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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寺庙 ...

  •   我的家乡虽小,庙宇和教堂倒很多:寺庙、妈祖庙、伯公庙、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思想。
      刚进大学的时候,班主任发过调查表给我们,我在信仰那栏犹豫了一下,最终,写了个“无”。我想我大概确实是什么都信的,连星盘都信一点,但远没有到可以说自己是个教徒的地步,不像敏敏的外婆,我可以坦然走进教堂,去看玻璃窗、去听唱诗班,我可以想象自己在教堂结婚而毫无愧疚感。但当我跪在妈祖像前,跪在大雄宝殿里,我又是敬畏的。
      我无法定义自己,可并不妨碍我喜欢仪式和热闹。
      我们家里拜妈祖,到了妈祖的生日,爷爷奶奶家那边会搭戏台唱大戏,会请乡里高龄的老人掷筊杯请神,家家户户到庙前烧香、支桌子上供品,还要放鞭炮,热闹非常,简直是吵闹;家里还有供地主爷的神位,除了重大节日,逢初一十五也要拜拜的,有一年我随着妈妈去采购供品,买了一些巧克力、魔芋爽、薯片之类的零食,也一起拜了,妈妈看着,笑了,说是很新鲜;此外还有祖先的生辰忌日。
      我喜欢和妈妈去庙里,庙里香火的气味,有一种独特的使人心安的感觉。重要的是我也喜欢热闹,也许是因为小说电影看多了,总有在寺庙里偶遇好人家公子的幻想。
      事实上没有什么公子,没有谁掉落了扇子等我去捡,负责祭祀拜神的还是女人多。
      爷爷奶奶家的负责人是奶奶,我家的负责人自然是妈妈。
      妈妈奶奶的灵位寄在寺庙里,中元节临近的日子里,妈妈会去寺里拜拜,有时候她也会带上我。好像有人说小孩子灵魂没有长全,是不适合祭祀、医院场合的,但是妈妈仿佛有时候在乎,有时候不在乎,这就像妈妈拜拜的时候,对礼节也是,尽心就好,做到有模有样,全然合乎规范则不可能。
      祖母灵位所在的寺庙门口,有家卖香火纸钱的,同时做代煮斋菜的生意。先跟店主交代过,到去拜祖母的时候,经过店门口,告诉他,可以把斋菜纸钱香火都送来了,等会就有人提进庙里。我走过别人家的祭桌,家家一样的青菜,一样的香菇木耳炖豆腐,像是各家祖先吃饭堂。
      通常是摆盘,有烟酒茶,各类水果,然后是超市买来的面包、零食之类,还有纸钱;然后上香,香要上三炷。妈妈先双手举香,默念祷告,这就上第一炷香,让我跪在地上拜一拜祖母,妈妈在旁边说:“保佑我们小如,平平安安,事事顺心,健康长大。”妈妈说:“有什么话自己跟祖母讲呀。”我常常想不到什么愿望,心里暗祷:望祖母保佑我聪明、漂亮,长到一米六八。
      然后妈妈带我去佛寺前面跪拜,有另外的瓜果点心香上供,另外有香油,上完香后在每盏油灯处添一点。这些事往往是妈妈做,长达到一定年龄,便是我做副手。年岁小时,我往往只负责祷告。祷告完毕,我抬眼看佛,佛自微笑,仿佛并不看我。回去给祖母上第二轮香。三炷香到,纸钱堆放到燃烧炉旁,有专人负责,井井有条。
      寺庙放灵位的隔间,供着三位法师的圣像,白色墙壁上满贴纸条。妈妈不搭理我时,我就去看每张纸条上的字,有写“某某某,某某某,某家某某向西往生”或是“某某某,某某某,胎堕”,或是“某某某,某某某,某家某某,夭折,往生”,有法师画的符,底下是莲花图案,然后写某某年。我竟从不感到恐怖,只是去看那上面的字,不知道是不是丧主自家写的,字体各不相同,一一看过,评判出谁家写得最好。
      很久后有一天,夜里失眠,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那些字条上没有泪痕,样式漂亮,显得如此平和,不知道写字人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也要去拜住家附近的伯公庙,搬家了就会换到新家附近的伯公庙去拜,妈妈说,这就像搬家换户口,总要去跟派出所登记下嘛。我问妈妈,那我们不是拜妈祖的吗?妈妈说,各神各司其职嘛,好比买酱油要去超市,但是买菜也可以上市场。我知道妈妈又在信口开河哄小孩子了,但我喜欢这个解释。想想神明们可能也要上班,就乐不可支。
      旧家的伯公庙有杯筊,墙上挂了木板,写着“阳阳阳”阴阴阴”“阴阳合”之类的字,给人索引掷杯筊结果,下面是八个字的断语。我就是在那里遇见的君婉姐姐,穿着牛仔布的娃娃裙,微仰着头,背朝着太阳,发丝在阳光里成为脆弱的金黄色。
      我恍惚中感觉到,我应该安静地离开。
      可是妈妈叫了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来,又是那种迷惘的神情,像是不能确定谁在哪个世界叫她一样,只是一瞬间,她回过神来,笑开:“阿姨。小如也来帮忙啊。”
      妈妈说:“在看什么?”
      她说:“啊,没什么。”
      “好结果吗?”
      “是啊……”君婉姐姐笑,但始终微微地皱着眉。
      妈妈便不深究:“好结果就好,万事顺遂万事顺遂。”
      君婉姐姐笑笑。
      晚饭时妈妈跟爸爸说,爸爸满不在意:“十几岁能有什么心事,左不过是成绩啊高考啊之类的吧,小孩子。”
      我不满:“小孩子也有很多事要操心的好不好!我们压力很大的!”
      爸爸举起左手:“爸爸错了,爸爸投降。”
      敏敏知道了说:“该不会是要分手吧?”
      我不说话。
      伯公庙里的明暗像是世界向我作出的暗示,一种不详的暗示。
      最终那不详以“哐”的一声揭示。
      夜深人静时那声音尤其大,如同世界被撼动。后来回忆到这里时我都会想,那声音究竟是发生在我醒之前还是之后呢?如果是之前,那么为何我会听到,会知道那声音在响;如果是之后,那么,我是被什么唤醒的?是我那不详的预感吗?还是,我一直睡在那声音之中呢。
      但那时我并没有立即从床上起来,我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黑暗的深渊。
      我又听见野兽嘶嚎的声音在我的四周响起,但那是隔壁的林阿姨,反反复复地嚎叫,声音尖得像要穿透我,伴着哭腔,反反复复,我听了很多次,终于听明白她说的其实只有一句话:“你要不要脸!你要不要脸!”
      “哐”。
      有东西砸落的声音。
      我叫一声:“妈妈!”
      没有人理我。
      又叫一声:“爸爸!”
      没有人理我。
      再大叫一声:“爸爸妈妈!”
      还是没有人理我。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顿悟,那第一声巨响的发出者,其实是我家的门。
      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家门口,终于听见爸妈含含糊糊的声音,他们果然在对门。我把门偷偷开出一条小缝,看见对门门开着,灯亮得像被火点燃了,但是看不到人。我躲在门的背后,对面人家的灯光漏到我面前来。我听见我妈妈在野兽喘息的间隙中讲话,说:“打孩子也不是办法,冷静一点,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爸爸附和:“是啊是啊。”然后又是野兽在叫:“我没这个孩子,她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这时我听见茹叔叔开口了:“我现在就去找那个小兔崽子,你他妈明天就给我去医院把孩子下了!”
      我终于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弱小而顽固:“我不去。”
      我感觉到自己脸颊有泪。
      茹叔叔暴怒:“你他妈说什么!”
      林阿姨的声音扑上来:“贱货!女表·子!你还要不要脸!”
      又有东西碎裂的声音。
      门口漏出的光忽然被黑影所阻隔,很快复原,穿来拖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地远去。
      我知道,很快在另一户人家,灯光即将燃起,这个小区注定有一个不眠之夜。在野兽气喘吁吁的时候,我听见妈妈在劝君婉姐姐:“孩子,你再好好想想,冷静冷静,不管什么决定,跟你爸妈商量。你爸妈都是为你好,不会害你的。”
      我的眼泪不断地滚落下来。合上门,我把自己缩进房间里,但那拖鞋声仿佛始终在我周围响起,我仿佛已经听到有另一家人的门被拍开,所有人都尖叫着“你要不要脸!你要不要脸”,我无法面对那未知的恐怖。
      我在床上跪下,双手合十,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知道了我自己的愿望:“求您保佑君婉姐姐。”
      但是君婉姐姐没有万事顺遂。
      后来,我在祖母所在寺庙的小隔间里,常常会想到君婉姐姐。她的字娟秀,婉字的弯钩圆润漂亮,像微笑的唇。那时我总是在找这张字条,又害怕真的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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