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恶人》闻人谁

5、五

　　更深夜静之中高悬天际的皎月如镰，铺洒下无垠巨网般的银辉清光。

　　素来秩序井然，鸦雀无声的天下第一庄内此刻居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清月之下一队火光人影在偌大的庄内匆匆穿梭，向着声源集中的中庭而去，及至步入九曲回廊已能听到一墙之隔的中庭内杂乱的兵器激鸣之声。

　　“咻——”一支银色小箭忽从中庭内高蹿而起直射当空弯月，箭势凌厉破空，箭尖闪着刺眼冷光，远远看去亮得犹如暗夜中的一道霹雳。银箭抵达至高点在虚空中忽的调转方向骤然落下，那势头强劲至极，隐约可闻一种刺裂空气的细长嘶鸣，风中隐隐散出一股焦炙味。

　　中庭内黑衣虬髯客架开身前黄衫人斫砍而下的弯刀，接着反手一刀斩落，然而那形如鬼魅的黄衫人反应极快，身形一缩便避开了迎面这一刀。虬髯客一击未中正欲变招，忽的耳尖一动，猛然翻转手腕，手臂一张，墨色长刀瞬时向后横劈。‘叮——’一声短促尖锐的低吟下，长刀寒刃与一只银色小箭的箭尖相击之处骤然有细微火星闪逝，那虬髯客咬肌一鼓，手腕一沉一扬间，一道银光瞬时朝着长廊之下疾飞而去。

　　“夺——”的细响声下，那小箭径直穿透一根数尺合抱的红漆廊柱，仍去势不减，竟直飞出去。

　　“第二箭。”长廊前站立的一个绯衫女子侧首看向由那银色小箭钉入廊柱后对穿而出的小孔，凝眉沉声道。她想了一想，扣住固定在小臂上的□□机括，平抬起手臂，再度对准前方被黄碧蓝红褐五色人影围攻的人。

　　从未有人逃得过她三箭鸱吻小箭，此番向着那虬髯大汉连射出两箭却都未中目标，绯衫女子不禁心生懊恼，她凝神敛息，手臂偏侧些许，瞄准了其中那个纤瘦的葛衣男子。食指正待扣下机括，忽闻身后一众整齐细快的脚步声，她意识到来人是谁，顿了顿，松开正要蓄势待发的鸱吻小箭，垂臂转身。

　　只见六个粉裙双髻的侍女从廊后轻盈的鱼贯穿出，她们在廊下向两侧分开，三个一排恭敬分立左右，而后中间有一个紫袍少年稳步走出。那是一个身着宽袍广袖的单薄少年，他走路时衣袍生风，身上那件遍布各种花纹的紫袍又异常华丽，乍看仿如一只翩飞的蝴蝶。然而这面容清秀的少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气势，即便这衣服再雍容华贵，穿在他身上令人丝毫不觉违和，只这少年似有许多愁绪，微皱的眉间隐含一种戚戚之色。

　　“婀容，怎么回事？”紫袍少年负手立在廊下，看着眼前纷乱的打斗，压着心中不悦，问那绯衫女子。这女子名为华婀容，人如其名，体态婀娜，容资妍丽，是这天下第一庄的第一总管，也是庄主赫涟缓的臂膀。

　　“有人夜闯山庄，被五行侍者发现。”华婀容的声音袅娜温柔，如软烟若和风，接着只听她又低声补充，“庄主，闯庄的正是不日前庄中决定要声讨的几人。”

　　赫涟缓闻言有些意外的一挑眉，扬起声调‘哦’了一声，而后若有所思道，“天下第一庄要声讨魑魅魍魉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他们理应知晓我庄中来不得，何以还这样自投罗网？”赫涟缓顿了一下，又问，“可知他们此番闯庄原因了？”

　　华婀容颔首，“他们当时直奔庄中‘望月台’，应该是为了七彩冰魄。 ”

　　赫涟缓漆黑的瞳眸凝起，想到什么，皱起的眉头往下一压。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多派几人看守望月台。”

　　“是，庄主。我立即调‘八卦暗卫’中乾卦一支去望月台。”华婀容说完，便抬臂朝天际射出一只鸱吻小箭。

　　一道银光瞬间没入暗夜天际，而穹宇之下的中庭刀剑霍亮，犹如闪电。只见黄碧蓝红褐五色衣衫的五行侍者此刻正合力围攻三人，一众人互相缠斗许久，双方居然谁也没有占上风。那三人中满面髯毛，手握大刀，招招千钧之势斫砍而下的是乌敕；尖嘴猴腮，高瘦葛衣，一柄软剑灵活如鞭是计罔；而粗狂魁梧，方脸上一只独眼正是粱裘。三人趁夜潜庄，借月色七拐八绕后才找到了庄中据说收藏着天下珍奇花卉的望月台。望月台上五光十色，犹如夜色琉璃璀璨斑斓，然三人刚踏上望月台便触动了看不见的细线，线端所系铃铛骤然大作，这五行侍者便如魈魅骤然出现。

　　赫涟缓观望中庭情形，目光在三人脸上往复逡巡，只听他忽然‘嗤’的一声轻笑，“这魑魅魍魉的样貌果真名不虚传。”

　　这一声嗤笑如此的不合时宜和突兀，计罔听得这声笑心中大为不悦，暗道这人怎的如此无礼，脚下拧转，右手递出一剑的同时左手送出一掌，待得与自己对敌的蓝衫人避让时，他才顾得上循声去看。这一看下便一眼看到廊下一众静立的姹‘紫’嫣‘红’，而其中那个被一众粉裙侍女簇拥的紫袍少年气质斐然，甚为显眼。

　　华婀容见计罔视线落向赫涟缓，不由皱了皱眉，这时眼角倏忽闪过一抹湖色，她瞥了一眼，只见一个湖色衣衫的女子从廊角无声转出。

　　那女子脚步轻盈飘忽，至华婀容身后半步无声站定，双手递上她刚射出的鸱吻小箭。待华婀容抬手接过，女子便小声的说了句什么，华婀容听完略一点头，挥手示意她下去。那女子后退一步转身，走到回廊拐角处腰肢一拧，倏忽消失，当真如影如魅。

　　赫涟缓仿若未留意华婀容这边的动静，只颇感兴趣似的专注于场中难舍难分的缠斗。

　　“这三人武功着实不弱，故而五行侍者久战之下居然仍未能拿下他们。”华婀容扫了眼刀光剑影的中庭，转向赫涟缓，禀报道，“不过，‘八卦暗卫’方才在庄外抓住了魑魅魍魉排行老二的梅扈。”

　　“梅扈？”赫涟缓听了又是习惯性的一皱眉，像是乍听这名字未想起是谁。下一刻，他一抚手掌，舒展了眉头，一副恍然的样子，“我正奇怪这魑魅魍魉明明四人，怎么少了一位，原来是在庄外。此番是哪一支八卦暗卫抓的梅扈，他们此次做得不错。”

　　“只‘巽支’一支的巽风一人。”华婀容道。

　　赫涟缓有些不信，他瞧了眼华婀容，勾起唇角，笑吟吟的伸手指向中庭翻飞的人影，“婀容，你看这三人武功，连五行侍者都没讨得半点好处，而那梅扈武功据说又是四人里最高，你也知巽支暗卫专擅筹谋布局，不精武学，我想单凭巽风一人并不能制得住他罢。”

　　世人无不知这天下第一庄得名由来不仅因其藏有奇珍异宝无数，也因其‘六爻’和‘六道’两队护卫，‘金木水火土’五位五行侍者，这些据说皆是不世出高手，故此庄里珍宝无数，觊觎者虽众，至今无人得手。然而，世人所不知的是庄内其实另有‘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支‘八卦暗卫’，‘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辛亥’十二影仆，各司其职，各专其擅。

　　尽管赫涟缓以一种缓和的语气询问，但显然对华婀容所言有着诸多否定和质疑。然而华婀容不为所动，继续道，“确是巽风一人。那梅扈似乎是受了什么重伤，这才被巽风擒获。”

　　“受重伤？”赫涟缓对此将信将疑，他摸了摸自己下巴，兀自琢磨着什么。忽然，赫涟缓眉梢一挑，面色冷肃下来，他负手背后，朝着右侧偏过脸颊，淡淡命令道，“卯，说说你探得的消息罢。”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于廊檐倏忽垂落。华婀容一愣，随即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被夜行衣包裹严实得丝毫不露肌肤的黑衣人此刻如蝙蝠静静倒悬，这人不辨脸面只黑头巾上有个火红的‘卯’字显示正面对着廊内。

　　中庭里交织着刀剑相击的连绵之声，而廊下则从卯悬挂之处发出一串细密声响。这声音窸窸窣窣，含糊不清，让人浑身发毛。华婀容只觉自己无论听多少次，也无法习惯这种像是发声自某种虫子一般的暗语。但也因为这种暗语尤其奇谲，除了赫涟家历任家主无人能懂，也因此无需设防为人偷听。

　　卯在递完暗语之后，就好似出现时一般只眨眼间便又无声无息的消散不见。

　　“看来事情有点意思。”赫涟缓漆黑的眼眸闪过一抹异色，继而勾起了唇角。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唇边笑意，转头对华婀容道，“把梅扈带去望月台后放了他，切记不要让他有所怀疑。还有，让他取花时多费点功夫，至少不要那么轻易得手。”

　　华婀容不知卯传递了什么消息，见赫涟缓眼底那抹盘算着什么似的笑容，她忍不住询问，“庄主，江湖上人人皆知入了天下第一庄的东西向来就没有再轻易返出的，此次若要让他们得了七彩冰魄，传出去岂不失了天下第一庄在武林中威信？”

　　“哪里轻易了，我方才不是说让他费点功夫才能取花么？”赫涟缓语气无辜的反问，把华婀容一时间问得哑然。然而下一刻，他又自己立即反口，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方才只是玩笑话。你说的没错，这天下第一庄确实从来没有返出的东西，可是历来也没有我这样被人捏着把柄的庄主。”

　　华婀容听及此言，想起什么，樱红的唇瓣紧紧抿成了粉白，她眼神复杂的看着赫涟缓。

　　“我如今受制于那人。他手里既捏着我的秘密，想要七彩冰魄我自然只能给。”赫涟缓摇头叹道。他似乎觉得什么事情有些费解，皱眉想了一想。等到抬头，一眼瞧见华婀容脸上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微微一笑，“你想得一点不错，就是和我做交易的药医谷谷主祈盏息。”

　　华婀容一怔，随即回想起不日前突然造访庄中的那个青年，他虽面容俊秀，可那副无悲无喜的清冷寡淡神情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半点活人气息，死气沉沉。一转念间，华婀容又想到祈盏息假借与赫涟缓交易之名实则威胁于他，胸臆间那原本已压下的愠怒便又再次升腾起来，她秀眉一蹙，隐隐含怒的冲口而出，“这祈盏息到底是和魑魅魍魉有过节，还是和我们天下第一庄过不去？之前来庄中说是谈一笔交易，实则半威胁半要求庄主广发消息声讨这四人，此番更是明明自己想要这花却偏偏要像这样特意拐个弯的借这四人之手来闯庄取花，如此大费周章拐着弯的弄这一出，不知他意欲何为？”

　　华婀容这般不忿的直言，赫涟缓便不禁想起自己深藏心底的秘密被那个冷淡的青年一字一句诉诸于口时所感到的那种惊恐和慌乱，他暗自捏紧手指，一时间也没顾上听清华婀容说了些什么，只心不在焉道，“去罢，婀容，把梅扈带去望月台。”

　　华婀容心中愤愤，想要一吐为快，然看到赫涟缓像有道不尽的忧愁一般习惯皱着眉头，她咬了一下嘴唇，略一迟疑，便只简短的颔首应了一声，转身快步转入廊后。

　　身旁脚步声由近及远及至再也无法入耳，赫涟缓这才回过神，他深吸了口气，似笑非笑的挑起唇角，眼底幽幽闪动着异样的光——现在的交易才算公平。他如今也掌握了祈盏息的‘秘密’，便不用担心对方会不守承诺利用那个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来胁迫自己。

　　想到这一点的赫涟缓霎时心神松弛。此刻中庭之内生死相搏的人不知已相斗了多久，每一招都精妙险恶，若是江湖哪个会家子此时观战必然拍案称绝，移不开眼，可赫涟缓不复起初的新奇，对此开始意兴阑珊起来，他看得有些乏了，忍不住眯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计罔瞅准这个时机，软剑顿时犹如灵蛇一探，薄刃居然缠住了直刺而来的一柄尖锥，随即手腕向旁一推，那尖锥之后的红衣人不料软剑忽然成鞭，只一个分神便不由自主的连尖锥及人被带向一侧 ，计罔眼底厉光一闪，趁此时机，纵身直刺这个半张着嘴，全身毫无防备的少年。他的轻功身法实属上乘，此刻双脚并点，整个人直如箭矢掠出。

　　“庄主！”匆匆赶回的华婀容刚转出廊角，忽见计罔骤起发难，眼色猛然大变，顿时花容失色，她尖声利呵一声。“六爻何在！”整个人当即毫不迟疑的合身扑向赫涟缓，赫涟缓乍听身后一声疾呼，陡然睁眼，却见计罔手持软剑激刺而来，他一惊下退后一步，下一刻眼前红影一闪，竟有人扑向自己，赫涟缓本就削瘦，就着华婀容扑来的势头下居然身形不稳的踉跄了一下。

　　话音未落，静穆分立两侧的六道粉色人影倏忽蹿跃而起，手中霎时间已各执竹箫，匕首，软鞭，银丝，铁扇，判官笔诸类各异兵器，她们轻盈如燕，如踏烟云，动快得惊人，六件武器顷刻向计罔打落。

　　“呲——”的一声，计罔剑尖只堪堪划破了一点护在赫涟缓身前的华婀容衣襟，便被六道粉色影子所阻。

　　‘丁零当啷’一阵清响之后，计罔连退几步掠至廊外，而那‘六爻’护卫在廊前一字排开。那一瞬他硬接下的六道武器着实厉害，致使握剑的整条手臂此时不住痉挛。他心知方才那般近身机会可一而不可再，心中惋惜，可也因此确定这天下第一庄的庄主赫涟缓竟丝毫不会武功。他望向廊下，只见赫涟缓一脸担忧的扶住那绯衫女子的肩向她说了句什么，在那女子摇头后，他转过目光定定看向自己，一双眼眸漆黑而深不见底。

　　赫涟缓阴沉着一张脸，沉默的抿起薄唇，冷眼看着中庭，须臾冷声吩咐道，“僵持太久了，你们只需留三人性命便可。”

　　华婀容心中一动，回头看赫涟缓，但见这个身形单薄，肩膀削瘦，脸庞依旧带着熟悉的稚嫩轮廓，却独自撑下整个天下第一庄的少年眉目间满是阴戾。华婀容心知他是因自己差点受伤而动了真怒，心中欣喜之余，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六个粉裙侍女得令后当即一齐攻向计罔，她们的武功也当真奇谲，各使六路兵器却配合无间。兔起鹘落间，计罔竟已被全然压制，只听‘当啷’一声，他虎口一痛，手中软剑居然被一条绯色软鞭震脱了手，同时刻一支竹萧又悄然递向他肋下，计罔眼角一跳，连忙拧转脚步，闪身避开，右手出掌击向斜侧里朝自己削下的匕首，左手回抓一只点向自己腰畔的判官笔。然而他一人实难敌六个犹如鬼魅之人的围攻，拆解数招后，不及应对之时一根银丝猝然缠上他的右臂。这银丝极细又锋利异常，陡然收紧，立时便嵌入血肉，几乎生生剜割下他整条手臂，右臂袖子瞬间殷红一片。

　　“嘶——”计罔吃痛，他龇牙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伸手去抓不断收紧的银丝，哪知那银丝锋利无比，他甫一握上，五根手指便被齐齐削落。计罔愣了一下，下一刻钻心剧痛让他脸色全无，满头冷汗，他疼得面目扭曲却硬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乌敕和粱裘眼见计罔情势危急，均是目眦欲裂，拼命想要抢身过来，然那五行侍者牢牢分守各方位，如圈囹圄，纵使两人心急如焚，狂刀乱舞，凌厉非常，却终究有心无力，占不得上风也挣脱不得。

　　“噗——”血肉撕裂的闷响中伴随着计罔痛苦的呜咽。一只胳膊骤然被抛至半空，断臂处淋漓鲜血滴滴答答的洒落。

　　正与五行侍者其中二人相斗的粱裘猝不及防被浇洒了一脸。他只觉脸颊溅上温热水渍，举目一望，见到空中那手臂，顿时惊骇失声，“三哥！”

　　乌敕见此，心中怒极。他红着一双眼睛，牙根咬得咯吱作响，浑身陡然迸发一股强烈杀意，不顾周身空门大露，招招狠厉。他势若雷霆，只攻不守的挥刀劈斩，终将阻挡在前的三个五行侍者逼退出一道缺口。然而乌敕刚前踏一步，眼前蓝色人影一晃，那蓝衣的五行侍者便又持剑纠缠上来，乌敕只得咬牙回身抵挡，然而见计罔无声俯首跪坐在地，不知情状，心中焦灼难以，不禁脱口惊呼，“三弟！”

　　“三弟！”与乌敕那一声叫唤同时响起的另有一声高呼。乌敕和粱裘听得声音，顿时知晓来人是谁，可他们心中丝毫未感欢喜，反而俱是脸色一变，两人同时转头，只见一人白衣飞掠而至，不是梅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