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戚》云道中

11、11

　　山茶依然缠着柱子盛放，纱幔依然被风吹着飞舞，烛火与月光交相辉映，衬得这一处更加迷离浪漫。

　　傅秋水掀开围住水榭的轻纱，戚容玉坐在狐皮毯子上，正注视着一朵凋落的山茶发呆。

　　“容玉……”傅秋水唤他。

　　不知为何，一向随性妄为的傅秋水，此时心中竟生出些胆怯。

　　戚容玉看向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似有些疲倦：“傅兄，我又乱跑了，你不要生气呀。”

　　心中如被人猛击一般，傅秋水的心脏瞬间震颤一下。

　　为什么，他……

　　傅秋水踌躇着盘膝坐到戚容玉身旁，他将自己的疑问憋回心里，因为他问不出口，他像在苦笑：“今日，憋那么久没哭出声，头不晕吗？”

　　戚容玉听了嘿嘿笑了两声：“确实晕，之前站起来，都两眼发黑。”

　　傅秋水顿时连苦笑都撑不起来了，沉吟半晌，道：“邹家人对你的想法我一直知道，但我不知他们愚蠢至极又胆大包天，竟能犯出今天的事。明日……我送你回家吧。”

　　傅秋水没办法像戚容玉那般坦荡宽容，他甚至为了自己的面子，连堂堂正正的开口道歉都不敢，只敢怯懦的将责任都推在邹家人身上。
　　甚至因为自己不忍完全驱逐邹家，还借用戚柯来恐吓邹家，自己则站在干岸上假做好人……

　　戚容玉拾起地上那朵暗红色的山茶，喃喃道：“刚刚小东也说，要明日回家，我拒绝了。为什么傅兄也想让我回去呢？是觉得，我给傅兄惹事了，所以厌烦我吗？”

　　一听这话，傅秋水心中顿时慌乱起来，他胳膊撑在地上侧过身，低头注视戚容玉，急道：“我没有！你怎会这样想？”

　　戚容玉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摆弄那朵山茶，动作轻柔缓慢，能让人觉到他心情忧郁不晴朗。

　　傅秋水见他这样，薄唇紧抿，缓缓问他：“你，为什么不想回去？”

　　出了这种事，正常人都不会想在此地多处了吧？
　　这事若放傅秋水身上，即便此事与主家无关，他也会把主家闹个天翻地覆，以图自己解气。

　　戚容玉把着那朵山茶，轻声道：“因为我觉得，如果我现在回去了，别人会觉得我因为此事讨厌傅兄。我不想让别人那么觉得，更不想让傅兄那么觉得。”

　　戚容玉抬起玉一样的脸，那颗红艳艳的朱砂痣晃在傅秋水眼前：“我没有讨厌傅兄，我喜欢傅兄。别人欺负我是别人，与傅兄没有关系，我不会因此怨恨讨厌傅兄。”

　　傅秋水声音有些颤动：“你，为什么不怨恨我？万一就像小东说的，是我和邹家串通害你呢？”

　　面前的人对他粲然一笑：“不会的！傅兄待我好，我都记得！”

　　傅秋水被那清晰明朗的笑容晃得失神，他微微偏过头，有些不敢面对戚容玉，他低哑道：“你不问问，我怎么处理的邹家吗？”

　　戚容玉摇头：“不问。他们是傅兄的亲人，傅兄不忍处罚他们正常，是人之常情。我与傅兄好，我不想傅兄夹在中间为难，所以不问。我不讨厌傅兄，但我讨厌他们，我以后再也不会跟他们说话了。”

　　这样天真甚至还有些幼稚的自白，让傅秋水心中又喜又羞，饶是他脸皮几尺厚，此时也羞愧地无地自容。

　　与戚容玉相比，他真是个懦夫。

　　傅秋水扣着皮毯子上的白狐狸毛，像同大人坦白错误的孩子：“我让他们明日日落前离开京城，我还给他们银子，还联络关系帮他们做生意。”

　　傅秋水低着头。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戚容玉埋怨？讨厌？或者是说些疏远的他话？他明知道戚容玉不会说那些，偏他心里还害怕忐忑。

　　等了好久，戚容玉什么都没说。

　　抬头见戚容玉呆呆看着他，傅秋水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讨饶？还是卖乖？
　　那个他都不擅长……

　　俩人对着呆看了半晌，戚容玉忽憨笑一下，将手里那朵暗红色山茶花簪到傅秋水发冠下，他笑着说：“晌午傅兄赠我一朵花，晚上我回送傅兄一朵。”

　　少年的笑声如同山间清泉，瞬间将傅秋水胸中滞塞之感冲散开。傅秋水吭哧一声笑着扑过去，揽着仙童一起躺倒：“拿我的花送我，容玉挺会做买卖啊？”

　　仙童不知怎么了，发痴一样低笑，他胸前的银铃被震得轻响。

　　仙童枕在傅秋水胳膊上，傅秋水恰好能嗅到他发间的花油香，夹着身上的奶香，莫名让人安心松快。

　　仙童笑了好一阵，忽问道：“小侯爷的房子还好吗？”

　　“房子没事，但下人死伤了好几个。”

　　“唔，真是无妄之灾。”戚容玉惋惜道。

　　“嗯…”傅秋水晃着腿，他拍着仙童肩头道：“侯府给了三十两安置费，除掉棺椁安葬，家属能剩不少，至少够三口人吃一年多的。”

　　戚容玉嘟囔道：“钱财怎么比得过人命……”

　　一听自己思维方向与仙童不同，傅秋水忙补救道：“就是就是。都怪那几个娘们儿，平白造孽！”

　　“娘们儿？”

　　“就景辉的什么五六七八九姨娘，她们争风吃醋闹出来的。”

　　戚容玉惊讶：“小侯爷有那么多妾？”

　　傅秋水回忆道：“不算放走的……大概十来个吧？”傅秋水语气一顿，义正词严，睁着眼睛扯谎：“实在是太混账了！我总说他，他不听！还拿侯爷的架势教训我！”

　　仙童他爹、他哥都是文人，讲究君子之道，耳濡目染，仙童肯定愿意听这个！

　　“只要未来的侯夫人愿意，也没什么吧……”

　　……

　　仙童这是什么想法？丈夫有很多小妾，那个女子会高兴？
　　傅秋水觉得有必要给仙童矫正一下。

　　“男子婚前应该洁身自好，婚后纳妾也该尊重夫人意见！玉玉，假如你未来的娘子在婚前养了好些面首，你开心吗？”
　　傅秋水觉得自己说得有理有据。

　　戚容玉思索片刻道：“也不一定吧？我娘说她当初一点不想嫁给我爹，夜里睡觉好几次想摸黑掐死我爹。说当初要是有钱，肯定给我爹多弄几个小妾，省得我爹烦她。”

　　“……你爹知道吗？”
　　“好像知道。”
　　“……”

　　戚大人出名的事迹特别多，其中一个就是爱妻至极。

　　戚大人金榜题名时年十七，据说因为长得太好看楞降成探花。
　　好看到什么地步呢？
　　打马游街时被姑娘媳妇扔了满身的花，香囊荷包挂了一身。有人堵在他家门口，每日送他上朝、回家。皇上幺妹清江长公主因在琼林宴上见他一面，就非他不嫁。

　　故事由此来了！
　　皇帝很疼爱这个幺妹，却也不喜欢强求，便宣戚柯进宫问问他的想法。因为爱惜戚柯才能，甚至开恩，即便戚柯尚主也能继续仕途。
　　但戚柯拒绝了，理由是家中已有妻室。

　　哪知清江长公主一直在屏风后头偷听，一听不娶立即冲出来，要戚柯休妻尚主。戚柯不干，说，三不出其一前贫贱后富贵，如今他登科及第怎能弃糟糠不顾？
　　清江长公主大概是爱极了，妥协说那降为平妻，然后迎娶她。戚柯还是不干，说当初娶妻时立过誓，这辈子只她一个。
　　长公主气急，说那我杀了她，死了你还能不娶吗？

　　要不说戚柯是个狠人。
　　他告诉清江长公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长公主要杀他妻子，他作为臣子不能记恨复仇，但他可以选择与妻共赴黄泉。
　　说罢，他道一句，臣去也。当场就要撞柱自尽。

　　幸好被一直看戏的皇上叫人拦住，不然那还有现在声名赫赫的戚公。

　　戚大人多年来没有通房，未过纳一妾，出去交际从不让妓子陪酒，至多叫几个清倌弹琴唱曲。

　　如此情深至极，大家都以为他们是恩爱的神仙眷侣。
　　谁能想到，戚夫人早些年竟然想掐死夫君，还巴不得给夫君纳妾？

　　傅秋水忽然同情起戚大人，另一方面又觉得戚大人堪称他的楷模。

　　毕竟仙童没想过掐死他，傅秋水也没娶回家过一辈子那么高要求，他只想仙童能心甘情愿与他云雨一番，这么一对比，他赢面比戚大人当年还大！

　　戚大人永远都不知道，原来是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鼓舞、并坚定了傅秋水睡他儿子的想法。

　　傅秋水心中还在赞叹戚大人，忽听仙童道：“我总觉得，景小侯爷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傅秋水面露讶异：“为什么？他对你做什么了？”
　　他很喜欢仙童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像两口子日常琐碎的聊天，悠闲又宁静，舒心得很。

　　戚容玉摇头，胸前银铃轻轻响动：“小侯爷没对我做什么，从未有过失礼之行。但…我就是这么觉得。”

　　傅秋水想了想，忽然笑了，贴过去问仙童：“你是不是觉得，他特别高傲，虽然不失礼，但眼神冷漠，表情特别假，好像看不上你一样。”

　　仙童瞪圆眼睛：“傅兄怎么知道？”

　　傅秋水闷声发笑，戚容玉不明白怎么回事，拽着傅秋水胳膊追问他。

　　傅秋水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不是看不上你，他是眼睑无力，睁不开眼，看谁都那样！哈哈哈！”

　　戚容玉疑惑：“真的？”

　　“真的。”傅秋水笑道：“我俩从小认识，他一直那样。你就是拿一屋金子晃他的眼，把绝世美人摆他面前，他也是那个眼神。娘胎里带的毛病，天生的，京里与他熟悉的都知道，你出来的少，才不知道。”

　　景小侯爷，天生的“高傲淡漠”，“成熟稳健”，“目空一切”。

　　傅秋水摸着仙童的脑袋，哄道：“他不讨厌你，他觉得你好看，品性还好，是个特别好的孩子。容玉这么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戚容玉有些不好意思，咬着唇，腼腆笑道：“是我误会小侯爷了。”

　　一旁的小东打了个颤，这俩人……是看不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