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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己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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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大寒年关将到,重宵在湮宸皇子手下任皇子西席,按月发俸,日子总算好过了些。
      重宵兴冲冲抱了银子去小酒店还予老板娘,哪知老板娘白眼翻翻,劈手又掷还了一锭银,撇嘴恨道“你们这些男人原就没一个靠的住的!还钱急什么,索芸没几天就要生了,你可采买了母鸡鲫鱼,置办了被褥火炉?难道让这孩子生出来也与你们一样吃糠咽菜,住那冰窖一般的小屋?你这舅父倒是怎么当的!到时候若连稳婆的红包都拿不出来,可别找我来拆借!”
      这…可怜重宵一介少年书生,哪懂得这些,当下听得冷汗淋淋,连忙垂头道个谢,转身急匆匆走了。
      老板娘尤自不放心,黑头黑脸探出半个身来,急急嚷嚷仍在嘱咐“臭小子!怎么走的这般快!先去买两条鲤鱼,用豆瓣煮了早晚吃,一准能生个大胖儿子!”

      老板娘心直口快,理却不粗。所谓添丁进口,哪有这般容易?
      重宵回到家和金藤一起将屋顶葺了层草,房门窗户修修补补,这样大雪一来房里也便没那么冷了。
      婴孩衣物索芸自己己经做的差不离了,都是用姐弟二人先前旧衣改的,普通棉布料子,模样却是规规整整,领口襟袖甚至用同色布料滚了边。只是里面絮的棉花也是旧衣里取来,不知还能保得几分暖。
      天寒地冻雪夜长风,这个时节生在贫苦人家,总是要受罪的。
      索芸近日难得丰腴了些,坐在冰冷床上作这些针线小活,一双手己是冻的不能看了,精神却是十分好,笑笑只道“不碍事的,有我抱着暖着,怎么也不会冷了他去。”
      十月怀胎生个粉团团的孩儿,为娘的自是恨不得日夜抱着,可重宵听在耳中却只觉心酸。

      重宵家贫,身边却着实有几个家大业大的有钱好友,自小相识的桑二公子青碧就个蜜罐里泡大的,小时候玩的疯,穿了绸缎衣裳往泥里打滚,长大成人更是花钱如流水,东跑西颠身上抖抖就能掉张银票出来。
      可重宵却是个死硬脾气,大清早上山打柴拿去换钱,也没用过桑青碧一分一厘。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是一来二去掺杂些钱权利害,早晚要将好好一场交情弄个面目全非。
      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养家糊口份数应当。若只是重宵自己,便是卧寒雪饮冰泉他也忍得,可是念及身体虚弱的姐姐和即将生世的婴孩也要与自己一同受罪,心中便总也难安。

      本以为皇子西席薪俸颇厚,存上一年半载便能将破房陋室好好修整修整,做床新被新褥,再给姐姐添几件新衣,日子不至于如此窘迫。
      哪知近日市价飞涨,单单米价就好似翻跟头一般涨了五倍有余,买只火炉再加一筐粗碳,竟将重宵身上银两花了个七七八八。再去买米,重宵数数手中铜板,竟然只够买一斤。
      米店小二见他愁眉不展只在踌躇,便凑来劝道“一斤够谁吃了?不如买豆饼还能吃上几顿。说实话,我们店里生意也不好作呐。您看现在这价钱,有几家还能吃的起米?今年年景不好,这青黄不接时候,东神军又征了一批米走,真是…”小二转着眼珠四下瞧瞧,那句叹最终也没敢吐出来。

      叹归叹,米还是得买。姐姐索芸身子本弱,旁人怀胎十月好吃好喝大补特补,可她哪曾吃过什么顺口的东西。
      重宵拎了可怜巴巴一斤米往离岸近侍的演武场走,哪知影壁后头突然伸来了只手,将他拦了一拦。
      四下无人,皇子湮宸面色寡淡一脸高深莫测,劈头便问了句“阿宵,借我一百两银!”
      !?怪事年年有,唯独今年多。重宵心中一阵错愕,看看对面少年身上的重锦银龙袍和团龙束发上龙口衔的硕大明珠,还真真找不到什么话来回他。
      哪知湮宸头一昂,负了手认真道“既然你不借我,那我借给你好了。”

      于重宵看来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是笔巨款,可湮宸在身上翻来寻去也没找见,最后拍给他一张五百两银票。帝君爱子中洲郡王,要用何物只需张张嘴,身上一叠银票权作摆设,最小也是张五百两的。
      重宵捧着这张银票又是一阵无语,湮宸倒是大方,扭头往外走,丢下一句话来“好了,你向我借钱,我请你吃饭。”
      这倒是哪门子的道理?颠颠倒倒实在别扭。其实重宵心下明白,湮宸是想将自己拉上一把,又怕自己面薄拒而不收。
      偏生重宵也是个别扭的,谢字到了嘴边却是吐不出口,只怕这字轻了薄了,吱唔一阵最后低声说了句“合该是我请你才是…”

      ※
      即是重宵请客,王城里名声在外的酒楼饭庄自是去不得,山珍海味更是想也别想,平素吃惯了宫中珍馐的湮宸皇子却也并不在意,只随了重宵七拐八拐穿堂弄巷到了城西旧巷那小小酒家。
      门庭破落,店外飘的酒旗上油渍麻花,时值傍晚正是用饭时候,大堂里光线昏暗灰蒙蒙一团,人却着实不少,多是布衣灰衫走卒模样,几人团坐点碗素面随便吃吃,于是贵公子湮宸行进店来便委实乍眼的紧。

      湮宸个性清冷不喜艳色,此时穿件郁白长衫,素素净净暗绣着几重云纹,并没什么出挑花色,披了件银狐毛领的白锻雪裘,更衬的玉肌冰肤全没一丝人间烟火气。
      腰上悬了块青玉,配了扬扬散散长长一段明黄流苏,简明至极却又贵气逼人,目似寒潭抬眼望来,脸上一分心绪也无。明是玉树临风贵公子,却让人只觉身上一沉,瑟瑟肩垂下头去,不知怎的心底浮上来几分惧。
      贵客临门,被桑青碧戏称为江横虎的老板娘亲自来迎,敛了往日凶巴巴的横冲劲,竟是低声下气颇有为难“楼下大厅人多口杂自公子是坐不得,可楼上又有周员外为他小儿子办周岁酒,只怕公子嫌吵不够雅静…”一面说着一边偷瞧湮宸脸色,倒把平日相熟的重宵看作了空气一团。
      这种破落小店来都来得,还怕什么吵,湮宸微微颔首,径自上楼直是充耳不闻,雪白长袖拂到栏杆,立时便有触目惊心一道黑。
      这…身边一个两个都是难伺候的主,重宵只得与老板娘陪笑“不妨事的,给我们寻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上些清淡酒菜便好。”

      寻常人家孩子周岁办酒,都在自家屋里设宴,请上几门亲戚也便是了。可这周员外却是不同,年近五十才得了个儿子,直喜的红光满面。
      早年在外郡作过两年乡县小官,虽算不上什么有钱人家,手里也还有几个闲钱。周岁酒席广请亲朋好友,连街坊四邻都撒了帖子,家里定是摆不下的,便就近在这小洒馆里定了酒席。
      一楼昏昏暗暗二楼却是颇为敞亮,几张方桌拼在一处,肥嘟嘟个周岁小娃趴在中间,转着脑袋东看西看。桌上零零散散放着不少东西,毛笔书卷、元宝算盘,木刀短剑…竟是在行抓周之礼。

      抓了元宝长大便有家财万贯,取了书册便是天上文曲下凡,早晚中举登科,不过都是大人们美好的愿望罢了。
      不过,人生路遥天深地暗,有个美好盼头也是好的。人们笑嘻嘻围站在四周,一面逗弄小儿一面说些讨喜的吉利话,热热闹闹笑语连天,竟将深冬寒意逼了开去。
      瞧着倒是有趣的紧…湮宸重宵也驻足来看,只见小娃娃东摸西摸爬来扭去,将桌上事物一通乱拨,最后一屁股坐下,手中高举一物哈哈笑起来。

      非是宝剑大刀,亦不是书册算盘,那些出人投地光耀门楣的劳什子小娃娃全都不选,却是口中咦咦啊啊乐不可支,五指肥短紧紧握住了一块红布。
      那是…大家凑上前去细目一瞧,是肚兜!当下便有人忍不住喷笑出声,娃娃母亲却是急了,一把抱过孩子,嚷道“哪个坏心的竟将这东西放来桌上!小孩瞧着漂亮可不就抓到手里了!不算不算,这个做不得数,咱们再抓一回!”
      母亲急的面红耳赤,却惹来一阵哄堂大笑,小娃娃也高兴的紧,小脸肥作包子也似,抓着肚兜便往口里塞,全是一副霸王气概。

      这简直活脱脱又是一个大江公子!小小年纪便爱上女子肚兜,长大了哪还了得,说不定便是个混世魔王。
      重宵坐去桌旁,面上也是暖洋洋的笑,倒杯粗茶递于湮宸“抓周这事,其实作不得准,我那时候抓到什么,你保管猜不着。”
      “不是书册么?”
      自然不是了…重宵笑着摇摇头“是个脸谱。可是你瞧,我现下哪像个唱戏说书的?你呢,抓到了什么?可是宝冠刀剑?”

      菜色清淡上的也快,葡萄芋泥青麻百合,不过是些普通菜色,味道悠悠淡淡却独有一分清香,湮宸举箸拣食,眉眼低垂淡声道“不记得了…”
      湮宸向是言语无多表情极淡,取片百合吃了却是味同嚼蜡,眉间缓缓拧出个结来。智者千虑,心思忽来忽去总也没个准,瞧他这模样,重宵也不便多问,举杯慢饮,扭头去望窗外夜色。
      周岁抓周,年纪弱小旁人或是全不记得,可他湮宸三岁能文当世神童,周岁时己将千诗文倒背如流,如何会不记得?
      乱军之中降世,生身之时便是生母死祭,生而不祥,按规矩是不过生辰的。周岁这天夜里,少年帝君抱着小小湮宸,于空荡荡的大殿金阶上席地而坐,一手指了金灿灿冷冰冰的帝王宝座,一面笑悠悠来问“宸儿,你是选它,还是选为父?”
      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给过自己更多的选择。

      打酒馆出来己是入夜时候,拐出小巷来到正街,哪知这月冷风寒夜里街上却热闹的紧。小童们提了彩灯在父母身边跑来跳去,父慈母爱笑语欢声,竟是比白日里还欢腾几分。
      重宵这才想起,明日便要过小年了。王城风俗,小年前一天的夜里,孩子提灯走街,父母跟在身后喊着自家孩儿的名字,喊的越多越是吉利,来年孩子必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旁人携儿带女一家人提灯出门,放眼望去整条街都是暖融融的笑,灯作五彩汇在一处宛若一街星河。

      重宵颇感欢喜,偶尔伸手逗逗路边小儿。英俊少年弯起眼来,笑意舒舒展展,瞳中闪闪发亮,直将周遭笑语人影灯烛异色都浸淡了下去,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成了他身后暖色的景。
      看惯了权势倾轧勾心斗角,这一张张毫无戒心的笑脸本就有些生受不起,湮宸自觉突兀的紧,只欲低头前行,却被重宵挽了袍袖,绵绵叹道“幼时最怕过这小年前夜,旁人父母相携亲亲热热上得街来,我家母亲却孤单单一人领了一双儿女,一路走一路喊我们名字,却是一声比一声叫的低。”
      “心有窒涩所以声声来慢,我们那时却是不懂。姐姐拖拖拉拉走着,细声来问,为何单单我们没有父亲?”

      听得此言,湮宸顿了步,转侧头去见身边英俊少年眉眼低垂唇畔含笑,身后暖灯人影疏疏离离,只衬的他越是清隽单薄,笑意也便凉的紧。
      “后来懂事,心说家中无父更得要紧的约束着自己,方不让母亲操心,甚至总要作得比那些父母双全的孩儿要好些才是。可学堂之上,瞧着桑老爷夺了夫子戒尺追着桑青碧来打,心急火燎气急败坏,将桑青打的哇哇大叫,我心下竟是十分羡慕的。”
      “那时便有些怕。怕自己行差踏错尤不自知时,无人来将我一棒打醒;怕自己日后身临两难之境,明是选了错了一方,无人直截了当与我讲个清楚明白;甚至——甚至害怕有天自己不在了,母亲与姐姐便无人依靠。”

      湮宸眉头紧皱,伸手将那人衣袖握在掌中,捏个死紧,听他笑道“说来是有些傻吧。我一直盼着要给姐姐相个好人家,贫一些苦一点都不打紧,要的只是个夫唱妇随百年相伴,可谁知到头来…”
      到头来自家姐姐却落了个未婚产子,这一世便是能侥幸嫁了,左右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最可怜的其实还是那未生世便被爷爷父亲弃了的小小孩儿…
      抓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指节修长,冰洁如玉,指尖泛着些寒生生的透明颜色,重宵盯着看的久了,更觉世事无望。
      “我也不盼着那公子文吉能回心转意,将姐姐迎回府里,只望他尚有一分人心,记得自家儿子,哪怕偶尔能来瞧上一眼,好让他知道自己是个有父亲管教的…前事休提,这个小小孩儿又有何错来哉?”

      是呐,小小孩儿又有何错?
      当年,太后一面慈眉善目的笑,一面抬手扼住自己咽喉,长长指甲染了豆蔻大红颜色,直如匕上鲜血。她可曾想过,我不过一个五岁孩儿,何错来哉?
      三年前,她抱了先帝牌位,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福寿宫后院的荷花池边,直勾勾一双眼只狠狠盯着自己,面上残妆剥落,神情好似恶鬼一般。
      她是打定了主意,便是化为厉鬼亦不放过我,可曾想过我一个十六岁少年,哪里承的得了血脉亲人给予的这般大恨?
      何错来哉…何错来哉……

      湮宸垂下头去,将另一只手也覆去那只袖上,薄唇微动,心中十足想说重宵必能如愿,却怎么也没说的出来,反是沉沉的叹了口气。
      这愿望说来简单,实乃人之常情,可惜,只怕难以达成了。
      世事艰寒人心难测,越是平平和和简单心愿,越是与自己远隔了万水千山,兜来转去,究竟有谁能练成无血无泪一尊方外顽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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