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神无止》宋亥里

3、第 3 章

　　白渺回到玉京山时，婚宴已过了大半，那些前来贺喜的小山精们依旧喝在兴头上，扯着新郎官不让走，一杯接一杯地嬉闹着敬酒。
　　白渺抄手靠在月亮门前看了会热闹，转身向殿后走去。

　　七宝殿后是白渺及各位师兄姐的小院子，殿前宴席未散，师兄姐们要么在前院喝酒，要么便是在后厨帮忙打下手，一方方小院子都未掌灯，静悄悄座立于殿后。唯四师姐祝黎的院子红灯高挂红烛遍燃，在这一片黑暗中红光高涨，瞧着一派喜气洋洋。
　　白渺抬脚走了进去。

　　祝黎安安静静地坐在塌沿，案上龙凤呈祥的一对红烛将她玲珑的身影剪在窗纸上，让人看得心神荡漾。
　　她有些紧张，双手微微捉着裙边，盖头遮住了她的视野，目光所及只能看到自己蜷着的一双手。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蜷着的双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身子也僵硬起来。
　　随着脚步声逐渐靠近，祝黎突然放松下来，微微叹了口气。
　　“小六。”

　　白渺停下脚步，笑问：“师姐盖着盖头，怎晓得是我？”
　　“你的脚步声我怎会认不出来？”
　　“好罢。”白渺兴致缺缺地随手捞了把凳子坐下，在桌上一堆吃食里挑了个果子扔进嘴里嚼着，含糊道：“原本还想逗你一逗。”
　　“胡闹。”祝黎嗔道：“今夜不同以往，怎还能随随便便闯了新房。”

　　她虽说着怪罪的话，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怪罪的意思。她一向了解自己这个小师弟，旁人或许会顾虑新娘婚房忌讳，他却不会。
　　“说起来，师姐拜堂时，你怎的不在？”
　　白渺又笑：“师姐你盖着盖头，还晓得我在不在？”
　　“我就是知道！”
　　“别生气别生气，小山精们拉着我灌酒，我抵挡不住，躲一棵树上歇了，顺便陪陪师父。”

　　说到萦华，祝融语气便低了下去，带着些愧疚。
　　“师父她……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她为何要生你的气？”
　　“我与止融……”

　　白渺轻笑一声，又捏了个梨酥咬了一口：“那是师父她自己误会了止融的意思，只怕是见着你觉着尴尬，并非生你的气。”
　　祝黎声音更低了：“你晓得的，师父一向不喜欢玉京山弟子与外界接触过多，更甚我今日还不顾她劝阻嫁给山外之人，只怕她……”
　　白渺原本觉得萦华在这件事上想太多，没想到他的四师姐想得更多。

　　“她自个儿还成日外山外跑，你顾忌那么多作甚？”
　　祝黎叹口气：“小六，你不明白……”

　　“好了。”白渺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果酥渣子：“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我吃饱了，还能再灌两坛子酒，我去殿前把姐夫换回来，眼瞧着要到子时，总不能让你这么一直干等下去。”
　　祝黎再想说什么，也被白渺口中“姐夫”两个字羞得什么也说不出。
　　白渺用手指拨了拨盖头垂下的碧玉穗子，笑嘻嘻地转身出了门。

　　自众仙弃了玉京山这个旧天宫后，玉京山这些年来便少有盛事。今日四师姐一个喜宴，引得周围小山精小地仙们兴奋异常。直到深夜还在灌新郎酒不说，只怕是一会还要学习凡间习俗闹个洞房。
　　白渺径直走到一个大圆桌子前，搬了两坛子未开封的酒，大声嚷道：“来来来，我陪你们喝！”
　　他一手起封，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将止融往身后拨了拨。

　　白渺在玉京山众山精里人缘一向不错，他主动陪酒，众人又岂可放过，于是齐齐撇下新郎端了酒碗凑到他面前敬酒。
　　止融会意，向后退了几步，感激地微微行了一礼，便脚步踉跄头也不回地去了殿后。

　　白渺既替了止融，便不会马马虎虎。他笑嘻嘻地提了酒坛一个桌子一个桌子地喝过去。这些前来赴宴地众仙和山精平日活动在玉京山脚，鲜少有机会上山，即便在山下常听白渺盛名也没机会相交。如今白渺主动前来敬酒他们又岂会敷衍，都端了大腕，一碗碗下肚喝得实实在在。
　　时辰到了丑时，殿前的红烛快要燃尽，光线变得昏昏暗暗。洒扫弟子准备换一批红烛却被白渺抬手阻了。

　　白渺立于殿前，站的四平八稳端端正正，看着眼下醉得东倒西歪七荤八素的众人，颇有看割下一排韭菜的自豪感。他打了个酒嗝，扔了还有小半坛的酒坛子，目光清明，踩了个云头慢慢悠悠地往天宫而去。

　　他并非真的打消今日夜探天宫地念头，方才那样做，不过是不想带着古裴那个拖油瓶。

　　如今三界分为五族，神鬼妖魔人，鬼族占地下十八，一向顺服与天宫，甚至鬼族阎君在天宫也任神官职位。魔族虽与神族对立，但各自实力相当互不相扰，魔窟白渺也来来回回逛了个遍，没什么新鲜地。人族就更不说了，白渺闲来无事便逛个集市，去酒楼听个小曲，一年少说也去个七八次。
　　唯有妖族，自他化生以来便不见踪迹，即便他想捉个小妖怪瞅瞅，也无从下手。

　　桑不访被派到下界巡视，白渺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是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日见他竟真的寻到了一个妖怪，说不激动是骗人的。

　　白渺腾了云沿着原路往天宫走，玉京山玉南天门之间隔着一层虚空，可以说并没有什么路能走，但只要能驾云乘风，处处都是路可走。白渺原先那条路径直冲南天门而去，便是最短的路了。
　　一路凉风徐徐，并没有什么人。这个时辰大家要么是各自归府闷头睡觉，要么是在玉京山埋头醉酒。白渺悠悠行了一会，遥遥望见一个黑影蹲在一朵硕大的云头上面，皱眉“咦”了一声，朝那黑影走去。

　　他们身处高处，离天宫越近，月光遍越发明亮，白渺走了没几步，借着月光将黑影的脸瞧了个清楚。他歪了歪头，奇道：“古裴？你怎么还在这？莫非一直没离去？”
　　“可不是吗，我的好兄弟。”

　　那蹲在云头的黑影正是前不久拦住白渺的古裴，他自白渺走后便留在原地，蹲在这里受冷风吹了两个时辰，脸就快跟他的影子一样黑了。他缩成一团不住的流鼻涕，袖着一双手，冻得发青的脸半是欣慰半是愤懑，却不见丝毫意外。

　　“白兄，我的好白兄，我可是等了你整整两个时辰！若不是我等在这里，又怎会看到你去而复返？”
　　白渺脸上神色一派坦然，不见丝毫尴尬：“又不是我让你等在这里。”
　　古裴摇摇头：“我可太了解你了，你对那妖怪那般好奇，散血咒又拖着她的命，能不能多拖一天都是问题。你今日没见着她，怎可能这么轻易便被我劝走？”
　　白渺哈哈道：“哦？是吗？那你确实还挺了解我。”
　　“我只是不明白。”古裴吸了吸鼻涕，切齿道：“你既然打定主意今日要去闯天牢，我打不过你，自然拦不住你，那你又何苦多此一举诓我说不去？”
　　白渺抬手用一根手指挠挠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突然想起少带了个东西，回去取罢了。”
　　“你撒谎！”古裴跳起来，一手指着白渺鼻梁：“你分明是怕我要跟去，怕我拖你后腿！对不对？对不对！”
　　“……”

　　这话便是十分直白了，而且猜的丝毫不差。
　　白渺叹气：“你果真了解我。”
　　“我就知道！”
　　“不过我也没有全然诓你，我确实回去取了件东西。”

　　他说着，将右手伸到古裴面前展开，只见掌心里静静躺着个金灿灿的细棍子一般的东西，周身光滑明亮，但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
　　古裴蹙眉道：“这是什么？”
　　“你待会就知道了。”

　　白渺收回手，绕过他向前走了几步，转身对还愣在原地的古裴道：“走罢，再不去便要天亮了，那是即便想去也去不了了。”
　　古裴回过神，搓了搓冻僵的脸，赶紧跟了上去。

　　南天门这个地方，作为天宫出入口之一，便真的只是个门，一座白玉砌成的高耸宽广的一扇门，周边什么都没有，并没有宫墙与之连接。其实不只南天门，其余三个也一样，高高耸立在四方，门口各有四个重兵把守。
　　天宫并无宫墙，人站在天门外，对里面的风景一览无余，似乎并不需要专门通过天门便可一脚踏入。但三届皆知，虽无宫墙，但天门皆连接着厚实的结界，若谁真想一脚踏进去，不被结界弹得断掉几根肋骨才怪。
　　守天的四扇门，才是进入天宫唯一的正经途径。

　　但古裴跟着白渺在南天门站了会，抬头遥遥望了会天门顶，眼睁睁的看着白渺笑眯眯地同重兵守卫打了个招呼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心里隐隐觉得，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他三两步追上去，奇道：“你怎的又不进去了？”
　　白渺绕着结界走，一边低头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闻言头也不回：“谁说我不进去了？你先别说话。”
　　古裴果然不再说话。

　　他便跟着白渺沿着结界绕了大半圈，半个时辰后突然听到白渺一声“找到了！”
　　他低头看向白渺蹲着的地方，只瞧见白渺脚下只有几颗十分不起眼的石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疑惑道：“你找到什么了？”
　　“阵眼。”
　　“什么阵眼？”古裴蹙眉思考了会恍然道：“结界的阵眼？”
　　他有些不能置信，指着那几颗平平无奇的石子：“就这？”

　　实在不怪古裴，这种石子他一路上不知道踢了多少个，简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不起眼的不能再不起眼。若当真如白渺所言，整个天宫布置范围异常广大，法力强重，又格外厚实的结界法阵阵眼就是这几颗石子的话，那岂不是一阵风吹过便能将这法阵破坏？
　　白渺似乎看出古裴所想，往旁边让了让道：“你若不信，大可再踢一踢这些石子。”
　　古裴犹疑不定，反而不敢动脚。

　　“怕什么，放心踢，来。”
　　白渺又往旁边让了让，还颇为鼓励做了个请的姿势。

　　古裴依旧犹疑，但这次却是依言踢了上去。然，脚尖将将挨到最边上的一颗，一阵尖锐的刺痛遍沿着他的脚趾迅速漫向整条腿，仿若是千万根针同时扎上，延绵不绝一层比一次厉害，痛得他脸色瞬间白了一层。
　　白渺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早已料到。

　　“这......”古裴惨白着一张脸，登时明白为何这些石子放在这里没人动了。
　　“这不妥吧？这阵眼倒是看着平凡，可若有人来踢一踢定能发现古怪，难道就不怕人非要刨根问底，将这石头阵一锅端了？”

　　白渺蹲下身在这些石头上叮叮咚咚不知道在弄些什么，闻言头也没抬：“这地方离天门不近，又偏得很，你以为谁会闲来无事跑到这边来玩石头？”
　　古裴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闲来无事跑来玩石头的白色身影，忍了忍到底没说出来。

　　以阵做结界，非得有什么在其中或四周维护着结界的形态不可，这东西可以是施术者，也可以是施术者寄托之物。天宫的结界施术者定然只能是天君，但天宫一年到头都需要结界保护，天君却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天宫里面。因此他只有以物代己，守着这四方结界。

　　一般来说，这个寄托主人法术的宝物会被放置在结界中央，才能使整个结界浑然一体无薄弱之地，但天宫太大了，只在中央放置一个阵眼，袋结界包容住整个天宫，效力定然弱化不少。因此天君才会在天宫四方同等位置皆放置能守护结界的阵眼，如此既能维护其强力，又可使各处薄厚相当，是一个相当有效的法子。

　　古裴死死盯着白渺的背影，心里有了一些猜想，漫长的沉默后，试探问道：“白渺，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从来没踢过这块石头？”
　　白渺头也没回：“当然，我又不傻。”
　　“......”

　　好罢，就他傻，就他古裴最傻，当看到白渺请他踢一踢石头时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就该知道事情有诈，还依他的话真就乖乖踢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