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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尾声 ...


  •   2016年,76岁的宋亚轩倒在讲台上。住在医院里的他还把学生叫来交代起他若是不行了,这学期这门课要怎么带下去。晚上输液的时候还在批改作业。真的就像对他影响最大的邓工说的那样,到死的那天,他才退休。

      张真源中间得了机会被张向阳推着在病房门口看了睡着的宋亚轩一次。

      张知蓝说:“爸,舅舅睡了,我们改天再来。”

      张真源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一面之后竟是永别。

      七十年有多久?没有人可以从张真源嘴里撬出他对宋亚轩的态度。毕竟他年轻的时候在某局接受过保密训练。打定主意不说的东西,就是永远烂在肚子里。

      但一个人若把另一个人放心上了,就无可避免地会跟别人讲起他。若那是欣赏喜欢的人,就是微笑着褒扬地讲;若是敬佩的人,就是闪着光芒透着向往地讲;但若是厌恶至极的人,便万万不愿意让他出现在自己脑子里徒增烦恼,即便是要讲,那也是皱着眉头贬低地讲。

      那张真源是怎么跟别人讲宋亚轩的?

      在宋亚轩的入党申请书上,推荐人张真源一栏写着这样的评语:

      “宋亚轩同志,拥有艰苦奋斗的优秀品质,曾参加军垦支边建设新疆,不畏艰难,砥砺前行;他勤奋刻苦,舍得专研,是难得的科学技术人才;他敬业奉献,做事认真仔细,爱党爱国爱人民,有非常高的思想觉悟,是合格而优秀的预备党员。”

      读高中时期的敖子逸,经常听见如下几句唠叨:“我们树立啊!吃了很多苦,但一直都是乐呵呵的。”

      “我弟树立,可聪明了,长得还好,得有多少女生给他暗送秋波啊!”

      “这馒头你别吃,我给树立留的,他身体不好,需要补补。真是的,平时不运动,现在病了,可有得难受咯。”

      “树立他打小谨慎得很,不太容易与人交心,但把你当朋友了,那就是一辈子。”

      后来敖子逸去西安开轰炸机了,听这些话的人就变成了严浩翔:“我们树立在新疆,多危险啊!不知道我毕业能不能分到新疆军区去。”

      “严浩翔同志,不是我吹,这些物理的东西,我们树立看一眼就知道,那有吵那么久的。”

      那年在北京,为了把宋亚轩接来读书,张真源给领导说:“我小舅子那人命有些苦,遭了很多磨难,依然没有放弃学习。他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次次都考年级第一啊!有多勤奋呢?走路看书,吃饭都在想问题,初中就能看大学物理书啊!不读书多可惜啊!”

      而宋亚轩在北京念大学的时候,张真源也时常跟宋瑞年讲:“全天下翻遍了,也再找不出你哥哥这样的人了。吃多少苦、受多少难都能挺过来,还跟我笑着说理想。身无分文了,我却觉得他是最富有的;瘦骨伶仃的,我却觉得他是最强大的。”

      七十九岁的张真源坐在轮椅里。他前些年摔了一跤,走不得路。又有些老年痴呆的症状。张鸣谦放假回家,陪他说话,总爱拿以前的事情问他:“爷爷,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鸣谦嘛。”

      “你爱我吗?”

      “爱!”

      “爷爷,张知蓝是谁?“

      “王八蛋!”

      “你爱他吗?”

      “爱!”

      “张向阳是谁?”

      “小棉袄!”

      “你爱她吗?”

      “爱!”

      “爷爷,你还记得宋瑞年是谁吗?”张鸣谦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什么记不得的,她是你奶奶!走得早。”

      “你爱她吗?”

      “爱啊!”

      “那,宋亚轩是谁呢?”

      老人不说话了。张鸣谦觉得奇怪,明明舅公才过世两年,爷爷怎么就不记得了。于是只有自问自答:“宋亚轩是我舅公啊!” 完了接着问:“你爱他吗?”

      “鸣谦啊!”老爷子开口了。

      “什么?”

      “把电视遥控器给我,我要看电视剧了。”

      八十岁的张真源被张知蓝强行拐到医院检查。

      老爷子一路上老大不愿意的,把张知蓝里里外外骂了个透。

      张知蓝被骂得狗血淋头,有些不好意思,跟张鸣谦解释说:“你爷爷以前对我可好了,才不会这么骂我。”

      张鸣谦说:“我知道,我小时候他也很好,接我放学,还偷偷和我一起买辣条吃,我俩在外面吃完了才回去,不然舅公发现了会唠叨。”

      坐在汽车后座上的张真源不骂了,目光呆滞地看着外面的景象:

      “我不去医院。”

      “树立死在医院里。”

      “哎!爸!你听我说!舅舅年纪大了,他的肺本来就不好,不是因为去医院去世的!我要跟你解释多少遍!”

      “哼!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好不容易把人推到了诊室里,医生给他排了各项检查。

      张知蓝问医生说,老爷子是不是有阿兹海默症了。年轻的医生便随手指着张知蓝问老爷子:“这是谁?”

      “是……”想了半天,轻轻地说了一句,“树立!”

      医生问张知蓝,“你叫树立?”

      张知蓝摇了摇头。

      医生又指着张鸣谦问老爷子,“这是谁?”

      “树立!”老爷子这次答得还算快。

      医生问张知蓝:“树立是他口头禅吗?”

      “不是,树立是我舅舅。”

      “那可以把你舅舅叫来陪陪他。”

      “可是,舅舅他……去世了。”说起舅舅,张知蓝自己就泛起了眼泪花。

      那边张真源看见张知蓝没出息地掉眼泪,也不知道哪根神经被点着了,顿时开始发狠地拍桌子,一边拍,另一只一边手指着医生,气哼哼地吼:

      “是你!就是你!你个王八蛋!你欺负树立!你把树立弄哭了!我饶不了你!”

      老爷子走不得,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说着他开始抓了东西就扔,病例本扔在医生脑门上。

      张鸣谦怕酿成袭医惨祸,急忙扑过去抱住爷爷。

      “爷爷!冷静!冷静!舅公他去世了啊!两年多前就去世了啊!您还去医院看过他,不是吗?!”

      “……”

      “对啊,树立他走了。”

      “我们树立不能一个人下地狱,他得多害怕啊!”

      “都怪张知蓝这个王八蛋!!!”

      张知蓝知道,那一年自己说舅舅睡着了没让两老人见上最后一面,父亲一直记恨在心。可他也是存了私心的:都说过了一辈子老两口如果有谁要走了,另一个是不能在场的,这样没有亲眼见着对方阖眼睛,就能活得长一些。

      舅舅和爸爸虽然不是两口子,但是却相伴了一辈子,打从记事起就认识,他怕舅舅过世了,爸爸亲眼看见受不了,于是就没告诉老头子。为此,张真源一直念叨了三年。直到他自己脑子开始犯糊涂,才叽里咕噜说出了耿耿于怀的原因:“我话还没有跟他讲完!王八蛋!”

      说着老人家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鸣谦小心翼翼地问爷爷,“您要跟舅公讲什么?我们清明节带您去……”张鸣谦还没说完,就被张知蓝瞪了回去。只好立刻闭嘴。

      那边张知蓝开口哄人:“爸!马上我给舅舅打个电话,一会就让你跟舅舅讲,好吗?有什么话你慢慢说,不急好么?”

      “你快打!现在就打!”

      张知蓝用眼神示意张鸣谦滚一边去,张鸣谦拿着舅公留下的电话就走了,站在阳台等电话。

      电话接通了,那个扩音喇叭里立马响起了爷爷的大嗓门:

      “树立!是你吗!“

      “树立!”

      “你别急,我马上就来看你了!”

      (“爸你要跟舅舅讲什么赶紧讲啊,长途电话要钱的。”)

      “张知蓝你滚一边去!你刚还让我慢慢讲的!”

      (声音突然大到张鸣谦不得不把电话拿远了一点)

      “树立!你还在吗!刚刚张知蓝那个王八蛋打断我说话了!你别怪他,他也很想你。”

      “树立啊!这几年鸣谦教了我一句话。”

      “我跟他们每一个人都说过了。”

      “我寻思着,我没有跟你讲过。”

      “就想要给你讲。”

      “树立!”

      空气突然凝固了,张鸣谦都以为他爷爷是讲完了,准备挂电话,却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句,声音轻得都不像是他爷爷的大嗓门了: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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