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颜朵

4、4

　　草庐中没有点灯，男子的魂魄早已经习惯了暗处。
　　暗，但却不冷。在这座草庐中，只要他愿意，外间的风雪寒意都不会侵入。他握着袖子轻轻地擦拭着桌椅，每天他都会细心地将一切清理一遍。
　　这是南星住过的地方。
　　虽然所有物件都是假象，真正的草庐早已倾塌在雪中，但如果什么执念都没有，不要说做人，连做鬼都没有意思。
　　他想起今日厉南星还坐在这张桌前，细细地品着茶。
　　那个人闭着眼的时候看上去还是与前世完全一样，但他睁开眼就会说，色香味，一切都是幻影。
　　“看得开也许是好事……从以前到现在，看不开的始终是我。”
　　他笑笑，坐到窗前，映着窗外的雪光，缓缓摊开了袖里的卷轴。
　　庐中的气流忽然扰动，男子神色恍了恍。
　　有人闯进暮枫林。

　　那个人瞬间就到了草庐外，几乎是撞开了门。
　　门一开风雪就卷了进来，男子回过头，竟是厉南星。
　　他衣衫猎猎拂动着，足下的霜阳剑震荡不止。
　　厉南星还剑入鞘，快速说：“你今夜就走。”
　　“走？”男子有些迷惘。
　　厉南星的目光又挣扎起来。
　　花满楼就要来了。
　　那人性子虽然极为和煦，但那也仅仅是对人类而言。
　　男子忽然领悟到什么，笑了笑。
　　“我的尸骨还在庐外，即使魂魄走了，也会回来。”
　　他一挥袖，卷轴在桌上簌簌地铺展开。
　　“你前世的东西，过来看看？”

　　小客店中，仲燕燕还沉沉睡着。
　　忽然有什么东西轻轻软软地在头上拂过，她醍醐灌顶般蓦然清醒。屋里已经燃了灯，床畔站着个白衣的男子，正微微地朝她笑。
　　“二师兄！”她立即坐起身，“好久都不见你了……”
　　花满楼叹息：“一来就叫你，左右也叫不醒。你睡得可真沉。”
　　“好像好久没睡这么沉了。”她满意地抖了抖被子。
　　花满楼心中暗道，这是自然，大师兄的瞌睡咒，不解了非得连睡好几日不可。
　　有什么事非要瞒着燕燕？
　　往日里他们师兄弟关系极好，用用读心术厉南星并不会拒绝。
　　而这一次厉南星封闭得极快，但花满楼还是依稀看到了什么。
　　“这段时间你们在冰剑村，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事？”
　　“怪事？最近的怪事可多啦……”仲燕燕又迷糊了起来，“可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事。”
　　花满楼往窗外瞧去。
　　“我感觉得到，他在南面的林子里。”
　　村南面雪光盈盈，但眼上施了法望过去，整幅的漆黑。

　　桌上的画轴铺展开一幅山水。
　　浓处是泼墨，淡处是晕水的轻描，一笔一画都透着雅意，雪色映着却又显得清冷难言。
　　厉南星心中泛起奇妙的熟悉感，忍不住伸手去抚。
　　画旁有题诗，每个字都透出年代久远的古意。他一字字念道：
　　“秦山蜀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
　　男子不至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他眼中渐渐现出一种又温柔，又伤感的神色，心里无声地祈求：
　　——再一次，再有一次就好。就算没有用，至少尽过全力。
　　他伸手按上厉南星的肩。
　　厉南星身体一震，脑子里莫名地浮现出画面，四周忽然随之变了模样——整个草庐突然明亮起来，林子里的风雪声消失了，窗外有秋虫开始啾啾地鸣唱。
　　他站在桌前，桌上的烛火氤氲出一片温情。

　　花满楼与仲燕燕走到林子附近，看着满地的枯枝残骸，仲燕燕突然有些奇怪地扭了扭头。
　　“这地方我似乎来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花满楼转头问：“我看看？”
　　仲燕燕乖乖伸出手去，花满楼轻轻一触，便皱了眉头。
　　是厉南星的咒术封印了她的小部分记忆。
　　“进去再说。”
　　可刚走到林边，便感到压力。
　　花满楼拉住她：“这林子里有很强的结界与幻术。”
　　仲燕燕急道：“那怎么办，你不是说厉师哥在里面？”
　　“他应当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花满楼又想了想，微叹道：“恐怕就算我进去打乱，这事……也是个死结。”

　　厉南星正在写字。
　　烛火映着他静切的眉目，一切都安逸祥和。
　　手中握了支竹笔，身上穿着的却不是那件深色长衫，而是件跟花满楼一般的柔白道袍。他站在桌前为这幅山水图题字，笔锋走转，字迹清秀而挺拔。
　　他在留白处缓缓地写下：
　　秦山蜀山皆白云，
　　白云处处长随君。
　　题完上半段，厉南星将笔向身边一递。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像是他的身边始终都有个人会来接。
　　果然有人接过笔去，稍稍挽了袖子，蘸蘸墨，边续边低声吟着：
　　“云亦随君渡流水，
　　白云堪卧君早归。”
　　他对这个人熟悉得很，便开口笑道：“你什么时候也会附庸风雅了？”
　　男子摸着两撇胡子，也笑：“不会还不能学么？”
　　厉南星抬头看，那人的目光也正温温地瞧过来。他只觉得一望进那目光里，自己就再也移不出来。
　　“白云堪卧君早归……陆小凤，以后我们就隐居在暮枫林，一辈子不问世事，不管什么秦山蜀山。”
　　陆小凤，这个名字又是谁？
　　陆小凤搁下笔握起他的手，将手覆在自己脸颊上，眼神浓得化不开。
　　厉南星注视着他，忽然问：“你的神情好感伤……怎么回事？”
　　“别问。”陆小凤紧紧拥住他。
　　这不是回忆里该说的话。
　　他只怕再多说一句，厉南星就会醒来。
　　陆小凤挪了挪头，唇轻轻触着他，从脸侧到嘴角，到他唇齿间，厉南星再也问不出一句话。
　　他的发髻被解开，长发悠悠地散落肩头。有手指在他发间温柔地缕过，像水一样的触觉。
　　吻慢慢地加深，直到令人有种细微的晕眩感，两个人相拥着倒在了榻上。
　　烛火摇红，四周如真如幻，似梦非梦。

　　——求求老天，不要醒。让他再多想起些，让我再梦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