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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微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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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在不久后的一个清晨死去了,是自杀。
似乎是无法忍受看着自己一日日憔悴却无计可施的无助;只能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降临的恐惧和绝望;还有永远也不会停止的钻心蚀骨的疼痛。
她在死前用了些许小手段恢复躯体的光鲜——这才是修治熟悉的样子,面色红润,肌肤饱满透亮,嘴唇殷红像浸染了鲜血。
除了再不会微笑、不会呼吸,躯体僵硬冰冷外,这才是妙龄女郎的该有的样子,是东大女神津岛葵该有的样子。
津岛修治痴痴地望着姐姐的脸。
葵她,真的死了吗?
不可能啊,明明要有所好转了才对,我已经祈求过神明大人赐福了不是吗?
明明拉过勾要一直在一起,我还没有长大到可以做葵的帮手的年纪……
为什么,葵会自杀?
为什么,葵是笑着的?
其他人陆续问讯赶来,母亲看见葵被白布盖面的那一刻就哭昏过去,父亲原右卫门一面指挥佣人把病床前碍事的修治拖开,一面安排女佣照顾母亲,有条不紊的开始准备丧礼事宜。
在津岛葵走后的日子里,津岛家人来人往。合作企业代表、葵过去的同学和公司下属、父亲同政党成员……
许多人在葬礼上表现的悲痛欲绝,一边为身边的人介绍津岛葵是这样一位优秀的女性,一边怀念自己与她的过往,感叹上天不公,美人薄命。
津岛修治反而像个局外人,站在前排直面姐姐的棺椁,眼神无悲无喜。
身侧有宾客窃窃私语。
“那个孩子的眼神,真可怕,一点都不难过,就像死的是陌生人一样。”
“听说葵小姐生前对他很好,现在连装一装难过都不愿意,果然豪门无亲情”
“突然得到津岛家继承权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吧。是我的话也完全难过不起来嘛!”
……
津岛修治抬眼望去,眼里没有他们猜想的兴奋,也没有悲伤——那是一双什么都没有的眼睛,空洞,毫无生气,像一潭死水。即使把石子扔进去激起涟漪,那些波纹也会在下一秒消失无踪。
于是说话的人被仿佛要把他吸进去的黑暗骇住了,讪讪地闭上嘴,仿若无事发生般再次摆出一副悲伤的面孔。
津岛修治移开目光,向墓碑四周的人群扫去,全穿着黑色。天色有些阴沉,飘着细雨。有几个男人把伞撑在胸前,像握着一柄剑。
同样笔挺的黑色西服、同样笔挺的黑色帽子,同样悲痛的脸。
他只觉得诧异,为什么姐姐走了,这些人会比作为亲人的我还要难过?
雨越下越大,雨滴无休止的单调地拍着地面。
致悼词已经结束了,津岛修治没有注意,他的全部听觉都被这噼啪作响的雨声夺去。
这里只有雨声,他只能听见雨声。
津岛修治一直保持着一种奇妙的状态渡过葵去世后的头几天。机械地按照安排参加葬礼、机械地回家、机械地往返学校。
直到某个中午,津岛修治翻开书柜里的俳句集,里面夹着淡粉的书签,有着手抄的俳句——是葵的字迹。
“さびしさや一尺消えてゆくほたる。”
[流萤续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看见书签的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不得不承认,亲人的离开已然不可逆——葵已经永远离开他,去往另一个世界了。
书签的主人再用不着它了;来年春天能一起赏樱的人没有了;下次祭典的浴衣,也只有一件了。
葵是什么时候写下这句俳句的呢?
是生病后吗?
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抄下这句话的呢?
感叹自身如萤火吗?
这一切的一切,活着的人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模糊,有透明的液体顺着脸颊落下沾湿书签。津岛修治忙抽来餐纸小心翼翼吸干水分,书签还是不可避免的留下皱痕。
这是津岛修治在葵去世后第一次落泪。
然而生活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而不能继续,即使是亲人、挚友也终有一天会从悲伤中走出,那个黑发女人会在所有人记忆中淡去——
津岛修治会像她希望的那样试着活下去,会认识更多的人,也许会有值得说说心里话的朋友。他也许会带着怀念和夸耀的语气给朋友们讲自己有过怎样好的一个姐姐。可即使朋友们知道世上曾有津岛葵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他们也只能无力地附和或沉默应对津岛修治残存的悲伤——他们不可能认识津岛葵,更不可能怀念她或因为这个人的离去而真切的悲伤。
母亲或许会因为失去了女儿而悲伤,但不是出自至亲离去的悲痛,而是失去优秀女儿,母族无人帮扶的痛苦。
曾经爱慕她的男生会成长、会老去。他或许会忘记年轻时曾有过这样有过这样一个女孩,涂着鲜红的唇彩、披着长长的秀发,从他身边走过会带起一阵香风……这些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模糊在记忆里。也许有一天,老去的男人会抱着自己的孙子,带着对青春的怀念说起青年时的粉色回忆,引来妻子不满地瞪视。
被遗忘,是比死亡还可怕的事啊。
葬礼过后,津岛家很快平静了下来,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以快的让津岛修治无法接受的速度,抹去了津岛葵在这个家中存在过的痕迹。
学校生活总是千篇一律到无趣,即使缺课月余,返校后的第一次测试津岛修治依旧名列第一。
课余时间的学生往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女生喜欢讨论新出的玩偶和绘本。男生钟情于电视台节目中的超级英雄,将试卷折成长剑和朋友打闹,发出“喝”、“哈”的怪叫,轮流扮作打败敌人的英雄。
只有津岛修治一人坐在座位上写写画画。有女生凑上来搭话,害羞地问修治在画什么。
津岛修治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用夸张的肢体动作和风趣的语言向围观者介绍自己画的小短篇。三言两语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常年在家养病,出勤也总是在座位上无所事事,即使如此,也没有人能打败你夺走第一。该说真不亏是‘天才津岛’?”
说话的是三船海,班上的万年第二,总是被修治压一头。他双手撑在课桌两侧,上身前倾,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津岛修治——这是一个很能给人压迫感的姿势。
“我可是看出来了,你平常温柔开朗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根本不屑和我们这些人交流才对吧。傲慢的天才,嗯?”
津岛修治愣了一瞬——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是说,还是第一次有人揭破他的伪装。
如果是平常,他或许会对揭露他伪装的人有些兴趣,不幸的是,最近心情实在是非常非常不好。
“……”,津岛修治双肘撑着桌面,双手相交挡住眉眼让人看不清神色。
一旁本打算仗义执言的同学看津岛修治的反应,心里忍不住泛起起嘀咕。
“不会真像三船同学说的那样吧……”
长时间的沉默引发围观者的骚动,三船海表情得意,自觉胜过津岛修治一头,“要我说……”
“对不起。”津岛修治声音有些沙哑,“很抱歉最近和大家交流的时候不够真诚……实在是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原本不想说出来,以免大家为我忧心。”
“但既然可能引起误会,我还是解释清楚……”
“……总之,我,从没有因为成绩或别的什么原因而自大瞧不起同学过。”
“请大家相信,我一直在很真诚地回应每一位同学,也是发自内心的希望能和大家做朋友。”
“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说罢深深鞠了一躬,津岛修治眼角泛红,匆匆离开教室往盥洗室方向走去,“抱歉,我想去一趟洗手间。”
被留在原地的三船海因为津岛修治突如其来的心声流露显得有些无措——这是他没有料到的情况。
围观同学虽然不太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样的,但津岛同学态度如此真诚,他的清白岂非显而易见?
后续赶来的班长听完事情经过后向大家证实:津岛同学确实是因为亲人去世才请假的。
“我就说津岛同学怎么可能是三船说的那种混蛋。之前的数学考试我有向他请教过问题,津岛同学指导的时候超级耐心!重复教了很多遍,生怕我不能理解。”
“胡说!三船污蔑人的时候我看见你跟风了!”
“怎么可能,是你胡说八道吧!”
“所以三船同学诋毁津岛同学是因为嫉妒?之前就觉得他好像很讨厌津岛同学,我居然还信了他的话,真是……”
三船海看着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目光,拼命辩解:“明明不只是最近,很久之前他就是那种假的要死的笑,我没有乱说!”
关于教室里发生的一切,津岛修治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同学们都是很好应付的人。
语气的轻慢变化,道歉时的细微颤音……用词、停顿、肢体语言……
这一切都在引导大家发现津岛修治希望他们发现的“真相”。
盥洗室里,他撩起清水草草洗了把脸,收起脸上隐忍悲伤的表情,目光沉沉盯着镜子,仿佛要用眼神刺死镜子里的自己。
好恶心。
自以为抓住他破绽的三船海好恶心。
好恶心——
轻而易举就被骗的团团转,自以为正义的同学好恶心。
好恶心——
每天挂着一幅假面,摆出恶心微笑,像个小丑一样的自己最恶心。
一阵目眩神迷,有什么自胸腔翻涌而上,津岛修治撑着马桶,一手摁胸,喉部猛烈收缩发出变调的怪声。
——除了涎水,他什么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