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寄江南》满心如愿

3、第三章 夜半同行

　　缪嘉凌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中听见有人在轻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好不容易撑开眼皮一瞧，却是杜方鹤。
　　“美人……”他抱住杜方鹤小臂，“嘿嘿，一起睡罢？”
　　杜方鹤：“……”
　　“醒醒。”杜方鹤捧住他的脸，“你不是要带我去青莲谷吗。”
　　青莲谷为丁仪居所，此人一不好游历，二不好与人拼斗，因而常年在此，很容易找，当然，要见他一面就难了。
　　“哦对，对。”缪嘉凌胡乱点点头，揉揉眼睛，“要去的。现在几时了？”
　　“丑时三刻。”
　　缪嘉凌把大被一蒙：“不去了。”
　　杜方鹤：“……”
　　“缪嘉凌。”他沉声，“我等你三下。”
　　“我从来没在辰时之前起过床的……”
　　“三。”
　　“你干嘛呀，睡饱了才好赶路啊。”
　　“二。”
　　“呜呜呜我师父都没逼我早起过！”
　　“一。”
　　“……美人别走。”缪嘉凌拽住杜方鹤衣角，“在起了，在起了。”
　　杜方鹤坐在床对面的圈椅里等缪嘉凌穿戴洗漱，管家为他们订的这家客栈房间挺大，还有两扇屏风，他默默坐了一会儿，屏风后没动静了。
　　左右思忖半天，他提气凝神：“缪嘉凌？”
　　还是没动静。
　　绕到屏风后一看，缪嘉凌衣服穿得半半拉拉，手脚大张双目紧闭，半边膀子就这样横在圈椅里，一片白腻微微起伏，亵衣散落在身周，走近细听了好像还有些鼾声和小呼噜。
　　杜方鹤：“……”
　　“缪，嘉，凌。”
　　“……嗯？嗯啊，穿着呢穿着呢！”
　　缪嘉凌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将衣服往身上裹，全程闭眼，中衣的系带四个里系错三个。
　　杜方鹤仿佛看到他的红毛狐狸在他眼底下追着尾巴转圈咬的情形。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按住缪嘉凌的系带：“抬手，我来。”
　　缪嘉凌便咧开嘴角笑了笑，然后顺从地伸出手圈住杜方鹤的脖子，将脑袋搁在他颈边，半文不白地直哼唧：“美人啊美人，最难、消受——美人恩……”
　　杜方鹤：“……”
　　他到底是作甚夜半来寻这小狐狸同行？
　　将缪嘉凌打包带走，杜方鹤单手一撑翻出窗外，正解马辔缰绳，楼上一声低喝：“公子留步！”
　　紧跟着一阵熟悉的灵气波动，马儿扬蹄嘶鸣，四蹄却被身周蔓生的藤蔓所困锁，霎时动弹不得。杜方鹤心知管家这一下已然留手，倘若藤蔓上附生倒刺，马儿受惊狂乱，早将他俩摔个鼻青脸肿。
　　他身后，缪嘉凌却反手拔剑，剑芒闪过藤蔓纷纷坠地。
　　“走！”
　　杜方鹤微怔，下意识翻身上马，耳听楼上管家又一句呼喊，回身扬手送出七枚冰凌，正正好打在楼上窗沿、管家身边，将管家整个人困在里面。
　　等管家眼前一花回过神来，马蹄阵阵，杜、缪二人早已走远。
　　他愣愣地看着那匹跑远的奔马，心想完了，这姓杜的发疯，小少爷也跟着送死，万一出事，十个他都不够赔的。
　　到底是忒也年轻了，不晓得好歹，那丁仪岂是善类，当那魔头同他一般好相与的么？
　　在山路上打马狂奔十余里，一路沉默，杜方鹤头脑里却并非一无所想。他总觉得这缪氏小少爷在装傻充愣，方才这家伙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然而拔剑斩断谷玄秘术时出手迅速干脆利落，也不知是熟悉家传秘术所以能一气呵成还是当真擅于把握时机，仔细想来，那一瞬间是与娃娃脸外表不相称的果决。
　　杜方鹤闷头思索着，斟酌半天也没问。
　　总不好直接问你是不是在骗我罢？
　　“你腰上绑着什么？”缪嘉凌忽然开口。“有些硌。”
　　经历过被扒看颈下梅花之事，杜方鹤深知此人快手快脚的坏毛病，当即松开鞍辔往后腰一按，果然在那里捉住了两只蠢蠢欲动的手。
　　杜方鹤冷声：“别动。”
　　缪嘉凌笑嘻嘻的：“真有东西啊？是甚么？”
　　“我叫你别动。”
　　“你让我知晓了又不让我问，是要生生憋死我么？”
　　“憋死了事。”
　　“美人你怎的这样无情！”缪嘉凌顺势抱住杜方鹤的腰，整个人贴在他后背上，“好哥哥，你告诉我嘛，不然我今晚、不，明晚，都要彻夜不眠了！”
　　杜方鹤：“……”
　　他真的难以理解缪嘉凌怎能如此轻易地将那些称谓挂在嘴边，若换做是他，定是羞得说不出口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缪嘉凌懒洋洋地哼了一声，“杜氏以身上梅花钤纹为记，凭血脉单传，此事向来隐秘，巧得很，东叔走南闯北刚好知晓此事；而杜氏遍数上三代下三代只有一位男丁，偏偏少时即离家，拜入九岳山门下学习秘术，至今未归。”
　　杜方鹤呼吸一滞。
　　“我很好奇……”缪嘉凌附耳杜方鹤，“杜氏以鞭法闻名澧江北岸，你为何要拜师上山专向程秋霁前辈学习临凇秘术呢？日前你落魄花楼，身上甚么都不剩下了，可腰间依然紧束，若我没猜错，这里——”轻轻一拍杜方鹤侧腰，“绑的便是你家传兵器，九节软鞭罢？”
　　“下去。”
　　“甚么？”
　　“我说，下去。”
　　杜方鹤一勒缰绳，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差点没把后面的缪嘉凌掀个跟头。他翻身下马，缪嘉凌惊魂未定地扶住马鞍，还以为杜方鹤要动手收拾自己，吓得举起衣袖率先遮住脸，全然不顾这样中门大开，更便利了旁人揍他。
　　看着马上那战战兢兢、缩头缩脑的少年，杜方鹤几乎要气笑了。最后终究没有笑，只淡淡道：“我交不起似你这般牙尖嘴利的朋友。此去凶险，一路辛苦，不敢劳动缪小少爷大驾，马给你，请回罢。”
　　缪嘉凌当即将两袖一放，愁眉苦脸地软下调子：“美人我错了。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你骂我便是，千万莫要赶我走。”
　　“你哪句话都没有说错。我确是杜氏唯一的男丁，也确是弃了家传鞭法拜入九岳山向家师求教秘术，这都是真的。”
　　缪嘉凌惊喜地一砸拳头：“东叔果然未曾骗我！”
　　杜方鹤：“……”
　　缪嘉凌肃然：“咳，你继续。”
　　杜方鹤说：“我没有甚么要继续了。请回。”
　　“别啊别啊，美人你误会我了。”缪嘉凌俯身，可怜兮兮地拿手指去够杜方鹤的肩，被后者无情拂开。“我并无刺探你私事之意，我说那些是想证明：我与你真是再般配不过了！”
　　杜方鹤：“……”
　　“你看，你有家传鞭法，偏不愿学，要去九岳山学秘术；我呢，家传的秘术，却非要去秀水学剑法……这不是很般配吗？”
　　杜方鹤默了一瞬：“我见你背后双剑，令师是……”
　　缪嘉凌很是挣扎了一下。杜方鹤理解不了他的为难，想了想猜道：“是谢夫人吗？”
　　缪嘉凌登时不打自招：“诶呀你不要这样喊我师父，她会生气的。你得喊‘贺夫人’。”
　　杜方鹤心想，倒不算意外。极擅谷玄秘术的缪氏出身都能让这小少爷将秘术使得七扭八歪，那么师从以双剑凶名威慑澧江南岸的贺飞云还能使出如此不成章法的剑术也就不奇怪了。他现在觉得缪嘉凌小心思多些也没甚么，若一个人在体术与秘术上全不理想，那么思虑多些是正常的，不然叫这人拿甚么立身保命？
　　缪嘉凌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这么说，约略是高攀你了。”
　　杜方鹤眉头一皱：“你……”
　　“我同你怎能相比呢？我不知你鞭法如何，可看你这临凇秘术使得圆融如意、得心应手，想来该是学得很好的了。我就不同了。家人只道我顽劣，放着秘术不学非要去学那些个体术，可我也没法子啊。你知道吗，我八岁那年，族里有比我还小些的妹妹已能平地生秋兰，这便是谷玄秘术最寻常的一重境，而我尚不能准确感知到谷玄灵气；到十岁上下，我所有的同辈亲朋都能役使飞花伤人，我依然还在一重境徘徊。十二岁，我有几个哥哥早能借谷玄秘术温和非常的特质替伤者疗愈，这差不多是三重境的威能，此时的我，依然，只是，一重境。”
　　缪嘉凌伏在马背上，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嗓音低沉：“大抵每个人的资质都是不同的罢。我在秀水六年，练了六年剑术，也练了六年秘术，没有一日落下。那日救你是我使出秘术的极限，四重境是什么滋味，我这辈子怕是无法知晓了。”
　　杜方鹤握住他的手，无言以对。
　　“嗐，谁要去学那甚么无趣的秘术？”缪嘉凌展颜一笑，挠了挠杜方鹤的手心。“我总有一日会成为澧江之南最有名的剑术大家，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继承师父的碎风斩月双剑……”
　　杜方鹤温声劝他：“别这样想，它们会哭的。”
　　缪嘉凌撇撇嘴：“才不会，它们定然欢喜！对了，给你看我的绿萼残雪。”
　　像献宝一样摘下背后双剑递到杜方鹤手里，缪嘉凌笑得眉眼弯弯，一对圆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
　　杜方鹤将双剑借了明亮月色看了，一把剑柄上嵌了约有拇指大小的绿宝石，镡上阴刻“清霜”二字，另一把则嵌了同样大的红宝石，镡上阴刻“云垂”二字。
　　“清霜绿萼，云垂残雪。”杜方鹤喃喃，“好名字。”
　　“对罢？我也觉得！我师父给起的。”
　　“贺夫人看着豪爽率直，实则粗中有细，佩服。就是宝石比这剑还要金贵，未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杜方鹤将双剑递回缪嘉凌手中，缪嘉凌握住他双手，小声问他：“那，美人，今晚就别赶我走了罢？”
　　月色正明盛。杜方鹤长腿一跨翻身上马，这回他坐后面，将缪嘉凌圈在怀里，缰绳一振，马蹄嘚嘚。
　　他说：“这样就不会硌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