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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鸣谦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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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2年
暑假妈妈和姑姑带我和妹妹去北京玩,这是我第一次去北京。一直很激动。成都到北京,火车坐了两天两夜,
爸爸的科研所在加班,说是有项目。
我们住在爷爷和舅公的老朋友家,他姓李,我管他叫李爷爷,他们家好大,好气派。
舅公本来要和我一起来北京的,说是看望老朋友,可是就要出发的前一天。爷爷突然发可大的脾气,舅公就说他不去了。
一共八天的旅游,有四天在火车上,去两天回来两天。可是坐火车这件事本身就极其得有乐趣,我和妹妹都睡上铺,在格子间爬来爬去。
半夜,火车鸣笛,我突然醒了,底下有人说话。是妈妈和姑姑还没睡。她们在聊天。
“ 爸到底因为什么生气?都说好了,舅舅怎么突然不来了?” 我妈问我姑姑。
“ 嗐,我爸这几年越活越回去,脾气大得很。” 姑姑说:“ 其实舅舅脾气也不小。两老头经常在家里吵架。”
“ 啊?不会吧?舅舅什么时候发过脾气?”
“ 我有一次去接扇扇,你知道的,他们家大门不锁的,方便鸣谦和扇扇跑来跑去。结果我还没上到五楼,就听见我爸在吼。”
“ 吼舅舅?”
“ 不是,吼鸟,就麻雀那些,偷舅舅种的果子”
“ 那?这怎么吵得起来?”
“ 果子掉了,舅舅说他声音太大了把果子震下来了。”
“ 然后就吵架了?” 我妈问。
“ 是啊,我真的不明白了,这人老了是不是会变。” 姑姑说,“ 不知道我老了,会不会像舅舅一样脾气变差。”
“ 舅舅脾气变差了?”
“ 他以前一直很温和的。”
“ 现在也很温和。”
“ 那是对我们。” 姑姑说,“ 我说的是,对我爸。我爸这次发脾气就是他说舅舅去北京都不带上他。”
“ 哎,爸不是说养鸽子,离不开吗?”
“ 对啊,但是他说舅舅都不帮他想办法。”
“ 向阳啊,”
向阳是我姑姑的名字。
“ 嗯?”
“ 咱别管。”
“ 为啥啊。”
好困啊,后来我睡着了,我妈说了什么我都没听到。
现在回忆起来,我觉得,不是我舅公脾气差,是我爷爷,他真的是太鸡贼了!
明明是他想吃小蛋糕,舅公说他牙齿不好,掉的没几颗了,不让他吃,他就说是我要吃,还拉着我去买,以证明他的“清白”。最后舅公为了不让他多吃小蛋糕,会悄悄把他藏起来的小蛋糕都吃掉。爷爷发现小蛋糕没了,就怀疑家里有耗子,买了好多耗子药和粘鼠板。
还有,明明是他想出去溜达,舅公说一把年纪老往外面跑老不正经,不让他出去,他就说是我想出去玩,他得看着我,免得被人贩子拐跑了。然后还要给舅公带各种“纪念品”,比如河边捡的带花纹的鹅卵石,路边行脚商人卖的糍粑,以及江边柳树长的新芽。
明明......啊,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是不容易,我觉得别人同学的爷爷都严肃正经,可我爷爷总是干一些让我满脸黑线的事情。
2.
话又说回来,第一次去北京是一次很赶的旅行,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记忆中妈妈和姑姑一直很焦急,去任何景点都是打点卯就离开。
因为到北京的第一天,李爷爷家来电话,是舅公打来的:
“ 知蓝肝病翻了,住院了。”
我爸爸叫张知蓝。是舅舅起的名字,说是要做懂得天空的人,后来我爸考上大学学了航空航天,搞飞机设计。别的没什么,就是工作有些辛苦。
爸爸生病了,我很担心爸爸,但我看见妈妈和姑姑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又不敢说话了。小孩子就不添麻烦了。
说起来,爸爸的肝病,是爷爷和舅公乃至全家人的心结。多少年小心翼翼,怕它哪一天心情一差劲,把整个人都吃了。
姑姑说,爷爷本可以在部队上呆更久的,他那会已经是飞行大队长了,但是那边医疗条件不好,也不能时常照顾着我爸爸,爷爷只能找关系开了假证明强行退伍。舅公也调了单位,从军工单位调到内地的大学任教。
我不记得舅公什么时候说过,但他就是说过:
“ 你爷爷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啊,飞了二十四年,最后不声不响地放弃了。”
爷爷倒没有为此感叹什么,他养了特别多的鸽子在楼顶,每天放出去,在天上盘旋,一圈又一圈。
我不知道爸爸的肝病是怎么来的。但舅公一直为此很自责,说是因为自己没有照顾好他。
“ 都怪我。”
“ 对不起知蓝,对不起瑞年。”
瑞年是我奶奶,去的早。家里只有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她和爷爷的结婚照。她和舅公长得很像,年轻的时候很漂亮。
爷爷每次听到舅公自责,就要说一些神经兮兮的话:
“ 应该怪我,怪我把他生出来。”
“ 知蓝那臭小子死不了,你怕什么!”
“ 树立!你没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
然后舅公就会从自责变成生气,说爷爷没有心。
哎,爸爸病翻了住院了。我们一家八口人,只有四个老男人在成都,我爸躺医院里,舅公爷爷还有姑父轮流照顾他。
爷爷第三天打电话来,说舅公就是多事,不该叫我们知道这事。说让我好好玩,别担心,还交给我新任务,替他们去天安门看升旗仪式,还让我别忘了要站端正敬礼。
升旗仪式我是看了。在我们坐上回程火车的那一天早上。
天安门广场上,人山人海,我妈把我举起来了。越过人群头顶,我看见五星红旗。
那天有风,红旗被吹得飘扬,我想起了我的红领巾,还有舅公给我讲了无数次的他当年加入少先队的故事。
“ 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革命烈士用鲜血染红的。”
我小时候不理解,用水泡过红领巾,但洗过很多次它还是红的,应该不是血染的。我也不理解,我小学一年级刚上没多久就戴红领巾了,感觉没什么大不了,但舅公却把一个入队的故事,讲了那么多年。
后来长大了,我知道,有一种修辞手法,叫比喻。有一种前人呕心沥血的结果,后人却认为是理所当然,还有一种执着,是一辈子念念不忘。
家里有张旧照片,是舅公入队的时候照的,照片里面还有我爷爷,两个人笑得很开心,完全无法想象他们老了的样子,扇扇说,舅公年轻的时候比她班里所有的男生都要好看。我觉得:比我,就差一点点吧……
在北京玩了四天,走马观花,又坐了两天火车,终于回到火车北站,我妈和姑姑家都没回,带着我和扇扇提着行李就直奔军区医院。
舅公提着食盒送饭,爷爷在病房里看着爸爸,我们刚到的时候他正在给我爸讲笑话。爷爷的手有些颤抖,捏了张纸,我以为他是风湿犯了,因为舅公说爷爷年轻的时候爱洗冷水澡。
后来我才知道,那张纸是医生刚下的病危通知。
我从小就知道,家里不富裕,爸爸治病要花很多钱。一针一千多,要隔一天打一次。姑姑说,爷爷和舅公,都没什么积蓄,过得很节俭。
爷爷和舅公却说,“ 知蓝很坚强,是很棒很厉害的人。”
反复抢救一个多月,我爸总算从ICU到了重症病房,又从重症病房到了普通病房,后来出院在家里养病。
不知道舅公上哪儿认识了一个老中医,说是治肝病很有效,早上四点就让爷爷骑着电三轮送他去排队挂号,然后老两又骑着电三轮回来接我爸去看病。
我爸那段时间很暴躁易怒,一点声响就让他睡不着,我永远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大的声音,怕影响他睡眠。每天唯一的慰藉就是爷爷会接我放学,舅公会去我家变着法做好吃的东西。
后来回忆起来,感觉自己毫无知觉地就长大,其实那些日子也挺压抑的。
可能是一家人在一起,有足够多的爱吧,我妈也总说我没心没肺地就长大了。
3.
爷爷一直叫舅公“树立”,据说是舅公的小名。但舅公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爷爷,“张真源!”,或者,心情好的时候会喊,“老张”。
只有一次,我放学回爷爷家蹭饭,走到门口,还没进去,听见舅公在厨房里喊我爷爷:“真源哥!出去买把葱!”
然后我一说,“舅公我回来了” 他就改口了,“张真源!出去买葱!听见了吗?!”
爷爷在看NBA篮球比赛,本来站起来遥控器都放下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他又坐回去了,给了我两块钱,让我下楼去附近菜市场买一把葱。
我也想看NBA, 我也长了心眼,我走到厨房门口,大喊:“舅公!我去买葱了!你要大葱还是小葱?”
然后爷爷就站起来了,迅速走到门口,“树立!你看好鸣谦!我去去就回。”
我很得意,看见桌上有切好的西瓜,就拿来吃,刚吃了两牙,就被厨房出来的舅公看见,舅公急了,皱着眉头教训我:
“ 张鸣谦!你不给你爷爷留点!你怎么回事!?“
……
可那明明是我爷爷吃剩下的!
好吧,我每天蹭饭我没有发言权。
爷爷家在舅公任教的大学教工宿舍,是舅公单位分的房子。爷爷的单位也分了房子,不过当年我爸结婚,那房子就被拿来给他做婚房了,成了我家。
爷爷总是说自己是被舅公收留的流浪汉。我爸病好了不跟他计较,姑姑是舅公带大的,自然也不搭理我爷爷这些说辞。
只有善良的男人我,承诺爷爷,长大了给他买大房子,他才眉开眼笑地跟舅公炫耀说,
“我孙子以后要给我买大房子,树立你要去住吗?”
舅公看报纸,不理他,爷爷就说,“算了,鸣谦乖,心意我领了,我就和这死老头凑合,你的大房子还是留着娶媳妇吧!”
5.
舅公有很多学生,经常往家里送东西,腊肉香肠茶叶和酒。
小时候,爷爷带我去打球,在舅公他们大学的篮球场。球场上都是小伙子,大姑娘,而我和我爷爷就是一个小屁孩加一个老头,别人看不起。爷爷就不服气,要和人比。
那一天,舅公提着腊肉往家走碰见我和爷爷在球场上叱咤风云(被人血虐),爷爷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给我使眼色,我和他是多默契的祖孙两,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要我传球给他,看架势是要三大步上篮。
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加上不服老的我爷爷,最后的结局就是,他硬碰硬撞人家小伙子,骨折住院了,而我站在墙角被病好没多久的张知蓝训得哇哇大哭。
爷爷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暑假来了,爸妈上班,我就和骨折了不能打篮球的爷爷呆着,闲极了他就说带我去舅公办公室写作业。
我当然乐意去了,因为舅公办公室很大,很漂亮,有空调,墙壁都换成了大黑板,写满了我看不懂的东西,莫名其妙给人一种宇宙星空的感觉。
记忆里的暑假,就是我老实写作业,舅公工作,爷爷就在旁边检查我写过的作业,时不时指出我的错误,我不服气,就和他吵,吵大声了,最后舅公会来给我们断案。
一般,结局都是舅公说:
“这题有问题。”
……
我还是觉得是我对的,舅公只是给老头子面子罢了。
6.
爷爷今年去世的。可是我不难过。
因为他念叨了好几年,一个人呆着不如让他去死。
前几年舅公去世的时候,我很难过。
堂堂男子汉,哭了一个星期。
妈妈说,灵堂阴风阵阵的,怪恐怖的。
爸爸很抑郁。说感觉他的家垮了。
姑姑说,舅公带着遗憾走的,所以会这样。
我不知道,舅公的遗憾是什么,姑姑不肯说,她只是说,鸣谦,我们一家人的路还很长。
今年爷爷的丧事办的很热闹,重庆老家来了一大巴车的亲戚,是他们九个兄弟们的后代。
灵堂一点也不恐怖,他们打麻将嗑瓜子吹牛讲我爷爷的故事。
我听说了很多他年轻时候的事情。还有舅公小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五哥是全镇最厉害的人了吧?” 七爷爷说。
七爷爷和八爷爷是爷爷的双胞胎弟弟。
八爷爷说:“ 亚轩哥他们家那会出事,我五哥还抢了我的桃子,说给他拿去。”
“对啊!五哥饭量大,总是吃不饱,但他老藏馒头!都给亚轩哥了!”
“亚轩哥很厉害啊!” 八爷爷耳朵不好使,偶尔听不见七爷爷说什么,就自说自话,“以前他在镇上上初中,经常来我们家住,我不会的题都让他教我的。”
“咱们哥也很厉害,但他不给我们讲题,就会说我笨!” 七爷爷说。
“哎!可惜了。” 八爷爷说,“亚轩哥那么聪明,没个后人。”
爸爸听见这话很不高兴,“阿爸!话不能这么说,我和向阳,鸣谦,扇扇都是他的后人!有我一天,我就不会让他坟头长草!”
爷爷的骨灰盒子放在舅公的骨灰盒子旁边,葬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
爸爸说,怕以后没人给舅公烧纸,所以把他和爷爷埋在一起,这样爷爷的香火就可以分他一半。
7.
一生有多长呢?
一生又有多短?
要经过多少磨难?
可以享受多少幸福?
我不知道。
但我记得舅公说过:“苦难虽然多,但老天爷给了你笑的自由。”
爷爷也说:“人生苦短,但你可以把日子过得又甜又长。”
8.
人们都说情深不寿,而我贪心想要绵长。
如果,我藏一辈子,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一辈子,那我宁可,到死都不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