儿让你吃鱼头,给老太婆吃鱼尾巴。”

      “小姐,您成日来灶台这儿做啥哩?万万别让猫仔污了饭食!”掌勺的阿婆苦着脸,“您要有什么想吃的,差人来说一声便好,何苦三天两头跑来端一碗好货、过会子又全让倒了!这要叫我怎么算计柴米?”

      方敏媁把猫放在地上,拍拍它的屁股叫它滚远些,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爱吃的自然打发回来,您老愿意囤馊水便留着,在我跟前显摆抠搜做什么?”又说:“把这鱼给我炖得香香的,加些吃不出味儿的药——就我上次喝的那种——我就跟这儿等着,亲自端送,保准拿回来时碗里没汤,这可行?”

      阿婆没好气把方敏媁看上的那条鲫鱼提起来,边刮鳞片边抱怨道:“不瞧瞧那药材多金贵!谁不知道您又来讨了吃食再巴巴地送到那新来的丫头嘴边!不过是个来投奔的远方亲戚,既作了丫鬟,也得知道些本分!哪有让主子成日哄着也不见笑的?还拉扯着我们干白工……”

      “江婆可快别嚷嚷了,夫人打老远都听见您老的嗓门儿,遣我过来瞧呢!”方夫人的小丫鬟莲安掀门帘进来,笑盈盈地说,“小姐也别在这儿杵着,只管回屋歇歇,东西好了我立马给您送去,何苦挤兑这苦命老妪?她半截身子骨都埋进土里去了,哪知道体量咱家小姐的芳闺幽情!赶明儿我亲手替小姐打个玉兰花香袋子,保准让外头那些俊俏公子闻了就迈不动腿,个个争着来当咱家的上门金婿。再给小姐屋里那新进的宝贝丫鬟排一桌流水席,叫她吃得滚圆、看见小姐就笑,也让这平日尽爱自夸厨艺的蛮横江婆吃吃瘪!”

      “小莲安最是会哄我。”方敏媁笑道,“她哪里是我的‘宝贝丫鬟’?这名号若是轮不到你,方家哪个娇丫头当得起!”便道:“也罢,犯不着和老货怄气。这鱼汤一会儿同饭一起送来,蜜脯糕点就省下罢,没人爱吃那些。我见上午农家送了些新鲜瓜果,倒可取点尝尝,挑最好的一截填在食盒里头。”说罢,背着手又绕过回廊回屋去了。

      行至房前,先被贴身丫鬟墨卿拉进去敲打一通,逼着把溅到柴火星的外衫换了,又好说歹说给拉到镜前擦洗过,才放进里屋。

      方敏媁一边摇头一边逃也似地钻进帘后,心说这套规矩怎么跟阿乌进门是一路的?卿儿二八年华,正该是青春烂漫的时候,腹内所藏《宅务心经》反都能出书了,真是古心怪气的——并不反省是那家不争气的小姐作的孽。

      她这会儿倒文静起来,再不似在屋外的狂妄,而是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坐在一个新支的红木小椅上,轻声问床上那人:“可好些了?可要用水?我陪你去园中走走可好?”

      那人并不做声,好似听不见方敏媁说话一般。

      方敏媁却不见一丝不耐烦,反而陪着笑道:“那我同你说些话,你权当耳边蚊子响,不要恼我好不好?你还记不记得幼时我曾和你说过我还有一位兄长,他生下来就不好,那时家中养着一众门客,其中最得我爹信任的一个和尚便把他抱走,往四海求医去了。那和尚神神道道的,懂些医术,我平日里吃的压心茶也是他留的方子。不过他们这一走便再未回来,我亦从没有见过这二人,平常虽有书信往来,却从不见我哥哥亲笔。我只当是他养病劳苦,难以提笔罢了。谁想那日我偷偷翻我爹的书柜,竟从中找到一封陈年书信,我哥在里头写:此处诸事平静,无需担忧。父母自有因果福报消受,吾不再多言。小妹并无干系,不提也罢……好个‘不提也罢’!从此我也只当世上没有此人,岂不舒心快活!方家的财产自然也归我,轮不到他个白眼秃驴头上!等我成家立业后,即回仙陵置办一块宅地,建上山山水水,养几院子美人,也作个土皇帝。再替你领几个乖娃娃养着玩儿,你就把他们教得比你家那些资质不如你的兄弟姊妹还聪明……”

      话到此处,方敏媁自知失言,赶忙打住,说:“掌我的嘴!又说胡话了!我再问你,你可知外头现在就开始准备什么了?皋月廿四兆礼节!这可是你一年当中最爱的日子了!我家里虽不兴这套,备齐笔墨纸砚却不是难事,定给你呈上最好的,或能赏脸给我留几个字否?”

      见对方还不言语,方敏媁急了,搜刮肚肠至此,还有什么事好讲?便不由地开口胡编道:“这兆礼节你若还不留神,接下来这桩事可要好好听讲。去岁我随母亲回外祖家避暑,适逢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满城热闹,街市俨然成了刀马寨子,遍地都是粗犷胡汉、飒爽镖娘。我寻不到一处喝好茶的地方,正要发作,忽瞥见角落里一个干干净净的小书摊,卖几文钱的桐花茶,便将就去那里歇歇,也翻翻书看。你猜那些都是何书?尽是些讲合欢之好的腌臜东西!若笔头绵柔、文思具备也罢了,写得还没我好呢!我何时受过这下里巴人的脏书气?便作势要将这摊子掀了,嚷嚷出去,忙被那摊主拦下,悄没声儿递给我一沓大开图文的妖精打架本儿,确是好物……嗨呀跑偏了,我在那摊子上搜刮的时候,竟从中翻出一套前朝拓著的赵景支的《古礼奇遇札》!包在一个破木盒子里,还好翻得很!我略扫了一眼,一二卷竟是全的,还多出一卷来,可不得了!忙要花钱去买。可那摊主见了银子反倒变了脸,说他这堆破书只给看不给买,便要收摊——我哪里能放?我便是再不好读书,也是从小跟着你开过眼的!这宝贝的价值可不在金银。那摊主便让我今年兆礼节时好好做礼事,若真能做出门道来,自会送书上门。这不坏了,本朝能做出礼事的除了宫中神觋再无旁人,我上哪儿找门道去……”

      她编得尽兴,满心想让那人对世间多存些留恋,从而续上几口气,可还没开“请君入瓮”的话头,就见那人竟转脸看向自己了!登时收住嘴:“弃、你、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兆、不是,我一定把那书找来!只要你正经把饭、药都吃下去!只要你遵守这一点便好!可能答应我?”

      那姑娘眨眨眼睛,终是用哑得不能听的嗓子开口道:“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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