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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关山渡月--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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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定波小学很注重英语学习,连走廊墙纸都是英语谚语。它在市里的英语水平排名数一数二,英语老师也个个身怀绝技。
卫关山难得在预备铃响之前就整理好了课桌,端端正正地在等英语课开始。英语老师一走进来,就看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小女孩摊开了书本,轻声念着英语,和周围半梦不醒的学生形成鲜明对比。
月航看了卫关山好几眼,慢吞吞地从课桌里掏出英语书。卫关山压根没在意他,她迫不及待地想去和老师打招呼,眼神甚至有点热切。
“Good afternoon, Miss Jiang! My name is Rosine Wei. I’m new here. Nice to meet you! ”
一眼看过去,卫关山就对矮矮微胖的英语老师心生好感。
……像刚出炉的奶黄包一样,软软甜甜的,特别可爱。
英语老师有些诧异女孩标准的卷舌音,随即对着雀跃的女孩露出一个微笑,“Hi Rosine, nice to meet you, too! ”
卫关山笑得像五月花一样,鲜活灿烂,灼灼耀眼。月航盯着和英语老师叽叽喳喳的卫关山,右手里的自动笔转了两圈。
很快上课了。英语老师拍拍手,掌声清脆,嗓音甜美,“Wake up, boys and girls. Today we will learn something about hobby. What’s your hobby How to introduce our hobbies Please open up your textbook and turn to page 3, let’s start our class.... ”
卫关山精神高度集中,听着老师相当地道的美音,一本满足。老师还会问她能不能跟上,对她十分照顾。
“Of course! ”卫关山回答得斩钉截铁。老师点头,之后还点她起来回答问题。卫关山没有丝毫怯场,英音脱口而出,娴熟地道。
老师笑得眼睛弯弯,夸了她好几次。让卫关山一节课都高度兴奋,连月航默写本掉地上了都没在意。月航扭过身体,默默捡起自己的默写本,直起身体时眼神扫过卫关山的英语书,看到上面流畅漂亮的笔迹,顿了顿。
……这是在贺卡上才会看到的字体。像蜿蜒的藤蔓,从语句里生长出来,细细密密不知道缠住了谁的心思。
英语书成了秘密花园。月航这样想到,右手握着自动笔写了一个单词,弯弯曲曲,下意识想要模仿藤蔓的弧度。
月航转过头,看到自己写在默写本封面上的单词,僵了半晌。
可惜并没有人发现。
……
英语课还剩五分钟。所有人拿出默写本开始例行默写。卫关山写了两笔,皱起眉。
默写本是用的练习本,每人每学期二十本的那种,纸张淡黄,相对粗糙,纸里的纤维清晰可见。自动笔芯太细,时常被纤维硌住。卫关山的连笔老是被打断,让她整个人都有些烦躁。她写得很用力,“嗤啦嗤啦”划破纸张好几次。
一时教室里只剩下窸窸窣窣的书写声。
身边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卫关山目不斜视,眼角余光看到月航的默写本歪斜着,还不时传来“嗤啦”的声音。每“嗤啦”一声默写本就更斜一点,他的身体也就更倾斜一点。月航好像默得很不熟练,默完一个单词还没来得及停笔拉平默写本,下一个单词就报出来了。
卫关山的心好像被吊起来放在天平上,月航默写本的倾斜程度就是天平的倾斜程度。老师还在一个一个默单词,每个单词间的空隙在卫关山笔下慢慢拉长。
天有些热,卫关山有些坐立不安。
在老师念完“乐器”后,卫关山两秒流畅写完“instrument”,把右手的自动笔抛到左手,右手闪电般伸向月航那边,目不斜视地帮他把默写本往上提,拉到水平高度。她像惊到的猫一样迅速收回右爪子,拿过笔,老师刚好念到下一个单词,“特别喜爱的人或物”。
整个过程天衣无缝。
卫关山心脏狂跳,低着头不敢看老,紧张地出了身冷汗。
月航偏头,认真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女孩子表情严肃,丝缕长发垂在颊边,轻轻擦过自动笔和她手背。
他低下头默写,觉得自己手背也酥酥麻麻地痒。在写完“favourite”之后,他抬起手背蹭了蹭脸。
……
默写本一收上去,下课铃就响了。卫关山一下子放松下来,整个人和没骨头的猫一样趴在桌上,长出一口气。
……老师没看到,太好了。
月航收起英语书,转过头看卫关山,就看到那扎成马尾的长发,瀑布般泻下,丝丝缕缕的墨色占据了他的视野,让他再看不见其它。
“谢谢。”月航低声说道,声音有点哑。
卫关山也转过头,从下往上看。因为只有这样才看得见月航的表情。月航的眼睛黑亮亮的,像缀着星子的夜幕。
“客气。”卫关山猫眼眯成一条缝,弯弯的像月牙。
月航嘴角微微上扬,看得卫关山有些新奇。他撇开眼,迟疑了好一会儿,貌似在纠结什么。卫关山就直直看着他,耐心地等。
班级有些空,大多数人都去走廊上玩了,喧闹声在窗玻璃外,隐隐约约听不清晰。教室里小声的交谈就像夜虫的絮语,衬得这片安静更加显眼。月航手指抽了抽,再次看向卫关山。
“你……的英文名,是什么?”
他问得很犹豫。
卫关山睁大眼,“Rosine, 洛希纳,萝西娜,都可以。”她回答得很快,小小的卷舌音有些缱绻的意味。
月航默念了两遍,从挂在课桌右边的书袋里抽出一张深红的纸,推到卫关山面前,“怎么写的”
卫关山看着纸边缘精致的花纹,慢慢直起身子。她打开自己狭长的铁笔盒,开了平时不动用的第二层,拿出一支纯黑钢笔,笔杆上刻着“R. W”的字样。
卫关山执笔,气质陡然一变。落笔相当果断,一眨眼黑色的“Rosine”就落在红纸中央,像花蕊舒展在花瓣上。
月航看着那笔画蜿蜒在纸上,和纸边缘的玫瑰纹路应和,就像曲折的画廊。他心满意足地收起自己的花园。
“花体字?”他低声问道。
卫关山收起笔,“哎”了一声,“哎……这我自己的字体。我们不说花体字的,这说法不大准确……”她似乎有点苦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字的话,应该更接近ER吧……我练过ER的字帖。”(*)
月航沉默地听着,不摇头也不点头,视线扫过那双修长的手。他突然觉得手指尖烫得不得了,昨天打结时的触感仍留在手上,那掌心细腻,指尖薄茧却分明。
长着玫瑰的红纸被妥善保管好。字迹被暗中抚摸了很多遍。
下节课开始了。
(8)
大半个月倏忽而过。卫关山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和全班人慢慢熟悉起来,有几个固定的朋友。所有人一如既往地对月航敬而远之。
做早操的时候仍然排在最后一个,哪怕广播体操已经做得像模像样了。
……只要老师不提,那就一直呆在队尾。
交谊舞也学会了,但旋转总是做不好,每次被甩出去都不回来,甚至会抓着月航的左手把他拖个踉跄。
卫关山知道他左手臂没知觉后,更加不敢用力拉,怕他不知道疼,被拉脱臼。又一个周二,又一次被甩出去后,卫关山忍不住了,轻声问月航:“我们打个商量哎,好不好”
语气讨好。
月航盯着她的眼睛。大半个月同桌让卫关山明白,他盯着自己看是让她继续说的意思。卫关山清清嗓子,“我跳男步,怎么样”
所有人都在反复的旋律里转圈,顺时针90°,没人注意到二班队尾的官司。月航目光灼灼,看得卫关山心虚地撇开眼。
一直到交谊舞跳完月航都没说话。一双深邃黑眼睛看得卫关山脸都红了,只能嘟囔着道歉。
然而月航一个上午都没理她,哪怕她特意去问他数学题也是这样。像陌生人一样疏远,不,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没话找话了五次后,卫关山不再凑到他旁边了。她也不说话了,眼睛委屈垂下,只是认真听课。到午睡的时候,也没有拿出她的大凉枕,而是学着教室后面的男生,拿书垫在下面。
男生不拘小节,拿试卷垫在脑袋底下,下午醒过来的时候手臂上脸上都是油墨印子铅笔印子。月航记得卫关山每次看到他们那副尊容都会皱眉,同时小声提醒他们去擦擦脸。
卫关山有点洁癖,月航早就知道。
天气仍然很热,热到学生连体育课都不想上。卫关山在开学一个星期后就开始在手上系块小毛巾,黑底上有白色的猫咪图案。她说这是她爸爸让她绑的,好时不时去洗一把脸降降温。
“而且湿毛巾在腕动脉上。”卫关山挥了挥自己的左手,黑毛巾衬得她手臂越加白嫩,“血流过的时候就被降温了,凉凉的,超舒服哎。”
卫关山每次午睡就和做仪式一样,睡觉前拿绞干的毛巾擦一遍凉枕,起来后再重新洗一遍毛巾擦一把脸,从卫生间回来后让月航帮着把枕头平整地装进塑料袋,一丝不苟,没有一天落下。
……月航记得很清楚。
而今天卫关山没有拿枕头,而是选了包封皮的英语书枕在脑袋底下。空气闷热潮湿,封皮黏在手臂上,十分难受。月航能清楚地看到卫关山难耐地抿唇,哪怕闭着眼睛也紧皱着眉头。
不知怎么的,月航没法闭上眼睛。他每个中午固定的朝左睡姿势也不舒服了,压在脑袋底下的右手臂也僵硬了。他睁眼睁了好久,毫无睡意。
周围同学已经发出深深浅浅的呼吸了,偶尔还有轻微的鼾声。窗外蝉噪阵阵,听得月航愈加烦躁。
卫关山好像也很难受,她突然睁开眼。两双眼睛正对着,一双幽深一双清透。
蝉声好像顿了一瞬。然后卫关山抬起身,朝左面睡了。留给月航的只是垂下的长发,像细细密密的藤蔓缠绕在他的神经上,刺激得他想要伸手摸一下。
……而左臂毫无知觉,毫无反应。
月航闭上眼,黯淡的表情藏在刘海的阴影里,悄无声息。
卫关山面朝左,越想越委屈,鼻子发酸。她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把脸埋进手臂里。
只得睁开眼。
不期然和月行对视。
月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有满眼星星一样扑灵扑灵闪着光。他朝卫关山拼命眨眼睛,鸦青的睫羽像小扇子一样。
卫关山接到示意,递给他一个迷惑的眼神。
月行朝她做口型。卫关山轻轻摇头表示不懂,月行口型更慢更夸张了,务必要让卫关山看明白。
——我——为——莫——少——
……我睡不着
卫关山也学着他,夸张地,无声地摆口型。
——所——以——呢——
月行很明显看懂了她的口型,嗤嗤笑了,像只偷到花生米的松鼠一样。他慢慢把两只手挪到卫关山看得到的地方,举起两根食指,晃了晃。
哎,玩“对数”啊。
卫关山一下子就懂了。对数游戏,两个人开局两个“一”,拿自己的手指的数加上对方手指的数,如果结果是两位数就取个位,凑十就赢了。卫关山也慢慢把自己的手移到枕头上,做了两个隐蔽的“1”。
月行先手,课桌下的左手慢慢竖起中指。
——1加1等于2。
卫关山搭在脸颊下的左手慢慢伸出中指和无名指。
——1加你的2等于3。
——你有3那我4。
——3加4为7。
——啊呀要是我刚刚没加你的1就好了!
——看起来我马上要到10了哎。
……
两人只靠眼神交流,双方的意思居然也能了解的七七八八。月行表情太丰富,什么都写在脸上,特别是卫关山左手先一步到10的时候,月行满脸懊恼就差捶足顿胸了。卫关山捂着嘴,努力忍着笑,肩膀耸动。
突然旁边传来脚步声。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闭上眼,手自然放松。轻轻的皮鞋声走到讲台上,再慢慢走进两人之间的过道。卫关山面上毫无波动,演技满分,心里却在担心月行收不收得住他的表情。
脚步声一步一步靠近,卫关山心跳逐渐加速,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枕着的脉搏,一下一下,震耳欲聋。脚步停在了两人中央,卫关山呼吸依旧绵长平稳。
年级主任离开了。
又闭了十分钟左右,确定年级主任真的离开后,卫关山微微睁开眼,看向月行。就看到他呼吸平稳,甚至微微张着嘴巴,很明显是睡着了有一会了,十分香甜。
卫关山无声吐了口气,突然觉得有些无奈又有些轻松。她揉揉眼睛,慢慢也沉入梦乡。
窗帘缝隙的细碎阳光,在空气里静静流淌。夏日午后如此静谧,不知浸润了多少人的梦境。
(9)
下午第一节又是英语课,卫关山醒过来的时候有些懵。因为没有睡枕头,她完全没有以往的神清气爽。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连眼镜都忘戴了,走去卫生间洗脸。月航看到她桌肚里的眼镜,张开嘴想叫住她,又闭上了。
……应该没事的。
卫关山脸洗到一半的时候预备铃响了。她胡乱抹了把脸就跑回来,进教室的时候看不清脚下,被台阶绊了一下,正好撞在英语老师身上。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探照灯一样。她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后退一步不迭声地说对不起。英语老师笑得很甜,温柔地说没关系。
“Be careful, girl. Where’s your glasses”
卫关山连耳朵都红了,第一次把英语讲得磕磕巴巴的:“So…Sorry, I forgot to take my glasses…”她的声音猛然拔高,猫眼瞪大,“I will not forget it next time, I promise!”
唯恐自己不被人相信。
英语老师摸摸她的头,让她回位置。卫关山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座位,慢慢整理自己的课桌,从桌肚里拿出大大的黑框眼镜,脸上的红晕久久没散去。一双眼睛水润清亮,泫然欲泣,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心软。
月航低着头,目不斜视,手上无意识地写单词。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他的书本上,光影斑驳。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浓郁的草木香。他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草木香像带着细小的疼痛,一点一点渗透进整个胸膛。
他看到卫关山眼里含着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煞是好看,就是不落下来。他看到卫关山泄愤似的把英语书翻得哗哗响,用力地把书页按平。他看到卫关山努力揉眼睛,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些许水痕。
卫关山今天又穿的黑色的裙子,无袖,露出藕段般的手臂。肩膀和领口还有裙摆上缀着纯黑的蕾丝边,镂空的玫瑰图案像中世纪壁画的背景。月航知道这个,他做的第一本Movable Book就是关于玫瑰公主的。高塔天台上种着世界上最娇贵的玫瑰,在一百年里最鲜艳的那朵玫瑰里会诞生玫瑰公主,她有着最美丽的容颜,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碎。她在漫长的等待里逐渐衰弱,直到她看到最闪耀的星辰落在高塔尖上。她将一下子恢复青春,极致绽放后飘然凋零。然后是下一个百年的轮回。(*)
他记得第一张天台玫瑰的全景他刻了三天,却仍然不甚满意。书页里的玫瑰美则美矣,但总是少了点什么。
卫关山此刻的表情,让他心里一动,有什么东西在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他转过头,想要和卫关山说点什么。
……随便什么都好。
“这次英语考试,全年级没有一个人满分,最高分是99.5,唯一一个就在我们班。”英语老师的声音打断了月航的动作。卫关山仍然低着头,手挡着眼睛。
“卫关山,99.5分。”
教室里此起彼伏的惊呼赞叹声。小学里是不允许排名次的,但是每次考试成绩老师都会一边报分数一边发试卷,表扬一下第一名并说一说平均分。优等生们每次发试卷的时候都会竖起耳朵听,听过一遍就大概知道自己的名次了。虽然现在名次并不是很重要,但好胜心早就在小学生身上扎根,考得好的人连气势都会强一点。
卫关山愣了两三秒,站起来。从座位走到讲台一共五步,她揉眼睛揉了三步。抬起头的时候表情已经平静,严肃又认真,只有眼尾有些红。她端正地接过试卷,向老师道谢,站在讲台上面向全班受到老师嘉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这次的题量确实不小,不少人都没做完,所以这次就没有算字迹分。但不论写得多快都要保证字迹清晰,卫关山扣的0.5就是因为写太快,连笔了,‘c’成了‘e’……”
月航和其他人一样看着卫关山,视线穿过镜片,直直落在她的眼角。他没有去看她嘴角的弧度,也没有去看她手上的试卷。那鲜红的“99.5”落在他眼里,根本比不上卫关山眼角的颜色。
月航莫名觉得愧疚。
卫关山重新回到座位。老师开始一个一个报,陆续有人上讲台领试卷,“……月行,91。刘野闻97。月航,94……”英语老师拍拍手,“现在先自己订正一下,不会的询问一下周围同学,十分钟以后我们开始讲试卷。”
月航盯着试卷上的几个叉,拿起自动笔,转向卫关山。卫关山顿了一下,看向他。两人对视。
月航黑眸深邃,等着卫关山先开口,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月航给出隐藏的饵,卫关山察觉出并心甘情愿地咬钩。
卫关山鼻子又酸了。十二岁的女孩子捏着自己的试卷,紧抿着唇,倔强地一声不吭。
两人僵持。
“卫关山,卫关山!”有人在旁边喊卫关山。卫关山慢慢转过去,看到月行的笑脸,莫名松了口气。
月行向她挥了挥自己的试卷,可怜兮兮地问:“能教教我嘛,我有好多不会的。”他看卫关山不说话,双手合十捧着试卷,像松鼠捧果子一样,非常虔诚,“拜托拜托,学霸关山,帮帮忙吧。”
卫关山差点笑喷。她眼睛弯弯,一直压在心里的沉甸甸散去了。她转过头,想要拿起自己的试卷,却看到月航压着她的试卷,抽不动。卫关山微微皱眉,探究地看向月航。
……月航从来都没有跨越中间线,把手伸到她桌上过。
月航沉默一瞬,看到卫关山眉头越皱越紧,他开口了。
“……我先来的。”声音很低,有些干涩。
卫关山顿了一下,不再抽自己的试卷,甚至把试卷往月航那里推了推。推完以后她就转过身,接过月行的试卷,“哪里不会?”
她的声音很温柔。
……至少在月航听来,很温柔。
月航慢慢转正身体,慢慢把她的试卷拖到自己桌上,慢慢抚平折角。她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漂亮,甚至因为写得快更添一分潇洒。平时有些弯弯绕绕的赘余笔画都被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下笔果断流畅。
只要是用不到的,卫关山总能果断抛弃,从不犹豫。这是她在不用心整理课桌的情况下还不会太混乱的原因,也是月航和她相处很舒服的原因——足够果断也就足够直率。
……此刻却让月航心尖泛酸。
月行在卫关山的指点下修改选择题的答案,有些懊恼,“我一直弄不懂冠词,错了好几次了。”说着说着他就低落下来,就像拉布拉多垂下了耳朵一样,委委屈屈。卫关山一直在笑,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月行的头。
“没事,这次平均分90.2,你91,超了一分不到,考得很不错了。”
月行被卫关山安慰到了,他看着她笑眯眯的脸,问了个问题:“你之后能辅导我英语吗,我还想再考高点。”
卫关山愣住了,她看看月行的试卷,再看看他好看的脸。月行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特别有神。此刻像渴望投喂的小动物一样盯着卫关山,杀伤力极大。
她考虑了一会儿,看起来有些意动。
月航沉默地订正试卷,月行和卫关山的交谈落到他耳朵里,让他突然有点写不下去。 “咔嚓”一下,自动笔芯被戳断了。
……他很想做点什么,至少能打断他们两人的对话。
月航第一次感受到慌张,越慌就越想不出办法。别人看来他只是定在那里,落入了常有的发呆时刻。当然,也不会有人去注意月航。
除了卫关山。
卫关山清了清嗓子,回答道:“可以哎。”
月航低着头,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又好像越来越轻。
卫关山看着月行慢慢瞪大的眼睛,笑了。
“有条件的。要等价交换。”卫关山竖起食指,在月行前晃了晃。“刘野闻之前分了我五张书签,还借我他的Zanerian写。”(*)
“魏智借我漫画看。”
“王曦安教我跳双蹦。”
……
月行听傻了,他挠头,想了半天,突然灵光一闪。“明天体育课上要两人三足比赛吧,我超擅长这个的,我们一组吧!”
卫关山脸瞬间垮了,“我体育有这么差吗。”
“当然!谁不知道啊!”月行毫无知觉,一脸理所当然。
卫关山捂脸,有些无力,“不了,你和魏智搭档的话就能得第一了哎。我不来拖累你。”
……
推脱了月行接下来的提议,卫关山以“随时都可以来问问题”为结尾圆满结束了对话。恰好十分钟过去,老师开始讲试卷。
卫关山朝月航伸出手,没有和往常一样把手伸过中位线。月航默默把试卷递给她,两人默契地一言不发。她展开自己的试卷,视线扫过试卷角落里的指甲印,仔细看还能看到有一些破。
……月航一周没剪指甲了,指甲有些尖,这是卫关山早就知道的事情。
她目不斜视,只是在近乎完美的试卷上写下笔记。
一节课就这样过去了。
……
到放学的时候,卫关山和月航都没有讲一句话。卫关山被老师留下来出黑板报,一个人搬了凳子在后面黑板前,站在凳子上写字。夕阳西照,为她的头发渡上了金红色的边。她的神情是如此专注而虔诚,好像笔下是整个世界。
月航站在教室门口看了她很久。班长月行被老师拉去统计分数,月航也被留下来帮忙。不过因为他左臂的原因,老师没让他多做什么,统计完数学分数就放他回教室了。
他一直站在门口。不曾打破教室里的静谧。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声音像蚕食桑叶,细细碎碎,编织着某人的梦境。月航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刘海后目光灼灼,带着痴迷。
……他好喜欢看卫关山写字。
就好像,两人都沉浸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世界里。
……
月行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出来,一路跑回教室。他一下子抱住门口的月航,“好累,我们该回去了。”
卫关山手里粉笔顿了一下,“咔嚓”一声断了一截掉在地上。她愣了愣,停下笔转过头,看到教室门口的兄弟俩。月行收到她的目光,抬手和她打招呼,“你还没回去啊。”
“嗯,要出黑板报。”卫关山跳下凳子。月航就看到她的裙摆飞起一瞬,金红的光从镂空的玫瑰里透出来。
……她有着满裙的金玫瑰,最美丽的玫瑰。
卫关山看看钟,缺五分五点。她把粉笔扔到粉笔盒里,拍拍手。月氏兄弟走进来拿书包,抬头正好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走到教室外。
“爸!”月行一下子有些雀跃。他背上书包,有些迫不及待地跑到月父身边。月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抬头招呼月航,“小航”。正好和卫关山对视。他眨眨眼,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卫关山挑眉,一边走一边拿餐巾纸擦手上的粉笔灰,很乖巧地问好:“叔叔好。”
“你好。”月父轻轻点头。他看到卫关山走到慢吞吞整理东西的月航旁边,有些惊讶,“你是……卫关山?”
这回轮到卫关山眨眼睛了。月父笑得更加和善,善解人意地补上一句:“我听小行小航说过你,你的英语和数学很好。”
“关山她这次英语考了年级第一!唯一一个99.5!”月行相当骄傲,与有荣焉。月航和卫关山同时顿了顿,抬头看向月行。
月父也愣了一下,“关山?小行和你是好朋友啊?”
卫关山抿唇,轻描淡写地说:“月行是很好的班长,对每个同学都很友善。我们都是他的好朋友。”
月父目光闪了闪。
她说完后就转向月航。月航从右边背上书包,卫关山自然地接过他书包左边的带子,抬起他的左手穿进带子里,动作默契地一看就做了很多遍。两人仍然毫无交流。
月氏三人和卫关山告别,先行离开。月航走在最后面,离开教室时回头看了一眼。
……在很久很久以后,月航还能回想起这个傍晚,五点钟的夕阳是如此耀眼,就像天台上的金色玫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