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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地者X天者 ...

  •   1

      天者把白日里那套复杂的外氅扒了甩在了殿内,一个人捧着膝坐在神殿门口的台阶上,远远望去是素白素白的一片。那挂水晶帘子倒是没有摘,通通挽向一边,勾搭在耳边的饰物上,没办法,没有这挂帘子他会觉得少点什么似的。

      “咳,咳……我不是说过,最近喉咙一直不舒服。”长成一线的眯眯眼,斜斜地望见了一抹黑影,以及走到哪里都会拉风地撒得满地都是的黑羽,鼻头耸了耸以示他对羽毛真的过敏,“你又不是恨长风。”

      “那就别抽了。”地者准确而迅速地抽走了天者夹在两根修长手指间的半根烟,一团青焰过后,连烟味都不剩一丝了。

      “阿土仔,连你也管我。”天者没好气,却也没有拦着那团黑影最终坐在了自己原本拉长的身影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地者在笑,他能感觉出来。

      “还是不要盼着,如果有一天,连我也不管你了。”地者把天者的水晶帘子摘下来,一缕缕顺回了它们该当的位置,末了点了点天者的下唇,“妖姬存在我那里一罐枇杷膏,要不要来尝尝,专门治你的喉咙。”

      天者混未理会身边人,抬手将耳后的机关打开,遮面的琉璃珠轻巧地便卸了下来。没了负担和遮掩的天者,望去更加清爽,年纪也似乎小了千年似的——自然,气势也弱去了三分,地者一笑,便伸手覆上天者修长苍白的一双手,“你这样子只能给我看,否则那起人定然不会服你管束。”

      “不服我,不是还有你么?”天者往地者身边偎了偎,取暖似的,这动作地者似十分满意,越发舒臂揽了他肩头,“谁又能知道,这死国至高无上的神,一旦卸掉全部伪装,竟是这般。”

      “哪般?”天者冷哼了一声,其实答案他知道的。

      “弱骨轻肌不耐春。”地者一边轻声细语地在他耳畔呵着气,一边用鼻尖磨蹭着他精灵的耳廓。不久,那白皙的耳尖真的着上了些许春色。

      2

      “你,越来越不宽容了。”地者叹了口气,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他用了不宽容,而没有用残毒这样的形容词,因为无论如何,天者即便手段再激烈,在他的眼中也当不得这两个字——

      然而天者却没有留给他对他宽容的余地,评价上的宽容并不能掩盖自己不宽容的事实——何况那评价是来自地者,这人从来对自己就是偏颇而偏执的。天者淡笑着点上一支烟,“就算要下手,你也是最后一个啊。”他感喟良多地拉长了尾音,最终拖长成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扬散在吞吐出的寥寥轻烟中,那么虚幻不实。褪去那身不属于自己的黑紫色衣服时,他看到了地者眼中难以掩饰的欣喜与欣慰,他又怎么会读不懂呢。装束也好,于死国生灵的权重也好,原本如此的,对等。他却在地者的默许放纵下,自己亲手打破了这个平衡。

      “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天者候地者靠近,便旋着身子偎了进去,不用调整姿势,地者会调试自己的怀抱接纳他的。

      天者两个指头辗转着那半支烟,灰烬落下,烟气一缕缕地溢进了地者的鼻腔,他不由分说地复又抽走了那支惹祸的毒品,像往常的无数次一样。“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时候你会对我出手——可是我不想那种情况会发生,因为对地者出手的天者,一定绝望无助到了极点——在那之前,我宁愿……”他低头靠近了精灵苍白的耳廓轻声细语着。

      天者身子一震,越发紧紧地偎进了地者的身体,饰着金石的黑色深渊,或许冰冷坚硬,但,总是他的归处。

      3

      由前殿到寝殿,一路的狼藉,先是摔砸得一塌糊涂,然后是雪白白亮晶晶……满地华丽的衣裳。幸亏这是在天日不辨的死国,而天者居处除了他,还没有谁会在此时靠近。

      外氅、内衫、鞋袜,就连头上一双羽翼、面前垂挂的珠帘全都弃在了地上。地者好脾气地俯身一件件捡拾着,然后细心地将衣裳展平搭在臂间,终于捡到了尽头,地者微笑着向里面望望,便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漆黑的内殿,毫无声息,不过地者知道,那里面帘幕后牙床上该是个什么情形。今天去见了尊皇,一定又给自己找了一肚子气生。

      地者拨开帘帷,坐在了榻边,端详了端详才开口,“他又顶撞你了?”

      天者翻了个身没有理他。

      “往常不都是你气他么,何时他也长本事了?”地者脱掉厚重的外氅复又坐了回来,把过枕上散乱的银发细心地用手指梳理着,好像在梳理床上人那乱糟糟的情绪。

      “我睡着了别碰我。”天者甩脱了地者的手,又向床里挪了挪,床足够大,靠外的那半张床,空了。

      地者微笑着熄了床畔唯一的灯火,躺在了天者身边,隔着两重轻衫,他环住了枕边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不离不——”话未讲完,一股霸道的气息便压了过来,地者嘴上一疼血腥气随之流溢了开来——天者竟然咬他。他伸臂扣住了那个惹祸的人,把他的疼、他的决心,以及对那个人盲目却义无反顾的痴缠,和着血的味道,全部化在了无尽的深吻里。

      “你说,我还要怎样待你?为什么尊皇会说,我终有一天连你也会牺牲。”天者想要推开地者,却为那人越发使力紧紧锁在了自己身上。

      “我相信。”

      深沉的语调听起来永远是那么可靠,然而这三个字却不是天者愿意听到的,“你相信,你凭什么相信?”

      “总有一天,连死国也不会存在了,但是在那之前,曾经有你,有我,不就足够了。”地者沿着天者的腰际一路摸索而下,“无论你想玩些什么,我都陪着你,哪怕最后是毁灭,我也不在乎。”怀中人轻颤着,继以火热的回应,是情动,是欲望,二人已无暇分辨……

      4

      末日神殿里传出断续的咳嗽声,地者脚步不由自主就变快了许多,这几乎已经成了本能的反应了。天者依旧坐在神殿的台阶上,一个惯常的位置,惯常的姿势,惯常的……陋习。

      一、二、三、四……望着半空的淡烟软包,地者数了数烟灰碟子里早就掐熄冷掉的烟蒂,难得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声阻他再吸毒戕害自己,而是静静地坐在了他身边。无声无息,只有烟气缭绕舞动在两人周围,明明没有重量,却将空气压得分外沉重。一只金色的打火机躺在台阶上天者纯白外衣的褶缝里,地者瞧了瞧便伸手把它捡了起来,哒哒的两声,一团火光腾了起来。天者没理会他,将手里大半截的烟灰抖落在了脚边的烟灰碟子里,其实这些烟他并没有吸几口,只是由着那丝微弱的火烬从顶至尾缓慢地爬过,他才将它们戳熄。

      第五次敲打火石,地者点燃了一簇小火苗,一根烟凑了上去,是天者,吸了一口又深深地吐了,在地者听来,这更像是叹气——带着情绪的呼吸难得透露了那人心思的不平静。地者将刚刚燃着的那根烟从天者指尖抽了去,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毁去。

      天者终于侧目看了看身边的人,“你不是总说吸烟是自杀么。”他刚刚才放在嘴边的那只烟被地者呷在了唇间。地者从来不抽烟,因为天者的气管不好(没错,你就是妻管严,谁啊,天者?地者?雾好大),所以只要有地者在,他一定不允许自己周围烟雾缭绕——即便如此,地者还是常常纵容着他,那是促成他思考的一种辅助,地者认为是自己办不到的。

      然而地者持烟以及吞云吐雾的流畅程度还是让天者多少有些讶异,是的,他从未见过地者吸烟,但这不表示他是个不吸烟的人。

      “有些欲望很好克制的。”地者微微一笑,食指敲了敲,烟灰便小心地落在了尺寸之地里——天者有洁癖,虽然不严重,但地者却是极注意的,一丝烟灰也没有飘在地面上,举重若轻从来都是他地者的强项不是么。

      “有时候,我看不懂你。”天者沉吟了片刻。

      地者微笑地看着天者的侧脸,神色愈加缓和,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话还没讲完,且这个角度望过去,天者面上的神情让他不忍出声——尽管苍白脆弱却强悍得逼人。

      “不,该说,是我认为我看懂了。可是你却自始至终都能透彻我的心思。”

      “或许吧。”

      “这不公平。”

      “一些事情是很难改变的,比如你我的个性。”

      天者似是轻哼了一声,然而地者没有听清。

      “其实有些事我也不懂,比如……”地者回身指了指台阶最高处正中那个廊柱拱绕的座位。

      “哼。”这一声地者听了个清清楚楚,是天者故意哼给他听的,“你说,是为什么呢?”

      “洁癖吧。”那地方是死神原先高踞的宝座,天者却从来没有踏上那级台阶过,即便是化身冥王以后。

      “胡说,你明明知道。”

      地者依旧微笑着,是的,他知道,天者绝不登上至高之处是要和自己永远站立于同等高度,天者的一片“苦心”地者是从来都晓得的——而天者了解他从来不比他了解天者少多少的,什么不能透彻自己,那是天者又给他扣了个帽子呀,“欺负了别人还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我最见不得。”地者将手里那半支烟利落地摁熄在烟碟最底处,继而执起了天者的手……

      5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天者一下子就辨出来是地者回来了,然而他没有起身,连眼皮也没抬,依旧维持着那个枕臂侧卧的姿势,算是在假寐吧。

      “怎么不到榻上去歇着。”地者像是知道他在装睡一般,蹲矮了身凑在天者的椅前,撩起他遮面的水晶珠,将嘴唇凑上去厮磨了一阵。

      “好浓的茶香,慕容情请你喝茶了?”天者撑着椅背坐直了身体,终于睁开双眼打量了打量地者,“你出手了?”

      “四成而已,不用担心。”地者伸臂将眼前人打横抱在了怀里,天者只抱怨了一句,打架打得一身尘土不要抱他,却也没有用力挣扎。

      不过把人抱到床前地者倒是愣了一愣,有人捷足先登啊,“这是……”

      “略城少主。”天者扬起唇角扯出一抹不屑的笑,“谱君刑倒是找了个不错的由头给我讨价还价。”

      地者猜出了几分,但依旧不解,打算转身抱着那片轻飘飘的白羽到自己的寝殿去,可天者却止了他,地者只好将人放下。

      “我离不得这里。”天者沿着塌沿坐了下来,“复活他今夜是关键。”

      “那我陪你。”

      天者没有理他,是默许。静默半晌,天者在关注赤子心的内息与脉动,而地者则在专注那人从不轻易暴露的疲惫,他一进门看到的样子绝不仅仅是小憩而已,他是真的很累,比自己这个卯足力气破阵的人看上去还要累。

      “太息公是如何同慕容情讲和的?”抵着赤子心的气海,天者又将一股灵力灌入运行了一周天,才舒了舒臂,望向一边椅上坐的人,终于开始了“例行盘问”。

      “大概许了利益交换。”地者托着腮,额上的花纹因思索细细锁着,随着思考越深就越是纠结,“我想不到,你看呢,慕容情拿出什么让太息公罢兵的?”

      “死国。”天者轻哼了一声,“我今日已去过佛狱。”

      地者没等到下文,但是自己差不多已盘算出了天者没有出口的话。他走过去蹲在了天者身前,拾起他垂在身侧的手,冷冰冰的,显然动用了不少的修为。是的,复活这个人类天者用上了顶级的再生之法,就算他有创造生命的本领,那也是需要代价的,更何况,人类的构成远比魖族复杂,他们在血肉之外,还有大多数魖族没有的东西,情感。

      “为什么?像之前几个人类一样不好么?”

      “不好——可是很可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鬼谷藏龙已经交了那乐谱,我就算翻脸人类也不会意外,毕竟死国天者就是个反复无常唯利是图的奸诈之辈,也不在乎多这一条罪状。”

      握着天者的那双手忽而紧了紧,天者收到了地者关切的目光,他神情缓了缓,“千万别再说什么我太多情那种话了,我自己都不会信的。”

      “可我信。”

      地者的坚持让天者的目光中闪过了一抹不易见的脆弱,“阿修罗被慈光之塔的利箭所创,我去质问咒世主,他已然向我交底,死国佛狱决裂的日子不远了。”摩挲了摩挲地者两腮泪痕一般的纹络,天者难得轻轻叹了口气,“我总有种预感,我们看不到死国的未来,但是更看不到它的毁灭。”天者握着地者的手,那手几乎没有温度,地者伸出双手与他交握着,坚实而温暖,“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还有一个人,是不会背叛你的。”

      天者抽出手挡在了地者的嘴巴上,“我没想过这么多。”

      “别任性。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地者微笑,将那只冷冰冰的手放在了颊畔,“鬼薄英、琴奴和夜神,你有意无意地放任他们,怎么也没有下杀手,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么。”

      天者闭上了眼睛,为了将脆弱藏在不为人见的最深处。然而身体倏然一轻,他被地者重又横抱在了怀中,“在此设下结界,有什么异常随时可以感应,不必陪着。”地者起身,第一次没理会天者的号令。

      “你知道么,你守着赤子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夜神。那时候你比现在还尽心。我说你多情绝不是恭维……”

      “呸。”

      6

      末日神殿,只有三两守备,神眠之间,人去楼空。他化身的黑羽几乎寻遍了大半个死国,却在天葬山一处荒寂的高峰之上发现了那抹白色身影。猎猎山风之下,白衣被拉扯着,全死国敢对厮人肆行无礼的,大概只有山风了吧。然而地者有种错觉,天者是在等着哪一阵更猛烈的山风袭来,好让自己同脚下的大地一起崩坏,于此不存。

      于是一道金光利落地降了下来,稳然立于天者身侧。

      “为什么在这里?”

      天者没有应声,向着空洞的虚空指了个方向。

      地者伸手将他执意抬起的手臂轻轻撂下,那是死国大门的方向。

      “已经不需要了。”

      “需要。”天者将手抽了出来,地者的温存会让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软弱起来,他莫名为这种感觉而烦躁,“总有一天,死国要开启这扇门。”

      “我会全力以赴。”地者一笑,还是执拗地将天者的手握在了掌心里,这吹了半日冷风的人,又变得冷冰冰的了。

      “你——”天者回望地者,却不敢与后者执着的目光相接。一声低缓的叹息,他只有将目光重新交给望不到边际的虚空。

      “尊皇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的。迟早,他会明白你所做的一切。”地者有些迟疑,但还是尝试着艰难地开了口,“或者你可以试试其它的方式,不用那么极端。”

      回应地者的,是天者的冷哼,七分轻蔑,还有,三分无奈,“让我怎么做呢?将鬼薄英母女远接高迎回死国吗?六魔女只余其一,其余五个的命……你觉得鬼薄英能越过这道鸿沟吗?”

      “不试过怎么知道。”

      “我不允许任何没有把握和结果的试验!”

      地者沉默着,这个人,无论他如何劝告也从不曾改变过想法,从千年前……那个时候开始,天者变得阴沉而敏感,待人愈加有礼却再也不见真心,别人看起来他似乎更加刚强独断,然而只有地者知道,重来一次的代价,是他会就此失去天者。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天者纤细脆弱的神经,就连死国的一块石头都能看出他的宠溺。

      “尊皇付出的代价够多了。”不善言辞的地者在斟酌着措辞,他没有提起往事,提起那个已不属于死国的禁忌的名字。

      当年面对悍然降临的死神,首先受创败退的就是尊皇,地者亲眼看到天者由震惊而狠戾、由气愤而冷然的变化,尽管短暂,但他知道天者的决定已经做实。无论他开口说什么,都一定是百折难回的最终定案。没错,他听到了天者吩咐所有人向死神俯首,他们就那样一个“不”字也没说,全都照做了——除了鬼尊那个直肠子——所以天者说,他才是真正忠心于天地的人。

      “回去吧,医治阿修罗的药我拿到了。”

      白色羽翼尚未扬起,地者一把拽住了天者的手,“等等!”

      “怎么?”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当真要阿修罗变成杀人机器,直到战死吗?”

      “是!”天者决然背转了身,羽落如漫天扬絮,一双鸿翼翩展于地者的视线中,随即化光,消失。

      7 失火

      天者这几天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死国湮没于一片火海之中,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焰吞噬一切。

      这不合理,就算在梦中他也能确切感知这不合理,他这死国创世之人竟然连灭火的微末魔法也施展不出。

      他呆立在死国的至高之处,任火势蔓延,周围一片死寂,仿佛整个死国只剩了他一人,火浪翻卷着他洁白无瑕的衫袍,将其上银灿灿的晶钻耀得通红。但出奇的是,这火是如此冰冷沁骨……

      第四次从同样的梦中惊醒,天者只是惊得睁开了双眼——早已习惯了处变不惊的人,即使在噩梦中也不会有过激的反应。目光所及,是黑洞洞的床顶,周围极安静,只听到身边人的呼吸,还伴着让人安心的小呼噜声。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想让梦境赶快散去,可包围着他的感觉是那么真实,吞噬一切的火,静得使人窒息的死国,冷的火,束手无策的自己。

      “为什么,那个时候为什么地者并不在自己的身边呢?”天者侧着头端详着地者,说不清的心绪。他向着地者身边偎了偎,将手轻轻放在地者置于身侧的那只手上。敏感的指尖上传来地者手背上血脉的振动,让他安心。

      “怎么了?”大手翻过来握住了他的手,紧紧攥住。

      “不怎么。”力不从心的声音。

      地者反身轻轻将人纳在了怀里,“不用骗我了,两天以前也是这样。”

      “哼,装睡。”

      “不装睡怎么逮得到,”地者在天者额上轻轻印上个吻,“你难得如此……动手动脚。”

      天者闭上了眼睛,终于让呼吸声有了起伏,也暴露了自己心中的忐忑,地者便伸臂揽了他,“梦到什么了,梦里可有我?”

      “没有。”可就是因为没有才让他心烦意乱,他用额头抵上地者的胸膛,那里面的心跳声如此分明有力,他沉沉吸了口气,应该是自己多虑了,但尊皇的话又在耳边萦之不去,总有一天他要牺牲地者——他绝不可能以牺牲地者为代价去换取什么,以前不会,以后更加不会——所以他震碎了忌血之路方圆可及几乎所有的罂粟花,满地凄艳的落红,都不足以平息他听到那句荒唐话之后的惊怒。

      他不会牺牲地者,可是,地者呢……他说为他分劳是他的天命,谁又能注定了是谁的天命呢。即使是他亲手创造的生命,若不是迫于威势,也不可能真心来讲这句话。偏偏地者会讲,他说他多情,他说他智勇兼备,他说他是死国不容任何人冒犯的神祇——地者的话,常常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无比,可地者却说得那么真诚,真到自己不忍开口戳穿……伤了地者对自己的那份信任与宠溺。

      “怨我吗?是我将你绑在身边,也是我对你诸多约束,让你不得施展的。”

      地者微笑,“只要那个人是你,我无怨。”捧住天者尖细的下颌,地者深深地吻了下去,辗转厮磨着……

      爱怜么……不是的,在情感上他们彼此没有施舍,也没有谁比谁卑微。

      需索么……更加不是,他俩寡欲到视情事如圣物——何况在天者看来,那也真的是圣洁不容犯的。

      那该是什么呢?

      是一份交托,身与心,无需多言,二人已深自领会。

      天者紧紧扣住地者宽实魁梧的背膀,地者给他的答案,永远让他无从反驳,不忍戳穿,今夜亦然。

      8 家暴

      见到地者,天者二话没说便捏了个法诀,霎时二人周围一片寂静,九妖只来得及听到“老规矩”三个字,就被天者隔在了强大的结界之外,刚刚还站在殿中的天地两人就这么凭空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老规矩,什么老规矩?”九妖转头向冷爵求教,慢慢地踱了开去。天者才回来,竟然没有问他们任何的战况就直奔地者而去,也……似乎没有给地者任何说话的机会。总之,这种势头,来者不善。

      冷爵磨蹭着胸前已经愈合的伤口,那种□□被刺穿的感觉还停留在那里——这就是天者给他的不死之躯,不死,却能用□□活生生经验和记录死亡的痛苦。

      别人讲的话完全没有听进去啊……但九妖也没有抱怨,凭冷爵分析出个所以然来,她自己早就可以想到了,何必呢。在死国,在天地二人身边呆久了,一些事情稍加思考答案就呼之欲出了。比如此刻,结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天者说的是,“老规矩,打赢了我才能作准。”

      算上这次,这样的赌约一共有三次。第一次,地者赢了,于是他用自身元功化作了一片大地,将全副的身与心与一个叫“死国”的国度绑在了一起,那个时候,那片大地上还只有一片洁白的羽毛,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整天飞来飞去的,用魔法唤起无数的生灵。有了生命就有了无尽的希望,那时候地者如是想着,丝毫不觉得背上越来越重的压力是负担——只要他还担负得起。

      “地者,我想要你的一滴血。”羽毛似乎飘累了,找了块岩石倚靠着坐了下来,用手指在地面打着圈子,声音柔柔的。

      地者化了道人形,来到天者身边,相偎着坐了下来,“这可不算我爽约,是你叫我出来的。”

      “好久不见。”天者垂了头,但“我想你”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是他先提出来要在这个地方落脚的,也是他和地者昏天黑地不知打了多久,才终于分出个输赢来——只不过赢的人比较吃亏罢了。

      提出过招决定输赢的是地者,因为想要赢天者,他似乎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让天者豁尽全部根基去变成土石吗,这种事他想都没有想过,反而是自己比较适合吧。这些日子天者一个人在死国大地上忙碌着,有时故意做些开山裂石的事情,地者也丝毫不为所动,就像睡着了一般——如果地者认真去做块石头,他倒真的能做得很称职。

      地者的用心天者全都明白,可天者还是很生气,生气的却不是自己技不如人……

      “变成石头就不要再变回来了”他冲他吼了出来,可吼到一半他就后悔了——永远也看不见地者吗,这似乎有点难以承受。

      “对招时没少让我流血,怎么,现在只要一滴了?”地者微笑着拈起一片白色的羽毛,在指尖辗转把玩着,又放在鼻端嗅了嗅,是那人身上熟悉的体息,让他怀念。

      天者似乎是注意到了他这个举动,一道白光射过来,羽毛不知被打飞到何处去了,地者指尖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继之又一团白光飞了过来,极轻柔地包裹住了地者指端渗出的那一滴血,还顺便帮他止了血,之后便轻飘飘地落回了天者手中。

      “我要为死国造出更高等的生命。”真正与你我二人血脉相连的生命,天者在心里暗念着……

      ……

      第二次,依旧是地者胜了,他成了死国当之无愧的武魁。揉着浑身的瘀伤,地者竟然没了第一次赌赢之后的欣慰,因为天者这次既没有吼他,也没有埋怨他,而是一言不发地转身飞走了,只丢下一句“不用找我,等我想通了我会回来的。”

      要胡思乱想也要先把伤治好了啊,地者想让鬼尊贪狼去把死国翻个底朝天,可他还是忍住了。天者那个冷然的样子让他心里没底,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让他觉得天者跟他有了距离。

      不过当天晚上天者就回来了,还带着谈判的筹码,“我要让三族自相杀戮,这样才能诞生真正的强者。”

      地者要出言阻止,可还未开口又被天者硬生生地堵了回去,“至于你,我要你的承诺,不到最后一刻不许倾尽全力。”

      不倾尽全力,那遇到强手怎么办?地者只在心里盘算着,但是他的心语竟然被天者读懂了。

      “打不过根本用不着硬撑逞英雄,明白吗!莽夫才会拼个你死我活呢!”天者再一次向着地者吼出了声,但是同样,吼到中途他又后悔了——拼个你死我活的不正是他们两人么。两个莽夫,他真是昏了头才会在一开始答应地者这种“老规矩”!

      唉,终于吼出来了,地者紧绷了一天的心神就这么放松了下来。这场赌约赌的是,死国一旦发生战事他俩谁做身先士卒的那一个。这次他又赢了,欣慰的感觉终于回潮,他伸手托在了天者腰际,“我很累,你行行好。”

      “哼,出招时怎不嫌累。”天者虽然抱怨,可人却已随着地者向寝殿而去。

      相扶相依地一起走下去也好,在征伐中遭遇不测也好,只希望天者永远也不会有出手的时候,地者在心中虔诚祝祷着……

      ……

      “抽刀啊,你想死在我手里吗?!”面对趔趄着已露败相的地者,天者急收了招,却忍不住一股怒气窜了上来,地者这是在和他赌气!就算今天他违约出手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地者会问出这样的话。他选择出手,就算会有一万个理由,但里面怎么也不会有“不信任地者”这一条。

      天者一摔袖子打算收了结界,没想到对面的地者竟站直了身默默从背后抽出了血断邪刀,这柄修长的刀,沉稳中透出霸气,就连錾饰都是华丽而厚重的,与主人的脾气简直如出一辙。

      “你——”

      “我说过,只要还有地者在,就不让你犯险。”地者将刀横架于身前,摆了个极自然的门户出来。“至于我的决心有几分,你可以尽情来试验。”

      “住口!你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天者面前的水晶珠串早已压抑不住地颤动起来。

      “冥王。”地者拄刀而立,眼中一霎时没了昔时温存,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为什么?!”天者将战抖的手握紧成拳收回了衣袖里,理智告诉他,地者这样太不寻常了,在做出让彼此后悔的事情之前,他要他的答案。

      “因为你变了,自从死神降临之后你的性情变得让我再也看不清你了。”血断邪刀的刀尖在地面上慢慢拖过,地者在向天者缓缓靠近着,“你对待尊皇和阿修罗的态度让我愈加怀疑你,是否还是当初与我一同降世的,那片洁白的神羽。”

      逼近的人,逼近的话,让天者错愕到无言,那个时常说“我明白了”、说“为你分忧是我之天命”的人竟然藏了这么多心思不愿对他讲——却选择在此时此地一并爆发么!

      “好,我让你如愿……”血红羽翼张开,漫天红光迷蒙了天地二人的视线,呼啸爆窜的气流连结界之外的九妖和冷爵都有了感应。

      变弱直至崩坏的结界挡不住冲突的余波,守在外围的九妖两人甚至来不及提息抵抗,竟被冲飞了开去,随之倾毁的还有大殿的神柱,因之,整座末日神殿当真如同末日一般开始碎裂为尘埃。

      尘埃扬落间,一双羽翼冲飞而出,黑羽纷然遮蔽了天光。“你为何不出极招抗我?!”地者摇撼着怀里的人,关心则乱的声音透露此刻身心俱疲的慌乱。

      “你说的……都对,我委实……抗不来……”回复了纯白装束的人,阖上了双眼,在地者臂间微蹙眉心轻语着,仿佛刚才的激烈场面不曾发生。可事实却非如此,要不是再无余力,何至连结界也无法周全了,想到此,地者搜索着记忆里的复苏魔法,将灵力灌至掌心,没想到手刚刚抬起就被怀里人一巴掌拍了开去。

      “你已经几千年没用这种魔法,就不要丢丑了。”天者睁开眼睛,伸臂圈上地者的后颈,在他怀里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激我出极招,那你的极招又在哪里!”

      原来……两人都偷偷地留手了。“这样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万一我真的出手了怎么办!”完全醒悟的地者难得对着天者真心诚意地吼了一次。

      “想探冥王的底,没那么容易。”偏了偏头,发现他们早就飞离了九妖、冷爵的视线,天者放心了不少,“这次,必须算我赢,不然以后还怎么发号施令,而且,连败三场也太丢人了;还有,末日神殿的修缮——”

      “我知道了。”地者俯身将天者滔滔不绝的嘴巴牢牢封堵了起来。就算你赢,这次我也不会答应你了,我会坚持我认为正确的选择,为了你,他在心里默默起了誓愿。

      9 晚安,吾爱

      “怎不多睡一会儿?”见到天者步子沉缓地走了进来,地者指端流畅的琴声小驻了片刻,欲起身,却被天者挥手拦了。

      “继续弹。”天者面色疲惫而苍白,在远处一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调了调坐姿便枕着手臂阖上了双眼。

      神眠之间这白色的钢琴已经蒙尘多时了,没了神子,没了琴奴,这里也无人踏足了。可地者却没忘记这里,这里离天者的寝殿最近,以往神子三不五时地出状况,天者为了能够尽快赶过去看觑,就彻彻底底地搬了一次家——就睡在神子隔壁,这可苦了地者,原因么,全体死国几乎众所周知却又守口如瓶就是了。

      天者似乎是睡着了。地者望着那人熟悉的睡颜,就连指下琴键敲击的钢丝弦也不忍跳跃得太过分明了。他缓缓舒了口气,这平静的琴声,是他送给天者的安眠曲——好梦,吾爱,不知你的梦里,可梦到了我的梦。

      地者收了手,默默地注视着沉眠的天者,半晌无语,神眠之间的天光游走在上方,地者注意到了,悄悄挥了挥手,那些躁动的极光便闇了下来。天者经常失眠,但是像近些日子这样严重,似乎从未有过,昨晚他在地者怀里翻腾了整夜,最后竟烦躁得将地者轰了出去,“你去别处睡吧,守着我连梦都没法做。”

      地者苦笑着出了寝殿,天者轰他出来,其实是怕扰了他的好眠吧——留你一个人在黑夜里辗转,你以为我就能睡得心安理得么——不是我不愿做梦,实在是你的梦,就是我的梦……

      让无心睡眠的地者原本一腔怨念的神眠之间,现在却回荡着很多过往,他不由自主便走了进来。揭开琴盖,他忆起了月声往时弹奏的舒神曲。

      今时今日的死国总让他和天者感到力不从心,他感觉累,劳的是力,天者劳心劳力,则更加的累。为什么不就此丢开手呢,他想问天者这个问题,可每每看到天者屹立高峰远眺死国大地的样子,他不觉释然,回不到从前了,他们再也不是当初轻飘飘的白羽毛和寂寂无闻的大石块了。他们创造了一个国度,而在他们看来这其实更是他们的家。既然时光无法倒流,地者已在心里给自己起了誓,要永远站在天者的身后,让他每次回首,都能找到寄托。

      天者似是怕冷一般缩了缩身子,地者自责地急解了自己的外衣轻轻披在了他的身上。让神子沉眠体内,事后他才知道这是种多么沉重的负担,融合死神的力量,天者曾笑着对他说,“无妨,天者从无极限”。可每每要运功克制不同功体反噬的,也是那个身子单薄却心念坚定的人。阿修罗指责他竟如此对待一名孩童,却不知目下无尘的天者又怎会甘愿。天族的傲骨在天者身上可说是发挥到了极限,能凭自己双手缔造的,他从不假手旁人,只除了一个地者。可是就在这间神眠之间,天者向神子俯首,那些低顺的话,那些默默忍下的斥责,让地者自死神走后松懈下来的神经一霎绷得更紧,天者这次担下的担子,比之前次更加的沉重——因为死国告磬的资源,和凋蔽的人才。

      伸手抚了抚天者瘦削的脸颊,地者的动作中融了化不开的疼惜和宠溺,如果可以,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天者一世好梦,可是性格稚拙做事沉缓的他,却常常恨自己无法跟上天者的脚步。为他分劳绝不是句空话,可这句承诺他实行的并不好,天者对他从没有过过分的要求,也从来不会对他抱怨责备,因为天者说过,只要有个人能真的懂他,能听他倾诉心底最深的脆弱和疲惫,他就心满意足了——从不示弱的天者,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是完整而真实的。

      天者蹙着眉头挪了挪身子,从地者的外衣中探出了一只手,穹顶的极光便随着那手上的魔法又回来了,一室跃动的蓝白光晕。

      地者走过来把天者的手塞了回去,执拗地顺便关掉天者刚刚打开的“灯”。“难得睡的得那么踏实,”他是真的有些惋惜,算了算时间,这样的浅眠根本补不过来他折腾的这多少个晚上。

      “你不是也一样吗。”天者坐直了身子,将外衣还给了地者,“你说,魔剑阎帝对付完全形态的万妖炉能有几成胜算。”

      “你又有什么盘算?”地者有些跟不上这人的思路,万妖炉完全形态——可阿修罗还镇在妖炉下,“你打算让妖炉彻底吸收阿修罗了吗?”地者挨着天者坐下,轻轻揽了揽天者的肩头,将他半圈进怀里。

      天者重又阖上了犹带睡意的眼睛,把头枕在了地者的肩上,“我想留下他,让他亲眼看看什么才是死国唯一的出路,是征伐,还是那所谓的‘和平’。然后,我会亲手了结我们之间的恩怨,让他无怨、无悔!”

      地者眉峰纠结着,没有说话。天者心上有两根刺,一是死神,一是阿修罗,对天者而言,他们一者是屈辱,一者是背叛,除非彻底毁弃,不然心上的痛便难以平抚。地者伸指揉着天者的眉心,想抚平那里缠结不清的诸般思虑,“还记得我说过为你分劳是我之天命吗,亲力亲为可不是死国领导的风范,让我来吧。明天,我去释放妖炉,为你取出魔剑,好吗。”地者俯下身,在天者的额上轻轻啄吻,“晚安,吾爱。”

      10 我愛你,再會

      死国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还是没有停住的势头。

      死国仿佛被这场大雨彻底打回了原形,一片冰冷的死寂,一切的生命迹象都蛰伏了起来。

      不是说水是生命的源头么,死国生灵最爱的,不也是水之栈道的欢畅,可是为什么……这场雨浇熄了所有的生机,让毫无感情的死国三族也心内一片灰暗。

      因为只有这一次,大地再也承不起天空的悲泣了。

      九妖和贪狼在末日神殿外驻立良久,九妖蓬松洁白的皮裘吸了水汽,软塌塌地贴在肩头,往时她是最重视保养那蓬白裘的,现在心思却全不在此处。贪狼慢悠悠地转着身子从她眼前踱了过去,不消一会儿又会垂着头以相同的步频踱回来。

      三天前,他们两个将地者带了回来,冰冷的尸身,贪狼一路抱来,越发感到沉重得难以负荷。他们两个甚至连“如何向天者交代”、“天者要如何惩戒他们俩”这样的问题都无暇去想了,地者会输,会自尽,太让他们意外了。

      向着看不到表情的阿修罗丢下一句“天者绝不会放过你”之后,贪狼心上一瞬空了——天者,天者又要如何接受这个事实。一路上,他和九妖默契地沉默着,他们根本猜不到,天者到底会如何?会是冲天之怒拍案而起,还是无动于衷斥责他们无能,抑或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无妨”……

      贪狼摇了摇头,都不大可能。

      天者那滴泪水滑落尘埃之时,死国灰沉沉的天空便开始泼洒下这场冷雨。天者握着血断邪刀从他们两个的视线中消失了好久,他们才回过神来。天者说了什么?“从未想过会是你离开我”,“从此世上,再无人明白我天者”,原来……天者的伤痛,也会如此刻骨。

      九妖揉了揉眼睛,清了清嗓子,“要不要去找一找,他们都说找不到,我,有点担心。”

      贪狼步子停了下来,是找不到,还是害怕去找呢,就连他和九妖都不敢面对那样的天者,何况是平时就被震慑得失了胆子的小魖们。“再等一等吧,天者……”他想说天者自会有分寸的,可是说不出口,唯有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一次,怕是连天者也会失却方寸的,不然,现在的他应该在大殿上策划指挥着去铲除阿修罗给地者复仇,而不是一个人一声不吭地躲起来。“或者,等这雨停了,他就会回来的。”

      雨水越发的冷,已有冰凌的形状夹杂其间,贪狼拄在一边的狼牙上都泛起了霜花,九妖有些耐不住了,这样下去,整个死国会被这场冻雨变成一片冰装素裹也说不定——由小到大,她还没见过这种天候。

      “天者会不会……”她再次掂掇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向贪狼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天者的生命能量,会不会已经……”

      这句提醒让贪狼猛然醒悟,地者是死国大地支柱,天者是死国生灵之源,支柱已然倾毁,这种变异的天象,难道,是天者想要毁了死国——

      从来没将半分感情融入死国的贪狼,却在此刻有了一种捍卫的冲动,捍卫什么他无暇细想,只抄起了冷得冰手的狼牙,紧紧握住。

      疾步冲出的贪狼,在神殿的横阶上险些撞上个步履坚定的逆行之人。银亮巍峨的战甲,一成不变的悲悯表情,正是寡言孤傲又自成其威仪的五尊之首,无界尊皇……以及其后缓步跟随的魔女鬼薄英。

      “天者在哪里?”尊皇的口气里兴师问罪的意味十足。

      “我们也想知道天者在哪里。”贪狼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神情有些危险。

      尊皇冷然瞥了一眼神殿的大门口,九妖一脸的落寞与关切,他心里有了几分了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别担心,是天者放我们出来的。”鬼薄英只仓促地替尊皇解答了贪狼的疑惑,便拎着裙角小跑着去追那个已经飞步远去的身影了。

      “尊皇,我们分头去找会更快。”

      “不,在一起。”尊皇一把攥住了鬼薄英的手,把她半个人带进了怀里,“大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现在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再轻易放手了。”

      天葬山、不毛矿坑、五大栈道、荒地……这些地方尽管荒凉贫瘠,可是总归因人迹所至,有了自己的名字。与之相比,这个小山丘不仅无闻到没有自己的名字,千万年来,也从无人踏足过,因为早在死国混沌初开时,这里就被天者一道封印封了。

      也是凭着这道封印残留的法力,尊皇最终找到了这里。

      天者抱膝坐在了一块不起眼的岩石后,身子被石块遮去了一半,若不是细心的鬼薄英发现了洁白的衣角,他们俩险些就错过了那抹萧条的背影。

      天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双白色罪翼将自己紧紧包裹了起来,脸也埋在羽翼深处,看不到表情,银色长发浸透了水,完全贴在了背上——这哪里是往时高傲自持的天者,简直像一只断翼受创的白鸟,那么虚幻不实。

      看到这样的天者,尊皇越发没有把握,他拦住了鬼薄英,独自走了过去。箕张的金色羽翼替天者挡住了砸落在身上的冷雨,尊皇就这样在天者身边静静立着,没有出声。

      “你竟然……还记得这里?”天者抬起了头,眼神一片空蒙,睫毛上满是水汽。

      “不,是你留给我的力量感应到的,”尊皇的态度比这雨还要冷,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越是对着天者,他越是发挥不出性格里天然的温和宽容,刁刻得不像是他自己。其实这里是他们降临死国时最初的落脚点,是天者、地者和他三个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只是,他不愿当着天者承认。

      “你,去过黑牢了……”天者收起了垂在身侧的羽翼,露出早已为雨水淋透的白色衫袍,一只手撑在地上,想要站起来。

      尊皇应了一声,收起了金色的“大伞”,已经作势去寻鬼薄英返程了,天者找到了,知会贪狼就好,他不想多做逗留。其实他也不大明白,见到死国降下这场不寻常的大雨时,那种莫名的急切是从何而来——总之现在的他已经没了初时的那种烦躁。

      然而尊皇刚刚放下的心被鬼薄英的一声惊呼重又提了起来。天者根本就没能站起来,而是直接跌进了尊皇的怀里。他急急喊了两声“大哥”,但天者丝毫没有反应。

      将天者安置在寝殿,尊皇牵了鬼薄英的手悄悄退了出来,贪狼和九妖一路默默守在旁边关注着让他们惊掉下巴的事态发展。尊皇是天者的弟弟,尊皇恋上了六魔女之首,尊皇被天者体罚原来并不是因为战败……天者到底有多少事情瞒了他们——大概只有地者一个人能说得清了。

      鬼薄英注视着面色凝重的尊皇,其实她的心内十分矛盾,天者不仅囚禁了她们姐妹,还囚禁过他们唯一的女儿,被天者掌控生死的日子压抑又绝望,除了盼望着再会尊皇,她别无所念。可是如今……她只能叹息一句造化弄人,也弄天。

      “天者身上有伤,但是死国没有人能医治,除了他自己。”她压低声音对尊皇说。这句话说得很对,不管是身,还是心,天者想要痊愈,现在真的只能靠他自己了。

      “伤得重吗?”尊皇皱起了眉头。不用问也能知道的,伤得很重,以天者的个性能否恢复都是个问题。“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苦境谁能伤他?”这个问题尊皇扬声丢给了九妖和贪狼,可是他们能给的答案也只是“去问地者”了。

      尊皇深吸一口气,示意他们各自散去,独自走进了天者的寝殿。距他上一次踏入天者的居处,已经过了太长的岁月,可这里的格局竟然没有大的变化。天者对此要求一向不高,整洁宽敞即可,反而是地者,印象里,那个黑绒金甲的魁梧身影会默默替他们兄弟两个安顿好生活里的一切——尤其是不懂得如何照料自己的天者。

      尊皇在床沿轻轻坐了下来,他已然替天者擦干了雨水,换上了干爽的衣服,可天者依旧苍白得无一丝血色,若不是确知他还活着……尊皇探出手去,握住了天者露在被子外缘的手,却没有忍心收回来——那冰凉的手指让他不由情动恻隐。

      他们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走来,走成如今这个无法收拾、再难回头的局面的呢,失去了地者,天者放过了他,放过了鬼薄英,放过了全死国,却独独没有放过他自己。漫天的冷雨皆是自身能量所化,仅仅三天而已,天者的自我治愈能力已经消耗殆尽,不足以掩盖体内的伤处了,如果再迟些时候找到天者,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尊皇已不敢去想。

      当初他的那句话一语成谶,不知他该称庆还是该后悔。天者为了地者的死而陷入深深的自责,他本该在一旁做一个幸灾乐祸的路人,只可惜他不能,面对着这样的天者,他只剩了满心的悲凉。明明还有办法让事情变得更好,可是他们所有人都自以为聪明地错过了,放弃了……是漫长的时空让他们有了这无谓的自信。

      手中的手指倏然收回,将尊皇从放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天者醒了。

      天者醒了,却不愿醒来,尊皇并不强求,任由静默在两人之间徘徊游走。

      “带鬼薄英离开,不要再回来。”天者将头偏了过去,不理也不在乎尊皇会有何种反应。

      “你真那么在乎那些用魔法变出来的生命,愿意为了他们去拼命?”尊皇冷笑了两声,天者却没有应声。

      尊皇一声嗤笑,“有没有死国,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我不相信。如果地者还在——”

      “地者不在了!”天者压抑着情绪吼了出来,却因为力弱,实在没有什么震慑力。“带鬼薄英离开,我不再说第二次。”天者蹙着眉头掀开了身上的被子起了身,正因为地者已经不在了,因为一切都无法回头了,他前行的目标就只剩了一个——他不敢回头,因为黑色深渊虽依旧是他的归处,可也只剩了无底的深渊,再无那个坚实温暖的怀抱等待着他。

      “利用妖炉穿梭境界之后,无论成败,我都不会再回来。”琉璃珠串遮面,跃动流淌的光华掩住了一脸的苍白病弱,那张脸,恢复了尊皇所熟知的冷血坚忍。“若我成功,则能复活所有为死国牺牲的战士,一举占领苦境。”

      “若是失败呢?”尊皇目光冷冰冰的,想要洞穿天者的一切伪饰。

      “不能失败,也不准失败。”天者阖了眼睛,将纯白如雪的外袍披在了身上,肩头展开的银亮双翼将神的威仪复又衬托了出来,与之前岩石背后那只受创的白鸟顿时判若两人。

      尊皇不由一阵恍惚,眼前这个人,仿佛自始至终都该是这副样子才是。目注着天者,却未意识到他何时已然离去,直到鬼薄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天者带着九妖和贪狼出发了……”

      尊皇应了一声,他眼前映出的,是尸横遍野的苦境,以及积尸如山的景象背后,那道纯白无瑕的身影。他用力晃了晃头,才看清眼前面带忧色的爱侣。

      “天者说,王者之路注定孤独,如果你没有选这条路,他也不会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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