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交换日记3 ...
-
“我当时有点苦恼。”
十年后，松岛静香向星野未来吐露。
“一方面，他信任我，我的努力有了回报。”
另一方面，松岛静香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位绿色的朋友。
年轻的女教师坐在工位上，苦恼地反复翻看画册。在此期间她批阅了抄写作业，写完了教案大纲，给办公室的花浇了水，重新整理过工位的布置，甚至决定好了晚饭如何解决——笔几次拿起又放下，仍然没想好该如何对待这份特殊的作业。
从生物作业的初衷讲，这份作业是有问题的。
生物老师布置的是观察自然界的动植物，观察它们的成长，从变化中感受时间，感受生命，感受微小的变化，获得并理解‘生长’的概念，对‘活着’产生实体化的认知——而绿色的朋友？
“也许这是他的幻想朋友。”星野未来似乎感同身受。与之对应的，她放慢了语速，谨慎地组织语言，就好像说出口的每个字都会影响幻想的形状，“就像小钻石的北风女士，每一个孩子的幻想朋友……只是花京院同学的朋友更真实，陪伴他的时间更久——这应该是件美好的事，我想，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准确地描述出朋友的模样。”
为这充满童真且毫无羞怯的维护，松岛静香真切地笑了。
“是的……我想是的，小未来，你也很美好，做你的朋友真是件幸运的事……我知道，每个孩子都有过幻想朋友，不只是他，很多学生会将幻想朋友写进作文或日记里，同我分享梦境和现实交叠的美好时刻。”
但松岛静香苦恼的地方要更深入一些。
“令我不放心的是，他的幻想朋友已经影响了他的生活。”
每个人都有幻想朋友，但不是每个人都想将幻想朋友拉进现实。
电话摆在里侧，松岛静香在收拾工位时几度拿起——家校联络簿就摊开在旁边，上面有所有学生的家庭座机号码——想要同成年人进一步了解花京院在家里的情况，就医的情况，幼稚园时的交际情况，绿色朋友的情况……又始终无法真正拨出那串数字。
身为老师的理智和经验告诉她，她应当和家长报备这一特殊情况，追根溯源，商讨出家校协同的理想方案。可她又忍不住想，这孩子原本不愿意倾诉，只是因为她想要看见北风女士，才决定将他的朋友分享给她。
花京院给她出了个难题。
于是在某次午餐时间，她挑拣着信息，模糊地和同事们分享了她的苦恼。
“这个年龄的孩子正处于想象力高峰期，混淆现实和幻想属于正常认知发展现象，可以先观察评估看看。”有的老师这样安慰。
“不严重的话可以继续观察。如果幻想影响了学生的正常学习和社交互动，比方说出现了现实隔离或者认知混乱，还是要尽快和家长沟通的。”有的老师给出了更详细的建议。
“你也可以带他去见生活顾问，他们都是心理咨询专家。”有的老师补充。
松岛静香都记在了心里。
她将那本画册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实没有多少字，小学生的记录毫无阅读难度，一连串短句浅显直白，而花京院的每个字又写得很大，很整齐，一段外形描述能写三页纸——从反复的阅读中试图与他的心情同频，与他的感受共振。
白色盔甲，白い鎧，他一定专门查了字典，‘鎧’这个汉字写得格外的大，似乎在抄写时仔细地分辨了每一道笔画；
蜜瓜，奥特曼的眼睛和狗狗的嘴套，真是个有才华的孩子，同龄的孩子还在尝试准确表达感受时就能想到这么多比喻，说不定未来会成为一个文学青年，一个文字工作者，一位作家？；
不摘嘴套，喜欢藏起来，这是否折射了花京院的自我意识？这孩子是不一样的，他是个‘成熟’的小孩，已经具备了初步的逻辑思维和同理心，或许，这里其实写的是花京院自己；
喜欢泡澡，喜欢水底，不会说话，很安静，是的，这些也能作为佐证，绿色的朋友其实是花京院自身的映射；
包住他，保护他……或许她不选择联系家长是对的，因为这孩子太敏感、太纤细，不开心的时候不会喊叫或反抗，他做不到大声表达，而是倾向于把自己藏起来，默默消化……
……
他能辨别医院的医生，也感受得到父母的情绪；他离不开绿色的朋友，却会被现实和幻想的差距中伤。
……她该如何对待他？
松岛静香确定自己在冲动。
她在本子上写下：
「花京院君的观察很仔细，生物观察要素都有写到，也准确描述了他（是他吗？还是她？）的习性。如果我是生物老师，会给你满分！
老师能够大概想象出他的样子。可是还有一些困惑：他到底有多大呢？既可以钻进口袋里，又可以变大包裹住全身？是会任意变大变小吗？就像有哆啦A梦的变大变小隧道一样？
除此之外，他还有不同形态，或许你可以挖掘出他更多的状态，是否有其他变形方式，是否有其他喜好，摄入能量的来源，等等。
作业要求之外，你额外提到了自己对他的感受，非常棒！
在感受其他生物时，我们也在获取反馈，这就是观察的意义。比如家里的宠物，破土的植物，我们如何对待它们，它们就如何对待我们。」
松岛静香第一次这么认真，这么慎重，这么斟酌一段写在作业上的评语。
她没有去追问幼稚园的朋友、爸爸妈妈、医生、那些低落的情绪。晚上，她将画册放在花京院的桌子上。第二天，花京院收起画册，没有什么表示，也没有来找她。
可是松岛静香还是发现了男孩的变化，轻而易举地。
“上课的时候，他会抬头和我对视，”说得更准确些，是主动去追逐她的目光，“眼睛睁大，亮亮的。”
下一周，画册回到了她的工位。
新的一页是蜡笔画，花京院用绿色、黄色、白色的蜡笔画了一个绿色的生物，蜜瓜纹路的皮肤，黄灯泡眼睛，狗狗嘴套——一模一样！
“好抽象。”星野未来评价。
“多准确。”松岛静香哼哼。
「他可以变大，也可以变小，最大可以顶到天花板，最小可以钻进耳朵里，外表可以改变，人形、长条、水，都可以，中间断掉也能变回去。
他的身体里有液体，会流淌，被砸中时会有水花一样的绿色液体飞出来。
他不晒太阳，也不吃饭，但他可以回到我身体里，是不是我吃的饭也对他有用呢？
没有发现其他的喜好，我会继续观察。
大部分时间我很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他不会离开我，不会否定我，一直在我身边。」
松岛静香写下。
「画的真棒！
他看起来很帅气，不过似乎比较年幼？或许的确是花京院君想的那样，他和你共存，也会和你一起长大。
你更加深入地研究了他的形态，也观察了他的能量来源，非常全面！不过，‘中间断掉’和‘被砸中’是怎么回事呢？花京院君，在开展研究时一定要注意安全，你和他都是。
他喜欢阴暗狭小的地方，那么太阳呢，他喜欢太阳吗？
植物喜欢阳光，喜欢水分，喜欢宽阔或狭小的地方；动物依赖阳光，必须摄取水分，需要奔跑的空间；人类，虽然我们生活在城市里，但我们依然是动物，自然、阳光、雨水、新鲜的空气、绿色的树木、泥土的芬芳，都会让我们心情愉悦，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你已经发现了他的一个爱好：水。期待敏锐的你有更多的发现！」
花京院的作业写得很快。
松岛静香站在窗台前，看着红色头发的男孩在草地里奔跑，就像幼驹撞入大地的怀抱。
「对不起，松岛老师。
我没有好好对待他。
之前我很想伤害他。
没有人能看见他，他明明就站在那里，在我身边，但只有我能看见。
我讨厌这样，没有人相信我。医生问了我很多问题，他觉得我有病，还想和爸爸妈妈说我有病，我讨厌这样，我没有问题，除了他。
我用书砸过他，砸出了水花，我让他消失，他分成两半消失了，我也感觉到了痛。
松岛老师，我如何对待他，他就会如何对待我。
我会认真感受他。」
体育老师和她分享了一个好消息。
花京院入选足球队了。
体育老师眉飞色舞，向她描述那孩子的天赋：他的平衡感非常好，扭起步子很扎实；他似乎天生就知道控球，球在他脚下变得非常乖、非常驯服；他的脚面和脚掌也是踢球的料，球似乎可以黏在他附近；他奔跑的速度可真快，没有人能追上他；他的眼睛似乎可以看到整个球场，不放过每一个防守空隙。
他可以踢到全国大赛！体育老师遗憾没有提早发现这匹好马驹，体育总是越早开窍越有利。幸好，花京院主动走进了球场。
松岛静香真为他高兴。
「听说花京院君进了足球社团，祝贺你。
老师对你的评价非常高，说你有天赋，是个踢球的天才。
我也要夸奖你，你能够直面自己的错误，坦诚自己的不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并且加以改正，你已经是个有担当的优秀的大孩子了！
另外，老师也理解你的医生和父母。害怕特殊的东西、特殊的人，是人类作为动物很重要的本能，因为相似代表着安全，不同代表着危险。就好像斑马不会害怕斑马，但是会害怕人类；狮子不会害怕狮子，但会警惕花豹。
医生没有见过你的绿色朋友，爸爸妈妈也没有见过，所以他们不理解，是不是？如果碰到奇怪的人、碰到没见过的生物，花京院君也会躲远远的，是不是？
我们只是看不到，所以难以理解。
花京院君，你是一只见识更多的斑马，理解花豹的狮子，你比起普通的斑马、花豹，多了一些特殊的天赋，所以你会感觉难过，会感觉孤单。但特殊不代表疾病，不代表你有问题，也不代表其他人有问题。
善待自己，善待他。」
“这已经不是观察日记了。”星野未来的眼睛里闪动起细碎的光泽，“松岛老师，让绿色的朋友继续存在真的好吗？”
“我只是觉得我该说点什么，他实在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松岛静香的眼睛里也有光，“我仔细观察过了，他没有认知问题和现实失调……他可能只是有点孤单。”
让绿色的朋友继续存在，真的好吗？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成立。
因为这本画册已经不是生物观察日记了，花京院似乎将它变成了交换日记，他和他信任的松岛老师，彼此之间交换秘密、日常、心事，从中获取抵抗孤单、超越现实的勇气。
「松岛老师，什么才算真正的朋友呢？
我以为幼稚园时候的同学是我的朋友，但他说我是骗子，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害怕人类的斑马，我不讨厌他了，但我还是很难过。
幼稚园时我有二十六个同学，现在我有三十四个同学，隔壁班，隔壁隔壁班，隔壁隔壁隔壁班……足球队的同学，还有邻居。
好多好多的人，最近我也认识了很多很多人，但是，我能遇见真正的朋友吗？
班里有人在做电话簿，她的本子写得很满，全班都写了，隔壁班也有写。五十个人？一百个人？她为什么能和那么多人都是朋友，因为他们都是斑马吗？
妈妈有一起爬山的朋友，爸爸有一起钓鱼的朋友，蟾蜍先生有朋友，上杉达也有朋友，阿姆罗有朋友。
我什么时候能有他们那样的朋友呢？
我之前不想和看不见他的人交朋友。
现在的话，我的朋友至少得是见识很多的斑马。」
可爱的斑马。
松岛静香乐了好几天。
该怎么教导一匹眼睛长得高高的小斑马呢？
「花京院君，东映动画最近新出了一个动画，富士电视台，每周日晚上，我想你会喜欢的。」
周日过后的周一，画册迫不及待出现在了她的办公室。
「好厉害！数码宝贝！好厉害！
松岛老师，原来我是被选中的孩子吗？就像八神太一那样？」
……
今年的蝉鸣格外悦耳。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交换日记3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